浩劫过去已整整七年,七年时间,足够大地起死回生,云开雾散,日月光辉,山河澄明,再无半分破落之相,小城深巷鸡鸣狗吠,大街人来人往,两旁房屋齐整,晌午时分,炊烟四起,铁匠铺里仍在“叮叮当当”作响,烤饼铺里的炉子上烤着数个金黄金黄的饼,香味飘溢,一派人间烟火气象。

然而大街上乞丐比之当年,似乎并无减少。

有的事情,比魔族侵犯更可怕。

忽然店铺里伸出只手,手上拿着半个吃剩的饼,要丢给那只看门的黄狗以示嘉赏,却不料墙边一个脏兮兮的小乞丐先一步扑过去,自地上抢了饼就拼命往嘴里塞,看得出他饿得很。

一个胖子骂骂咧咧冲出店门,抬脚就朝小乞丐踢过去,想是饼铺的老板。

他当然没有踢下去。

面前站着个打扮干净整齐的小姑娘时候,谁都踢不下去的,因此他也没有机会尝到该尝的苦头。

那是个十二三岁的小姑娘,瓜子小脸上嵌着两只大大的眼睛,穿着身洁白的衣裳,纤细的手里拿着一根新鲜的青翠欲滴的杨柳枝,整个人看起来水灵灵的讨人喜欢。

这么乖巧的小姑娘当然不是小乞丐能比的,老板马上收回脚,变了一脸笑:“女娃娃,要不要买两个饼吃?”

小姑娘没有回答,她只是看了看地上的小乞丐,大眼睛里渐渐有了难过的神色,继而转身望向身后不远处的白衣人。

做生意的人岂会看不出这举动包含的信息,分明是小孩不能作主的表现,老板立即顺着她的目光望去,顿时张大嘴巴。

哪里是人,分明就是神仙!

弄清楚来人身份,老板立即从店里取出两个饼,诱惑:“仙童是跟着仙长来的吧?我知道你们是不用吃饭,不过可以买两个饼去尝尝啊,很香的!”

对于乞丐来说,这样的饼已经是难得的美味了,小姑娘迟疑了下,果然跑回远处仙人身边说了一阵,很快就拿了两枚钱过来:“买两个饼。”

老板乐得接过钱,包了两个饼给她。

出乎意料,小姑娘接过饼并没有吃,而是蹲下身将饼塞到那小乞丐手上:“给你吃。”

小乞丐如见神仙,眼睛里满是惊喜与迷茫之色,与她当年一模一样。

小姑娘站起身,过去拉着白衣仙人高高兴兴走了。

饼铺老板望着一大一小两个背影远去,满心疑惑,却没留意小姑娘手中柳枝的叶子已少了两片.

“师父说过不能骗人的,怎么拿叶子变钱骗他?”

“此人为富不仁,略施教训也无妨。”

能和神仙大哥一样救人,重紫很高兴:“对啊,他敢欺负人,我们就用假钱教训他!”

世上乞丐不知多少,如何救得过来,身为仙门中人,岂不知生死轮回富贵贫困自有命数,并非分内之事,原不必插手,不过是看她做得高兴,所以随她去罢了。

洛音凡摸摸小徒弟的脑袋,只觉疼惜。

他的重儿先前就过着这样的日子?小小年纪,饱受欺凌,受尽歧视,却仍不失善良本性,这样的孩子真会成魔?

幸好,幸好如今有了他,谁敢欺负他的徒弟?

长剑飞出鞘,光华闪烁,犹如水波荡漾,当今重华尊者洛音凡,一柄逐波之剑,横扫六界,无有匹敌者。

逐波在半空中打个旋,缓缓降落,横在面前。

大手拉着小手,师徒二人稳稳当当踏上剑身。

宝剑载着人升起,倏地划过长空,犹如天外流星,顷刻工夫便隐没云中。

不远处墙角,黑袖挥过,再看已空无人影.

十来座新坟,坟前点着灯,小小村镇哪能突然死这么多人?一只黑狗在乱坟间游走,乱葬岗上空隐隐有青黑之气萦绕。

御剑而行,师徒二人不慌不忙赶路,所见城镇相较往年变得更加热闹,人烟繁茂,洛音凡引着重紫见识,同时言语加以教导。

“重儿,看见了么,人间安宁,六界有序,这便是我们仙门弟子守护的东西。”

“六界是什么?”

“六界指的是人间、冥界、仙界、妖界、神界与魔界,三万年前神界覆灭,六界其实只余五界。”

“我知道魔界。”

“魔界也是六界之一,但他们一心想颠覆六界,妄图破坏秩序,把人间仙界都变得和魔界一样混乱,变成魔的天下,曾多次进犯南华,想要进入通天门,摧毁六界碑。”

“六界碑是什么?”

“六界碑在,则天地安宁,六界秩序井然,一旦六界碑倒,天地重归混沌,无日无夜,春秋颠倒,助长魔气,六界便要沦为魔族的天下了。”

“有师父在,他们不敢的!”

“师父当然会尽力,但你也要记住,在神界重新现世之前,守护六界碑,维护苍生是我们仙门弟子的责任,任何时候都不可忘记。”

“重儿记住了。”

师徒二人一路边看边说,黄昏时分,洛音凡驭剑降落在一个偏僻的小镇上,打算找客栈歇息一夜,第二日再赶路。

天明明还没黑,街道两旁家家户户竟都已经紧闭了房门。

重紫奇道:“这里的人睡得真早。”

洛音凡心知不对,也没多说,拉着她上前敲门。

好半天,客栈门才豁了道缝,里面露出只眼睛:“是谁?”

洛音凡道:“我师徒自南华而来,路过贵地,想要住店。”

听说南华二字,门“吱呀”一声大开,里面站着个瘦瘦的掌柜,正惊喜地朝身后叫:“别怕别怕,是仙长,南华山上来的仙长!”

几个伙计原本躲在里头,闻言都冲出来迎接。

“南华的仙长都有剑,没错。”

“有仙长在就好了,今晚大伙儿放心睡吧。”

“快去给仙长仙童安顿房间!”

洛音凡道:“出了什么事?”

掌柜诉苦道:“仙长不知,我们镇前日有妖怪作祟,已经死了十几个人了,仙长发发慈悲,救救我们这些人吧。”

洛音凡微微拧眉。

万劫魔宫虽已解体,可近几年九幽魔宫悄然兴起,群魔有了容身之地,渐渐地又开始出来猖狂作乱,虽说城里都有仙门弟子守护,但这些偏僻之处难免深受其害.

半夜,乱葬岗上空,一弯下弦月蹲在东边冷笑。

遍地坟茔,残灯断碑,其间稀稀拉拉生出几棵杂树,又小又矮,枝干光秃秃的,树影参差如鬼爪。

角落里,两座荒坟之间的空地上,直挺挺躺着个庄丁模样的人,早已昏迷无知觉,旁边一团模糊得几近透明的、如烟如雾的影子伏在他身上,如传说中的吸血幽灵,元气源源不断自那人口鼻中涌出,被影子吸入。

影子变得越来越真实,那人越发了无生气。

“原来是你在作怪,风魔?”淡淡的声音。

影子惊得回身。

来人静静立于半空,身后冷月高挂,看去仿佛来自月中,素白衣带在风中起伏,飘然无尘,脚底长剑寒光闪烁,犹如如水波荡漾,其风华,寻常言语实难比拟。

他缓缓开口,声音飘渺:“取人元气,害人性命,其罪当诛。”

“诛”字刚落,人已背过身,同时脚底长剑窜出,穿云而去,眨眼间又自云中直直坠下,光华耀眼,其势若九天星落,方圆数十丈,恍若白昼。

璀璨剑光中,惟余一背影。

风魔骇然:“落星杀!”

落星杀,剑挑星落,只是南华派寻常杀招而已,可是能将它使到这地步的人只有一个,那是洛音凡最有名的杀招,对付寻常妖魔,只需一招。

一切都已在剑光笼罩之下,闪避不及。

只当来的是寻常仙中门,万万想不到会是他,风魔这才明白自己惹了多大的麻烦,早就听说重华洛音凡,直到今日亲眼所见,才知道他的法术究竟高到什么程度,更想不到的是,名震六界的洛音凡会是这样一个人物。

风魔仓皇欲逃,然而眼前情形,除了等死,早已无路可走,就在他绝望之际,情势忽然有了变化。

“洛音凡,还不住手!”冷笑声。

“两个?”洛音凡果然收剑。

却是另一个风魔飘来,怀中抱着团白影:“你徒弟在我们手上,难道你就不管她的命?”

洛音凡有点吃惊,想不到对方已经留意到重紫,去客栈劫了人来:“重儿?”

睡到半夜醒来,就发现房间里有个妖魔,结果竟被它抓了来要挟师父,重紫很是泄气,一声不吭。

原以为今日难逃此劫,谁料事有转机,先前那风魔见有了人质,既侥幸又欢喜,退回到后来的风魔旁边,两魔对视一眼,打的是同一个主意,这小女娃抓对了,若是带回去交给风魔王,今后更可当作要挟他的把柄,必是大功一件。

越想越得意,两魔倏地跃起,一同冲入云中,奔老窝而去。

疾风之速,安能追赶?眨眼间便已逃出数里,身后并无动静,但见前路层云铺叠,无边无际,冷冷的月光撒在云海之上,苍茫一片。

云海里缓缓升起一个人。

犹如海之神,白衣尊贵,庄严,而绝无半分肃杀之气,令人心生敬意,禁不住想要跪倒膜拜。

两魔震惊,急急刹住身形。

对方这么快就赶到前面,劫持重紫的那个风魔最先回神:“重华尊者果然名不虚传。”

洛音凡道:“放了她。”

此番决计难以逃脱,风魔自恃人质在手,立即抓住重紫后脑:“天底下有这么便宜的事!洛音凡,我就不信你连徒弟的性命也不顾,再要相逼,别怪我打散她的魂魄!”

洛音凡看着他半晌,忽然道:“是么。”

没有紧张,也没有得意,只有怜悯与无奈。

逐波陡然冲上天,划破长空,犹如云中闪电,瞬间化作了千万柄,分不清哪一柄才是真的,冷月下,无数柄相同的剑从天而降,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

同时,伴随着他的声音传来。

“事已至此,仍不思悔改,惟有诛之。”

两魔俱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弄得措手不及,惊恐之下谁也顾不得谁,匆匆自云头坠落,跌回地面,待要再逃,却发现早已无路可走。

本欲借重紫要挟于他,孰料他竟不顾徒弟死活,坚持出手,剑网当头,料想今日难逃一死,风魔恶念陡增,将心一横,抬掌就对重紫后脑拍下,口里冷笑:“好!好个洛音凡!果然如传说中那般无情,你既不肯放我们生路,即便是死,我也要叫你这乖徒儿陪葬,你……”

后面的话再没说完,恨恨的声音陡然变了调。

“你……怎么回事!你……”声音里再无半分得意,只有骇然与绝望。

重紫全身上下竟散发出柔和的白光,仿佛穿着件隐形的衣裳,将所有魔力尽行反弹了回去,同时小小身体飘起。

洛音凡的徒弟怎会轻易落入别人手上,为防意外,他事先早已在她身上作了法,那风魔起了杀心,最终是自食其果。

魔灵将散,风魔身体逐渐透明,淡如轻烟。

另一名风魔则一动不动,眼睁睁看着剑网罩落,收紧。

一剑既出,洛音凡接过迎面飞回来的重紫,悄然落地,拉着她缓步离开,再不曾回头去看一眼.

“重儿,害怕么?”

“不怕。”

方才被风魔抓住,重紫真的一点也不害怕,因为她知道,师父一定会救她。

“不怕师父杀人?”

“他们是妖魔,不是人,师父不会害人,肯定是他们做了坏事。”

“这世上有些事,不是由你想不想做而决定,风魔吸人元气修炼,镇上那些人都是他们害的,我们不这样做,他们就会害死更多人。”

“师父不想杀他们,可是为了救人,应该杀他们。”

“不错。”

重紫紧紧拉着他的手,忍不住回头张望。

洛音凡立即抬起另一只手,轻轻覆上她的眼睛,摇头道:“不要看,重儿,这没什么好看的,虽然他们是魔族,作恶多端,自食其果,如今不得已而诛之,但无论是对是错,杀戮终归不是件好事,为师亦当时刻提醒自己,不到动手时最好不要动手,你可明白?”

师父不喜欢杀人,就算他们是魔,重紫油然生起更多敬意,果真转回脸不再看:“重儿明白了。”

头顶寒光闪过,却是逐波归来。

这一斩,必是魔神尽散,然而六界安定,本不应该通过杀戮来实现。

洛音凡看着逐波半晌,终于让它入鞘。

柔软的小手此刻紧紧拉着他,生怕放开一样。

平生灭魔无数,如今竟也有了心魔,不得不承认,他是在担心,担心有朝一日果真如师叔师兄他们所言,事出意外,那时他怎么下得了手?她是他第一个或许也是唯一的徒弟,最听话懂事的孩子,要救她,惟有尽快修成镜心之术而已。

“回客栈睡觉,天明赶路。”

“好啊。”

师徒二人渐行渐远,消失在月色中。

妖魔既除,半空中那些青黑之气逐渐褪散,乱葬冈再度恢复寂静,越发死气沉沉,连同地上的月光似乎也变得更加惨白了。

两风魔消失的地方,旁边坟头上居然站着一个黑色人影!

修长的身影,不知是何时出现的,长长的黑色斗篷拖垂至坟头下,几乎将他整个人都裹在里面,犹如鬼魅幽灵般,无端透出十分邪恶。

最先吸引人注意的,是那只手。

左手轻轻拉着斗篷右襟,四根修长的手指露在外面,苍白,略显僵硬,了无生气,竟不像活人的手,那无名指上还戴着一枚硕大的紫水精戒指。

紫中带黑,幽幽的色彩,在月亮底下闪着神秘而华丽的光泽。

黑斗篷连着帽,帽沿压得很低,加上月光投下所造成的阴影,恰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略尖的、轮廓优美的下巴,还有那薄而优雅的唇。

忽然,半边唇角勾起.

青华山比之南华山并不逊色多少,祥云掩拥,紫气缭绕,数座青峰生于云端,悬浮在东海上空,遥对着海云红日,沐浴着海风,巍巍然十分壮观。

平日里凡人的肉眼是看不到仙山的,只不过宫主卓耀仙寿临近,是以本月宫门大开,迎接四方贺寿的宾客,就和南华派择日大开仙门广收弟子一样,洛音凡带着重紫前来,正赶上最热闹的时候,各路仙客御剑来的,驾云来的,凡间贵客坐船来的,络绎不绝。

这一路上,重紫已经听师父说过,仙门分两派,一为剑仙,一为咒仙,长生宫茅山派等是咒仙门,青华宫与南华派昆仑派等则同属剑仙门,交情自然更加深厚,这次青华宫主卓耀仙寿,虞度备的贺礼乃是八粒极其珍贵的九转金丹。

师徒二人御剑至海上,卓耀早已闻信,亲自带了弟子们等在宫门外迎接。

一声“重华尊者到”,引得所有仙人凡人都不约而同侧过脸。

清风里,逐波载着师徒二人朝这边飞来。

剑上之人安然而立,神情淡而不冷,其形容风采难以言状,跟在他身旁的小女童则灵气十足,粉白的脸,一双大眼睛比逐波剑更加明净,一大一小,手牵着手,俱是白衣无尘,如同画里走出来一般。

脚下海蓝千里,身上衣带飘风,身后一轮红日喷云。

心知来人身份,众人俱看得发呆,面上不由自主露出恭敬之色。

逐波稳稳当当送二人至宫门前,洛音凡牵着重紫走下来,收剑回鞘,上前拱手道贺:“重华受命虞掌教,携小徒重紫前来,代我南华派恭贺卓宫主仙寿,祝宫主仙寿无疆。”

卓耀忙笑着还礼:“尊者不远千里驾临,青华篷荜生辉,何须客气。”

二人说话的工夫,重紫安安静静站在洛音凡身旁,也在观察,这青华宫宫主大约四十来岁样子,面有青髯,和蔼而不失威严,与虞度倒有七分神似。

见他看向自己,重紫记起师父的嘱咐,立即上前跪下拜了一拜,大声:“重紫拜见卓宫主,祝宫主伯伯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脆生生的声音引来众宾客大笑,眼前情景,赫然是一副仙童贺寿图,只欠个寿桃罢了,宾客们纷纷道吉利。

“好孩子,不必多礼,快起来,”卓耀亦喜她乖巧,伸一只手扶她,发现其筋骨绝佳,不由连声赞道,“尊者好福气!竟收到这样的徒儿!”

徒弟被称赞,洛音凡生平头一次有了身为师父的骄傲,谦逊道:“宫主过奖。”看着可爱的小徒弟,终是忍不住弯了下嘴角。

卓耀再说两句,便请师徒二人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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