隋懿赶回家,老师在门口迎他,说刚才在住宅区门口偶遇被保安拦在外面的赵瑾珊,接着就给他打了电话。

进屋时赵瑾珊正在沙发上喝茶,见到隋懿就站起来嘘寒问暖,“小隋怎么瘦了”、“吃晚饭了吗”、“最近过得好吗”……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才是他亲妈。

三年来,隋懿没少被她以各种名义骚扰。他存着宁澜说不定会回老家看看的念想,留着赵瑾珊的联系方式,靠谱的线索没得到过一条,钱倒是被她套走不少。

至此他才切身理解了宁澜那些年的辛酸。总归是亲生母亲,宁澜又嘴硬心软,很难坐视不管。

这回赵瑾珊依旧摆出一副“不救我就要死在这里”的表情,边挤眼泪边说拆迁款拿去买了新房,房子还没下来,现在流落街头,身上最后一点钱用来买了车票,几天没能好好吃顿饭了。

隋懿把身上所有的现金都掏给她,赵瑾珊不太满意似的数了数,数完眼珠一转,神秘兮兮地说昨天晚上宁澜他爸给她托梦,说孩子来墓地上看他了,讲了很多话,其中一句是想回学校读书。

隋懿从前不信这些虚无缥缈的鬼神之说,这回却病急乱投医,信了个七八分,当即拿出手机给赵瑾珊转账,得到宁澜高考第一志愿的学校名称,饭也没吃就风风火火地驱车前往。

路上,他记得自己那年第一次拍戏,宁澜从首都飞过来看他,冒着雨非要去大学校园里走一走。当时隋懿不懂,现在回想起宁澜问起他为什么不继续念书时的语中的惋惜,和看着操场、图书馆、林荫道时满眼的艳羡,其实无一不在诉说他的向往和渴望。

老师帮他找人调学校门口的监控进行排查,隋懿把车停在门口,看着晚饭时间勾肩搭背、谈笑风生的学生,忽然明白了宁澜想上学的理由。至少校园的空气比外面清新纯净,他的命运还能掌握在自己手中,而不是被那些条条框框的合约和无穷无尽的欠条,束缚到连自由呼吸都成了奢侈。

深夜,老师给他打电话:“学校监控只保留一个月,初步排查没有找到宁澜,你快回去睡吧,别在那儿待着了。”

隋懿错眼不眨地盯着大门紧闭的校园,哑着嗓子唤了一声:“老师。”

“嗯?”

“我……是不是很傻?”

老师沉吟片刻,道:“是挺傻的,二十啷当岁的年轻人,比我这个年逾不惑的老头子还要迷信。”

隋懿抬手捂住眼睛:“……对不起。”

“钱是你出的,跟我说什么对不起?不如留着等他回来对他说。”

隋懿的喉结滚动两下,有些难以启齿地问:“爸爸当年也是这样向您道歉的吗?”

“当然,不然我现在应该在Y国,而不是在这里给你爸叠衣服。”老师故作轻松道。

隋懿扯开嘴角,转瞬又收起笑容,沉声道:“老师,对不起。”

“怎么又来了?今天是什么‘国际道歉日’吗?”

隋懿深吸一口气:“对不起,曾经误会您,把您当成……”那个词终究没说出口,“我还欠您一个正式的道歉。”

去年从许久不来往的长辈口中得知尘封多的真相,那一瞬间的冲击无异于世界观被重塑。他所以为的一切都是错的,真相就藏在背后,稍加追问便可得见全貌,可他一叶障目,只相信自己看到的,还固执地做了许多蠢事。

就跟他对待宁澜一样。

电话那头的老师笑了:“好啦好啦,还‘正式道歉’……大晚上的别把我这个老人吓得家睡不着觉。真有这个心,有空的时候多录几支曲子,让老师拿出去给学生家长听,还能省下一笔招生广告费。”

“好。”隋懿一口答应。

末了,老师语重心长道:“你得好好地过,别把自己弄得一团糟。等他回来了看你这副样子,觉得自己当年走了眼,扭头就走可怎么办?”

隋懿听了老师的话,第二天早早起床,跑完步又洗了遍脸,挑了件休闲短袖搭黑色直筒裤,对着镜子仔细打理了头发才出门。

京郊体育场附近小卖部的老婆婆都看出他今天精神面貌不错,笑眯眯跟他搭话:“小伙子是在那边的飞碟里工作吗?平时都干些什么呀?”

体育场外观设计别具一格,远看就像个不明飞行物。

隋懿笑道:“是啊,研究生化武器,准备消灭人类。”

婆婆不以为意地撇嘴:“你们这些年轻人就会吓唬我这个老太婆。”

隋懿突然有一点好奇她口中的“你们”还有谁。

婆婆这次没冲里屋喊“臭小子”,她已经学会使用咖啡机,满上一杯递给隋懿,接着从柜台里拿出一张名片大小的卡纸:“喏,满五杯送一杯。”

隋懿把那张写着“泉西小卖部至尊VIP咖啡卡”的纸片正过来翻过去看了两遍,哭笑不得道:“谢谢老板。”

婆婆一挥手:“别谢我,是臭小子做的。好好收着这张卡,还能喝四杯呢。”

距离演唱会只有不到一周,时间紧张,工作任务繁重,隋懿没再有时间去小卖部买咖啡,渐渐把那张随手揣在口袋里的手作咖啡卡忘到脑后。

转眼便到演唱会当天,白天进行最后一次彩排,隋懿看着空荡荡的台下,再过两个小时,下面会坐满观众。他不禁想,一万个人里面会不会有他?他会不会听到自己为他演奏的曲子?

然而这种不切实际的念头,只能在脑中稍作停留,但凡深想,便会被扑面而来的后悔和自责压得喘不过气。

当年宁澜孤身一人承受黑海,他见宁澜没有哭,便浅薄地认为他足够坚强,并不需要自己的安慰。

那个时候,他不知道有些事情唯有设身处地才能体会。比如被视若珍宝的人抛弃时,有如冰凉的血液在身体中逆行的痛苦,以及身体在黑暗中不断下坠,却找不到落点的绝望。

那个时候,他没有保护好宁澜,最后的绝望也是他亲手施与的。

所以,他连妄想宁澜现在出现在他面前的资格都没有。

这是老天对他的惩罚。

此时场外人头攒动,炎热的天气完全没有影响粉丝们散发热情,清晨天还没亮,就有各家站子在门口拉横幅发应援。

宁澜全身上下裹得严严实实,只露两只眼睛在外面,走到人群中还是有些紧张,周围易拉宝横幅上那人的脸都不敢多看,拦住一个从黄牛聚集区挤出来的一脸颓丧的妹子,压低声音问:“要票不?”

他思来想去,终于在一个小时前决定把这票卖了。

在屋里翻找十几分钟,才想起来把票随手夹在书里。三年来他的记忆水平稍有回升,然而因为一直在用药的关系,恢复到从前的过目不忘是没有可能了,偶尔丢三落四,不影响正常生活,他已经很满足。

被拦住的姑娘看他这身古怪装束,匆匆扔下一句“不要”,就拔腿跑开。

宁澜又问了几个在黄牛堆里徘徊的妹子,她们都被他这在逃嫌犯似的打扮吓得连连摆手。现在的黄牛业务水平极高,卖票都带身份证明,还提供买票亲自送进现场的一条龙服务,宁澜跟他们比起来的确毫无优势,毕竟他连身份证都不敢往外掏。

兜了一大圈票还在手上,宁澜蹲在路牙边思索,到底把票烂在手上,还是掏出身份证等着明天上头条?

头条标题他都想好了——AOW前成员宁澜现身队长隋懿演唱会现场,化身黄牛卖票遭粉丝围殴。

宁澜在热辣的太阳底下打了个寒颤,甩甩脑袋将这个可怕的念头抛出脑海。

要不……自己进去算了?票这么贵,不听白不听。

这个念头刚出现苗头,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被掐灭。

他不想见他,也不能见他。

开场前几分钟,黄牛手上的票售卖一空,终于有粉丝看到手上拿着票,靠在墙昏昏欲睡的宁澜。

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后一个扛着硕大灯牌的姑娘以原价和宁澜成交。

姑娘边数钱边抱怨:“大哥你怎么连个支X宝都没有啊?不怕我给你假钞吗?”

宁澜得意道:“哥哥我是生意人,真钱假钱一摸就知道。”

姑娘把数出来的一沓钱递给宁澜,一手交钱一手拿票,宁澜把钱卷起来塞进口袋,说:“进去吧,快开场了。”

姑娘确实着急入场,可又觉得奇怪:“你不再点一遍,验验真假?”

宁澜挡在口罩后面的嘴角扬起:“不用,你相信我,我当然也相信你。”

信任是这个世界上人与人之间最难能可贵的东西。

目送着姑娘走进检票口,宁澜双手插兜,迎着徐徐晚风往回走。

刚拐出体育场范围,踏上泉西街的小路,身后音乐声轰鸣,舞台灯光霎时照亮夜空。宁澜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而后深吸一口带着青草味的空气,一路小跑回了家。

晚上不出意料地没睡好。

宁澜第五次从床上坐起来,准备再干点别的寻觅睡意,发现天已经亮了。

对着镜子打了个咧到耳朵根的大哈欠,宁澜认真开始思考“困”和“睡不着”之间的合理因果关系,试图劝说自己——这是正常的。

刚起了个头,外头的铁门就被敲得哐哐响。

“哥,你起来了吗?开门啊哥!”

宁澜咬着牙刷去开门,刚过完十九岁生日的鲁冰华换了个与迪迦奥特曼神似的发型,跳进来就抓着宁澜的肩膀狂摇:“哥你昨天为什么没去看演唱会?”

宁澜差点被他摇吐,口齿不清道:“你不是让我把……把票卖了吗?”

鲁冰华面部表情夸张地扭曲,拔高嗓门道:“我随口说说,你就真卖了啊!”

等宁澜洗漱完下,把冰箱里冻着的包子拿出来蒸热端上桌,鲁冰华才一手一个包子,边吃边把来龙去脉说清楚。

原来他大哥单位其实发了两张连号的票,鲁冰华要来一张送给宁澜,是希望他能和他哥在场馆里“不期而遇”。

宁澜听到一半就明白了,敢情这小子还没断了撮合他和他大哥的念头。

“我就不明白了,你到底觉得我哪儿好?泉西街上漂亮姑娘那么多,你干嘛就盯上我了?”宁澜发出来自灵魂深处的拷问。

鲁冰华鼓着腮帮子,竖起大拇指:“哥你就是好啊,做饭超好吃!”

“隔壁姜婶的女儿做菜也很好吃啊,而且刚刚大学毕业,尚未婚配。”

鲁冰华把头摇得像拨浪鼓:“不行,我不同意,我就要你,整条街只有你喊我‘冰冰’不喊我‘花花’。”

宁澜被这奇葩理由弄得无言,好半天才道:“因为我有个朋友叫花花。”

“我知道,”鲁冰华指着窗台上的一小盆多肉植物,“送你这个的朋友呗。”

二十多公里外的方羽没来由地打了个喷嚏,抽了张面纸擦鼻子,退出美食视频时拇指一歪,不小心按进热门,第一条就是“隋懿演唱会亲吻项链”。

方羽翻了个白眼,心想您老就慢慢睹物思人吧。

昨天演唱会到尾声,隋懿演奏完小夜曲,就顺着脖子上的绳子,把挂坠从衣服里面拽出来,送到唇边轻轻吻了一下。

据粉丝们观察,这个挂坠出现在隋懿身上已有三年时间,先前都贴身戴,只能看见一截绳子,这回终于有前排举着长焦镜头的炮姐拍到高清大图。

那是一个指甲盖大小的红色圆珠,按照质地判断应该是某种矿石打磨而成。

心细如针的粉丝们立即猜测这个挂坠有特殊含义,说不定是某个重要的人送的。隋懿亲吻它时眼中温柔满溢,还带着些许伤感与惶然,深邃浓烈的眉目都因它而软化,看得姑娘们心都碎了。

超话里从昨晚上一直讨论到今天午饭时间,还没得出结论。有个粉丝在隋懿超话发了个帖子:你们觉得那颗红珠,像不像五年前队长送给NL的那条玛瑙手串上的啊?(随便猜猜求别打

其实不少粉丝已经猜到这个可能性,只是都掩耳盗铃地不愿意往那方面深想。于是评论里一水的省略号,直到某位在饭圈很有发言权的站姐大大赶来转发说“在有充分证据前不要乱猜,谁家还没有个红玛瑙了”,这才勉强稳定了民心。

饭圈的动荡隋懿并不知晓。

演唱会结束后,他得到三天假期,第一天,他就开车前往卖手串的店铺,准备把身上戴着的挂坠修缮一下。

找到这颗玛瑙珠,是在顾宸恺被音乐学院录取,准备把最后几件东西都搬出宿舍的那天。

那时宿舍里就剩下隋懿和他两个人,顾宸恺怀着七分怅然三分怀念,摸了摸桌子上自己刻下的“AOW”三个字母,笑说当时还真以为嗷呜永远不会散。

隋懿蹲下帮他把柜子下层厚厚一沓乐谱拿出来,抬眼时忽然有一个光点在眼前晃了下。

一颗因为桌角移动重见天日的红色玛瑙珠,咕噜咕噜滚到脚边。

自此这颗珠子就没离过他的身。兴许手串散掉时摔狠了,珠子上有一条横贯中心的裂纹,三年前隋懿拿到店里请师傅用金属线加固了下,眼看现在有点松了,他便再拿到店里,请师傅帮忙修理。

两鬓斑白的师傅做了大半辈子首饰,最擅长的便是将破损的玉石借助金银等贵金属,修复得毫无痕迹。他看着手中的小珠子,推推眼镜道:“不如重新买一颗吧小伙子,再花钱修它,不值得。”

隋懿道:“多少钱都没关系,只要它还没碎。”

老师傅笑了:“这不已经开裂了嘛?古人说‘破镜难圆’,玉石也是一样的,修得再细致再好看,碎了终究是碎了。”

隋懿被他这话说得心中沉重,明明没喝咖啡,喉咙里也泛起苦涩。待到师傅进里屋去修理,他随便找了张椅子坐下,强迫自己打起精神,掏出手机点开微博。

方羽刚才又点赞了那个美食博主的视频,昨天晚上刚发的,做的是包子。

即便隋懿对厨艺一窍不通,也能看出该博主手法娴熟,面团在他手里格外听话,任他揉圆搓扁,裹上肉馅,捏出漂亮的旋,然后整齐地码在蒸笼上。接着镜头晃一晃,就切换到二十分钟后,出来的包子形状漂亮,热气腾腾,隔着屏幕仿佛都能闻到香味。

隋懿看完随手翻评论,这位博主平时似乎从来不与粉丝互动,别的美食博主会搞转发抽奖巩固人气,他这边什么都没有。

热评第一是一条询问:小翅翅今天怎么戴手套啦?手那么好看,以后别戴了好不好?

该美食博主的名字叫“不会炸鸡翅”,隋懿每次看到都下意识皱眉。

然而今天这条评论提醒了他,他忽然想起那天被打断的视频,忙往上翻到做培根卷的那条,点开来拉到博主的拿着筷子的手出现在屏幕里一幕,准确地按下暂停。

视频像素不高,角度也不太好,手出现得突然,消失得也快,定格的画面都是高糊的。

可是隋懿依然看到他右手大拇指上方有一块深色痕迹,跟宁澜最后一次给他做饭被烫到的部位一模一样。

宁澜说过自己是疤痕体质,破皮烫伤常常许多年都好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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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一定可以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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