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凯的后背被推了一把,踉跄几步,身旁看守他的壮年男人面容阴鸷,用英语催促他:“走快点!”

他不敢与对方对视,看向走在旁边的史南星,史南星没什么反应,只是机械地迈步。对方蓬头垢面、神情憔悴,祁凯心知,恐怕自己当下也是这个样子。

他们被沙蓬的人连夜掳到了帆船上,而后辗转了无数交通工具,甚至被绑起丢进后备箱里。刚才他们从最原始的一辆牛车下来,终于开始步行,想必已经快要到达目的地了。

这里的气候非常潮湿闷热,与同月份的燕市气候天差地别。树荫遮天,绿植遍地,宛若原始森林,泥土和植物混合发酵的腐臭气钻进鼻子里,沙蓬走在前头,在用听不懂的语言和队伍里的其他人交谈,伴随着凌乱的脚步声,绝望和强烈的迷茫攥紧了祁凯的心。

牛车上沙蓬和同行的那帮人拿到了枪。倘若他们走在燕市街头,一定会被得知消息的民警迅速摁倒在地,但在这里,他们却能无所顾忌地将枪挂在肩上,上膛,装填子弹,同时大声说笑。开公司和做走私时接触到的客户群都是衣香鬓影、灯红酒绿,祁凯从没有来过这样混乱的地方,荒诞得仿佛脱离了人类世界的秩序。

他们绕进一条小道,走了许久,拐过一道弯后,面前豁然开朗。

前方终于可以看出人类活动居住的痕迹,茂密的山林被开拓成了村落和耕地。

漫山遍野的鲜花,不知道是什么品种,却美得宛如梦境。

鼻端嗅到一股奇异的香气,祁凯怔怔地望着远处的种满鲜花的山头,心中为这出乎预料的美景而震撼着,前方的沙蓬此时转回头来,笑盈盈地开口:“我们到了。”

祁凯看见有孩子在前方追打,美丽的花田里也隐约可见成人的身影,他们似乎是在玩耍或者劳作,树影中穿杂着清丽的竹屋,和国内普通村寨没什么不同。祁凯被这场景短暂地安抚了一会儿,但下一秒,便被走近后看到的场景吓得双腿一软,险些坐在原地。

花田里方才他远远看见的“村民”的背影转了过来,满脸骇人的伤疤!

她或者他的面容已经辨不出性别了,手也缺了一只,像是被什么利器齐肩斩断了,可怖的伤疤赤·裸·裸地袒·露在那里。对方脖子上挂了一个大竹篓,正在花田里忙活着不知道什么东西,祁凯看不清ta的表情,却能感受到从对方身上传来的浓浓的死气。他们这一行人逐渐走近,对方也不曾抬头多看一眼,恍若一只上紧了发条的机器。

祁凯被对方渗人的模样吓得转开眼睛,但随即便惊愕地发现,花田里其余侍弄植株的“农户”,居然全都肢体不全!

他们衣着褴褛,伤疤纵横身上的每一处皮肤,活动时毫无灵魂,犹如行尸走肉,聚集成群,像在拍一部3D版的恐怖片,十分渗人。

押送他们的人似乎被祁凯脸上的惊恐取悦了,用听不懂的语言大声说笑起来。

祁凯剧烈颤抖着,片刻后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让他不愿深想的问题——

“他们……这些人……是什么人?”

“他们啊?”沙蓬吐掉嘴里在嚼的草杆,和颜悦色地回答,“就是以前生活在这里的农民。”

“他们的身体……是天生的吗?”

沙蓬慢吞吞地装填弹·夹,闻言像是听到了一个多么好笑的笑话,哈哈大笑着走远了。

祁凯没有等到回答,但猛然间意识到了什么,如遭雷劈,魂不附体。

远处嬉戏打闹的孩子们也跑近了,小炮弹似的一群,六七岁最多不过十岁的年纪。他们同样衣不蔽体,说着让人听不懂的语言,天真的面孔却总有不知道哪里让人觉得不对劲的地方。

而后祁凯终于意识到了。

孩子们像是哪里起了争执,一个扑倒了另一个,这是寻常的矛盾,大院的孩子小时候也是要打的,但当下,处于下风的那个孩子直接从腰间抽出了一把闪亮的短刀,朝上方那个女孩刺去!

祁凯下意识大喝了一声,让沙蓬也跟着看了过去,沙蓬皱着眉高声说了几句什么,两个孩子和周围一群兴奋的小伙伴悻悻分开,朝这里走来。

沙蓬指了指祁凯和史南星,跟领头的两个孩子说了句什么,随后笑眯眯地朝祁凯和史南星道:“好好休息。”

祁凯浑浑噩噩地看着他离开,宛如置身一处不可思议的梦境,周围的一切都是如此不合逻辑:两个大人被一群孩子押送进竹楼却不敢逃脱,而那个领头的女孩,小鹌鹑似的瘦弱,最多上一二年级的年纪,手中却正在熟练把玩从刚才那群大人手中接过的枪。

行走中他仍能嗅到如影随形的花香,转过头,怔怔地望着身后漫山的花田。花丛中人影穿梭,竹楼幢幢,孩童嬉闹,恍若世外桃源。

不。

这里分明是人间炼狱。

史南星沉默地缩在屋角,祁凯则坐在门口,竹楼下有两个人看守他们。

谁也没有说话,许久之后,祁凯开口:“那些小孩……”

史南星知道他又在想有的没的了,烦躁地耙耙头发:“不要小看他们,他们杀人比你利索。”

祁凯知道对方先前来过这几次,他怔怔地问:“这是沙蓬他们的孩子?怎么可以那么小就让他们接触……”

“你是不是傻逼?”史南星闻言直接出声打断,“刚才田里那些农民见着了么?怎么可能是沙蓬他们的孩子,亲生的他们能给喂烟土?”

“喂烟土……?”

史南星嗤笑:“要不你以为他们为什么那么听话?”

看守的人上来,应当是带了沙蓬的命令,指着史南星招招手,将他带走了。

留下祁凯一个人待在简陋的竹屋里,他像是被抽干了魂,突然间呕吐的**排山倒海而来,他趴在地上剧烈地干呕,几乎要吐出自己的内脏。

竹楼屋外走道的缝隙,他对上了一双闪闪发亮的眼睛。

方才押送他们那领头的小女孩不知道什么时候又折返了回来,小小的身板,圆圆的眼睛,站在底下抬头看他,像一只好奇的小鸡。

祁凯与她漫长地对视,随即那孩子微微皱起眉头,毫无预兆地倒下。

她开始翻滚嚎叫,仿佛置身在地狱般的痛苦里,祁凯被吓得浑身一颤,随即意识到,对方这是毒瘾犯了。

祁凯剧烈地颤抖起来,从躯体到内脏像是被人浸入了滚烫的油锅。

远处嬉闹的孩子们一窝蜂也跑来,方才和那女孩打架的男孩满脸的兴奋,指着女孩大叫了几声,随即一拥而上,却不提供帮助,只是一起抢对方刚才从大人那得到的枪。

女孩当然不愿意,拼命抵抗。

小男孩被踹了一脚,他直起身来,满脸的不高兴,又一次抽出了腰间的弯刀。

祁凯被刀身狰狞的光芒闪到眼睛,他突然从地上爬起,拖着自己一双软成面条的腿连滚带爬地跑了下去,在守卫的呵斥声中,抽出那女孩抱在怀里的枪朝男孩丢去。

男孩心满意足地拿着战利品,带着伙伴们离开了。

祁凯不知所措地去按那个小女孩的身体,那女孩痛苦至极,在身上抓挠,用头撞地,撞出满脸的鲜血。

祁凯痛哭起来,泪水夺眶而出,他手忙脚乱地抽出皮带捆住对方的身体,然后抓到一根树干什么的,塞进对方的嘴里,以防止对方咬断自己的舌头。

那名看守的守卫骂骂咧咧地过来,一脚踹开祁凯,然后把自己的烟斗拿给女孩抽了几口。

抽搐的身体逐渐平静,像死去一般瘫在那里。

祁凯维持着被踢开的姿势,跪倒在地,额头抵着泥土,哭得几乎没了声音——

“对不起……”

***

傍晚,史南星终于回来,脸色脸色阴沉。

祁凯虚脱般躺在屋里,看着他在屋里坐下,好歹打起了一些精神:“沙蓬找你?”

“沙蓬的老大。”史南星朝屋外警惕地看了一眼,突然扑过来朝祁凯低声道,“我们得找机会逃走。”

祁凯愣愣地躺在那看着他。

“你记住,他们说的任何话都不要相信,沙蓬一定会告诉你他们只是想要钱,让家里给他们送钱之后就让我们回去。”史南星嗤笑了一声,“其实他根本不打算让我们活。”

“他老大在这里混了将近三十年,但外头从来没有人知道他长什么样,我以前提了多少次都见不到他,这次却主动和我会面。他还想让我吸烟土,用这个控制我,被我暂时敷衍过去了,但拖不了多久。”史南星死死地抓住祁凯的胳膊,“我不能染上这个东西!”

祁凯沉默地看着他,第一次从对方脸上看到了对毒品的恐惧,他起身朝窗外看去,另一幢竹楼的露台上,沙蓬和一个皮肤黝黑的模样非常特别的老人直接在外头谈天,果然是无所顾忌。

祁凯瘫回地板上回忆着下午时那女孩抽搐的身体,半晌后头脑空白地笑了一声。

但第二天他还是跟着史南星走了,趁着守卫交班的时候。

村落旁坐落着无尽的山林,史南星猫着腰躲在一处山石后头,轻声道:“我来过几次,走过这条路,你跟紧,不要发出声音。”

村寨传来枪响,应当是他们的消失被发现了。两人不敢耽误,连滚带爬,步履匆匆,照着一个方向没命的跑。只是连续几天水米未进,他们纵然钢铁之躯,也维持不了如此强烈的消耗,跑了不知道多久,史南星滚进一丛灌木里,拔出一棵野草气喘吁吁地塞进嘴里。

“好像……好像没声音了……”他伏在地上听远处的动静。

祁凯满头大汗地躺在地上,被强烈的体力消耗折磨得眼冒金星,他突然觉得可笑极了,自己现在像野狗一样被围猎的场景。

“小声点!”史南星警惕地给了他一脚,“小心被听见,你是不是有病?”

祁凯侧过脸,看自己这位一直注重仪容的表舅灰头土脸的模样。

史南星觉得对方现在神经兮兮的,要不是时间紧张,他非得打一架不可。觉得自己休息得差不多了,便抹了把汗爬起身道:“行了,抓紧赶路,天黑之前,我们得赶到安全的地方。”

“安全的地方在哪里?”

史南星下意识想要回答,但即刻间意识到了不对,宛若僵硬的木偶,一点一点扭过了头。

沙蓬笑眯眯地蹲在地上,仰着头道:“又被你骗到了。”

他这句撒娇似的抱怨让在场的两个人悚然一惊,史南星疯狂地摇头,一面朝后倒退:“我没有,我没有骗你的意思。”

沙蓬笑着点头:“好吧。”

史南星以为他愿意饶过自己,刚松了口气,便见对方抬高了胳膊。

砰——

鸟雀惊飞,祁凯茫然地闭上了眼,随后睁开,愣愣地抹了一把,盯着手心鲜红的液体。

史南星重重倒在地上,大睁着一双眼睛。

他死了。

那一瞬间很难说清是什么样的感觉,连落泪的准备都没有,世界一下安静了,如同电影放映时调暗光线的放映厅。祁凯坐在放映厅里,世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他愣愣地跪在地上,为史南星擦了一下脸上的血。

“要不要跑?”

沙蓬收了枪,笑着指了指远处的密林:“跑掉的话,我就不杀你。”

祁凯机械地转过头看着他。

他试着爬起来,然后摔倒,第二次终于成功,跌跌撞撞地跑开。

后头一阵大笑,沙蓬眯着眼将枪递给了手下,从另一人手中接过一柄长长的猎·枪,上膛,瞄准,带人悠闲地跟了上去。

祁凯此刻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更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

本能的求生**驱使他向前跑,跑到最后一秒。

带着腐臭的风从密林中吹来,他眼前一片恍惚,像遮住了一层赤红色的纱布。

他被石块绊了一跤,险些摔倒,回过神来,恍惚地回首看着后头的路。

耳畔突然听到了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他空茫地转过来,疲惫至极,闭上了眼睛。

下一秒,一只温温热热的东西接触到了他的手。

祁凯猛然睁开眼,入目便是那张小鸡仔般充满了好奇的面孔。

“*&¥!”那瘦削的小女孩指着一个方向含糊地说了句什么,拉着祁凯就跑。

祁凯下意识跟随上去,很快听到离开的那个区域传来了一阵混乱的枪响和骂声。

他跑了不知道多久,等到回过神来,已经被推进了一处山洞里。

女孩掩住洞口的草丛,朝外看了一会儿,露出一个窃喜的笑。

祁凯盯着她脸上的脓包,他这些天所见的所有人,除了史南星以外,脸上都长了这个。

刚开始他还不知道为什么,但现在他懂了。

小女孩安置了他,不知道从哪里找来了野果和水,让他喝下。

祁凯望着那小女孩腰间原本属于自己的那条皮带,这孩子太小了,这根皮带足足在她身上绕了两圈。

他无法思索,整个人都陷落在空茫里,史南星的死像是打破了他世界原本的规则,他第一次真正意识到一些东西的残酷。

整整两天,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好像自己已经死去。

清晨,小女孩观察过洞外的情况,朝他做了个手势,示意自己出去找吃的。

祁凯拉她过来,用手帕为她擦干净脸,才发现这是个相当清秀的女孩。

“谢谢。”他终于提起了一些精神问,“你叫什么名字?”

换了两种语言,女孩仍旧不解。

祁凯指着自己道:“祁——凯——”

女孩恍然大悟地点头,也指着自己说了句什么,见他不懂,从口袋里掏出一朵花来。

这是一朵即将枯萎的花,还能看出从前美艳的模样。

祁凯心绪复杂地拍了拍对方的头,目送这孩子雀跃地离开,然后疲倦地靠在了山壁上。

这样下去不行,他得离开这里,带着这个孩子一起。

但麻烦的是,祁凯不知道自己现在在哪里。森林地貌复杂,四处都是蜿蜒的山道,很难时刻清晰辨认方向。他第一次意识到了自己的愚蠢,此时此刻居然连清晰的逃脱路线都无法制定。

从上午到下午,他沮丧的心情逐渐转变为担忧,女孩一直没有回来。

直至夜幕降临,祁凯终于坐不住了,他小心翼翼钻出洞口,准备出去寻找对方。

四下都是茂密的植被,他努力让自己不至于找不回去,同时靠近流水的声音。

然后他顿住了。

月光从枝叶的缝隙打进来,落在溪面上,清澈的水流宛若万千星辰璀璨绚丽。

溪水边,静静地躺着一具小小的身体。

他怔愣许久,像触碰一个易碎的梦那样靠近,轻轻地将那具身体翻了过来。

没有枪伤,额头伤疤纵横,新的伤口被溪水泡得发白,仍能窥见原本狰狞的模样。祁凯轻轻拿起她的手,指甲缝隙里有从身上抠挖出的血肉。

皮带被丢在一边,上头满是牙印。

好奇的小鸡睡着了。

祁凯抱着她,朝着不知道哪儿的远方奔跑,他从未跑得那么快过,风声在耳边呼啸,灌进他大张着却发不出声音的嘴里。

从深夜跑到清晨,他不知疲倦。

林子里传来杂乱的脚步和枪声,大约是有人听到了他奔跑的声音。

祁凯抱紧了那只小鸡,轻掩住对方对方小小的耳朵。

追逐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他快要坚持不下去了,或许即刻会死在这里,但在此之前,他得找个地方,掩埋掉怀里的这只小鸡。

他抽出小鸡怀里的弯刀,捏在手里,终于跑出了森林,来到了一片空地。

前方一声枪响,他停下脚步,空白了片刻,原地跪下开始刨土。

直至一声出乎预料的声音传来——

“谁在那里!”

是中文!

大约是听到了密林里的枪声,一群穿着军装的身影警戒着靠近,清晨的阳光镀在他们身上,恍若光环,神圣不可侵犯。

祁凯定定地望着对方的肩章,几秒钟后脑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绷开了,他声嘶力竭地覆在地上痛哭起来。

“对不起!!!对不起!!!!”

他的道歉不知道是说给谁的,或许是眼前这些在边境保家卫国的军人,或许是怀里年幼的,本该懵懂无知的,却早早夭折在童年的孩子。

军人们被他歇斯底里的模样给吓住了,片刻后端详他的面孔,猛然认了出来:“是那个通缉走私犯!快报告队里!押回去!”

*******

餐厅里,一桌人对坐无言,祁老爷子的葬礼令人唏嘘,因此几乎没有人有心情动筷吃喝。

肖慎行目光复杂地看着两个人一上桌就直觉坐在一起的男孩,心中突然便有了一种奇妙的通透,生老病死,世事无常,果然最重要的就是把握当下。他一个冲动,开口朝沈眷莺道:“这两个孩子的婚期……”

话未说完,他便猛然意识到了什么不对,看向了林润生僵硬的表情。

于姝鸳狠狠捅了他的侧腰一把。

沈眷莺拿着杯子迟钝了两秒,缓缓放下,干笑两声:“这个……”

她自知自己没什么立场干涉,因此从一开始就没想过插手林惊蛰的婚姻问题,知道对方和肖驰在一起,除了纯粹的惊讶外也确实没有太多的排斥。但她能想得开,丈夫却不一样,毕竟是亲爹,当初在派出所对方就哭成那样,涉及到结婚,想法更不用说了。

肖驰无所顾忌地开口:“我都行,这个月二十八日子就不错……”

“别听他瞎说,这个月二十八号哪里来得及?这也太赶了。”于姝鸳用眼神示意儿子闭嘴,然后赶忙补救,“是这样,你们也知道我们家老太太会算点日子什么的,所以之前就一起商量过,今年下半年农历十月初开始,日子都挺不错的。”

沈眷莺没敢开口,于姝鸳盯着林润生开始颤抖的嘴唇,立刻退让:“要不十月中旬也行,方便孩子们请假。”

颤抖的嘴唇之后,林润生的眼眶迅速湿润,但在孩子们跟前,依然强撑着严肃的面容。

于姝鸳:“……”

于姝鸳问:“要……要不,十月底?”

“十一月?十一月行不行?”

“就十一月了!”安静的包厢内,林惊蛰受不了这样磨磨唧唧的拉锯,直接拍板决定。

然后他看着林润生,问:“行不行?”

林润生感受着儿子身上散发出的和沈眷莺有时候十分相似的说一不二的气息,半晌后委委屈屈地嗯了一声。

这不就得了!林惊蛰无奈叹息,和林润生谈判真的不需要什么技巧,只要够强硬就行。

然而虽说答应得很顺利,他却知道对方的心中必然是不甘愿的,毕竟亲生儿子就这么一意孤行地选了个男人做伴侣,林润生这一年代的人,能平静接受才是有鬼。林润生说自己要出去透透气,沈眷莺照例想要跟上去,被林惊蛰拦下了。

林惊蛰说:“我去。”

没让肖驰跟随,循着以往对林润生的了解,他很快在餐厅一处僻静的角落找到了父亲。

林润生倒是没哭,只是眼睛红红的,有些疲倦地坐在那里发呆。

林惊蛰静静地走过去,在对方身边坐下,中年男人浑身的软弱一瞬间收拢起来,一如那天车祸后在警局里相见时那样,看起来仿佛是可以依靠的存在。他咳嗽了一声,沉声对林惊蛰道:“没事儿,你回去吃你的,我坐这抽根烟。”

“爸。”林惊蛰没动,看着他喊了一声。

其实他蛮少会叫林润生的,上辈子两个人关系不好,这辈子虽然没那么剑拔弩张,但林润生不善言辞,仍然很少与他交谈。在沈家,林惊蛰跟沈眷莺和沈甜甜互动的时候反倒更多,大多数时候,这个沉默寡言的男人都在充作倾听的背景。

“爸。”林惊蛰还是轻叹了一声,为很多不能诉诸于口的理由,“对不起。”

他这郑重的模样反倒叫林润生不知所措,严肃的面孔几经抽动,林润生半晌后也叹了一声:“别这样,是爸对不起你。”

他试探着抬起手,忐忑地覆在了林惊蛰的后脑上,林惊蛰没有躲开。

林润生便大着胆子摸了摸,为手中陌生的触感而震动,愧疚越发鲜明:“一转眼,你都已经那么大了……”

他和江恰恰离婚时,这孩子只是个小萝卜丁,可现在,居然已经是个身高与他不相上下的青年人了。记忆中对方白白净净,眨巴着大眼睛奶声奶气喊爸爸的画面一刻也未曾模糊,那时他和江恰恰整日争吵,林惊蛰是他疲倦生活中唯一的慰藉。

他为这个孩子洗脸,给他穿衣服,离婚后离开的那天,还亲了亲这个粘人的、抱着自己的腿闹着要和爸爸一起出门的孩子的脸,骗他说爸爸只是出去工作,下班就回来了。

小孩或许是有感应的吧,那天离开时,林惊蛰哭得格外响亮。

可就是这个当初会抱着大腿软软叫爸爸的孩子,被他亲手给弄丢了。

不论在他们的生命中江恰恰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林惊蛰未曾被抚养都是事实,林润生自知自己和沈眷莺一样,从没有资格去干涉对方的生活。

眼看着父亲的眼眶越来越红,快要止不住眼泪了,林惊蛰突然笑了一声,语气轻松道:“爸,我把咱俩的事情告诉我发小他们了,我发小爸妈都说想见见你,你什么时候有空,跟他们一起吃个饭呗?”

林润生从来对林惊蛰以往的自己缺席的生活和人都充满了好奇,因此注意力迅速被引开,几乎要夺眶而出的泪水也渐渐收回去。他立即答应了儿子的这个要求,然后开始小心翼翼地询问高胜和周海棠的事情,林惊蛰捡了几件好玩轻松的说给他听。

-“胡老师以前经常让高胜给我带早饭吃。”

-“她真是个好人”

-“周阿姨很会做菜,有机会带您尝尝她的手艺。”

-“不会太打搅她吗?”

-“高胜现在在做广告公司,给我白干了好多活。”

-“真是个好孩子。”

-“周海棠下半年想要转专业,可是成绩估计挺麻烦。”

-“哪天我没课,让他来家里,我给他补课。”

林惊蛰说好啊,林润生便很高兴,他难得有可以为儿子付出或者做些什么的机会。

林惊蛰平静地看着对方严肃之下难掩激动的神情,他从来没有跟父亲说过如此多的话,以至于双方之间的生疏直至此时才终于消融些许。

他的心情很复杂,前世童年时百般期待的画面终于成为了现实,他曾经怨过、恨过、后悔过,但直至这这一刻,似乎以往看得很重的一些东西都变得不重要了,只剩下造化弄人。

恩恩怨怨,亏欠给予,对的错的,似乎就如同当下这样,无从判断,难以取舍。

只不过林润生这样好面子的人,坚持了一生,还是不要叫他在孩子面前哭出来了。

沈眷莺遥望着前方正在交谈的父子二人,揽住还有些不情愿的女儿的肩膀,欣慰地舒了口气。

这场交谈也算是皆大欢喜,至少把重要的婚期给确定下来了,两家人携手回到祁家,又得到了另一个好消息。

林惊蛰居然有些开心:“祁凯找到了?”

消息是代高峰得到的,代高峰感叹了两声:“幸好幸好,是被几个月之前联合驻扎缅国的缉毒队伍发现的,就在靠近森林的边缘,听说是他自己跑出来的,我的天,那林子可大得了不得,到场都是虫瘴,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活下来的。也是惊险,听说当时他身后还有人在追杀,被缉毒队放枪才吓跑的。”

林惊蛰摸着肖驰和肖奶奶先前给他的两串佛珠子,下意识跟着念阿弥陀佛:“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他虽然不太清楚祁凯和史南星搞车祸这事儿有没有关联,到底不希望对方死在毒贩手里,那实在太屈辱太不体面。

他感叹之后才想起一个来:“史南星呢?不是说一起被抓走了么?”

代高峰闻言沉默片刻。

“死了。”他道,“祁凯说他被杀了,就死在那群毒贩的寨子里。唉,史家人之前……估计真的会发疯。”

林惊蛰听到史南星的死讯,居然没有多么爽快的感觉,这公正不是法律给他的。

他想起后世国内肆虐的毒品,只是皱起眉头:“无法无天。”

“听说金三角那边几个国家剿杀了很多年,可那群混账就跟野草似的,杀也杀不尽,见风就长。不知道多少村子遭了殃,被他们控制得人不人鬼不鬼。”代高峰平日里玩儿得再荒唐,也从来看不起这些玩意儿,“那里头有几个关键人物,比如沙蓬,还有沙蓬的老大,叫什么庞卡的,神秘的要命。可惜啊,要是能抓住几个核心人物就好了,掌握得信息再多一些,说不准总有一天能把他们一网打尽。”

他一边说,一边叹息着摇了摇头,这可能只是他美好的遐想而已。这群亡命之徒非常的狡猾,沙蓬,尤其是庞卡,三十多年下来,外头居然都没人知道ta是男是女,长什么模样。

不过不论如何,祁凯生还,终究是件好事。他脸上凝重的神情逐渐放松了一些,拉着林惊蛰道:“不说这个了,小林啊,我得说说你,你可不厚道,大家那么好的关系了,你居然都没跟我透露过你跟林教授的关系,你知道我刚听说你俩是父子的时候有多惊讶吗?该罚该罚!”

林惊蛰并不将他脸上强装的怒气当做一回事,只笑着道:“下次,有机会一定请代总喝酒。”

“叫什么代总,叫代叔!大家现在都是一家人了。”代高峰道,“一个你,一个祁凯,丧了那么多天,可算来了点值得高兴的事,别下次有机会了,我看就今天!把你爸和你沈阿姨叫上,一起喝酒去!”

他心情上来了谁都拦不住,沈眷莺赶忙上来替林惊蛰解围:“别了别了,老代你也看看场合,要喝酒以后机会有的是!”

“不行!你得说个日子,要不然以后又不知道以到什么时候了!”

“十一月十一月,十一月行不行?”沈眷莺如他所愿,说了个月份,“到时候惊蛰结婚,喜酒给你管够!”

“什么?!?!”一听这个消息,代高峰眼睛都瞪大了,“结婚?!恭喜啊!”

沈眷莺终于搪塞掉他,带着林惊蛰赶紧离开。

林惊蛰居然要结婚了!这小子这消息实在来得突然,代高峰在原地呆滞了两秒,又看到几个熟人,畅快之下,赶忙将对方拉住。

“别走别走!一起喝酒!”代高峰抓着肖慎行道,“咱哥俩好久没一起说说话了,我有个侄女,比肖驰小两岁……”

他一撅屁股肖慎行就知道他要拉什么shi,赶忙出言谢绝:“不必不必,谢谢老弟的好意,肖驰马上快结婚,用不着介绍什么姑娘了。”

继林惊蛰结婚之后,第二个重磅消息砸下来,代高峰整个人都蒙了几秒,旋即想到之前问起肖驰恋爱的事情,居然那么快就要结婚了?!

但肖慎行的神情实在是很认真,令他无从怀疑,错愕之后,代高峰下意识松开拽着对方胳膊的手,说了句恭喜。

又问:“什么时候办喜酒啊?”

“十一月。”肖慎行趁机赶忙脱逃,“老太太说一整月都不错,具体哪一天份还没定,得再算算。”

也是十一月?!

代高峰在原地怔怔地看着肖慎行离开的背影,回忆了一下从两个老朋友处得知的消息,使劲儿抹了把脸,跟做梦似的。

这……这也突如其来了吧?

半晌后他赶忙把电话打回了家里,他外甥女原定九月份结婚来着。

代高峰觉得自己好像无意中发现了什么相当具有含金量的消息,迫不及待地和身边人分享,“舅舅大院里两家人都挑十一月结婚,十一月肯定日子好,你也别九月了,把日子推一推,咱们也十一月办酒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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