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床在医院的楼道里飞速地滑行。

江恰恰跟随滑动的病床而奔跑,高跟鞋的鞋跟在地板上急促地敲击,一边跑一边大喊着齐清的名字。

医生掰开齐清的眼皮,口罩下的面孔万分严肃,推开大门的手术室宛若另一次元的黑洞。

目送着齐清被推进去,江恰恰被挡住无法跟随,哭得险些虚脱,双手捂着脸靠着墙缓缓地滑到了地上。

她这样爱美精致的一个人,连指甲油都不允许出现脱落缺口的,此时脚上趿拉的鞋跟却已经崴断,形象也披头散发、衣冠不整,却丝毫没有力气去整理和察觉。

昏暗的急救室走廊上只回荡着她幽幽的哭声,祁凯迟疑了一下,还是上前蹲下来开口安慰:“江总……”

“呜……”江恰恰的哭声反倒更大,满脸泪水地抬起头来,“他突然就倒下去了……一定是公司的贷款……祁总您一定要帮帮我们啊……”

祁凯进退两难,方才他接到消息匆匆赶到会议室,看到倒在地上人事不知的齐清的那一瞬间,心头原本的火气便被慌乱给盖过了。再怎么着这也是条人命,祁凯纵然厌恶这对夫妇,也从未设想过要弄死他们。但江恰恰的请求,他真的也是有心无力。

倘若他还是几年前在群南靠着走私赚得盆满钵满的时候,别说九千万,就是一两个亿,咬咬牙说不准也就掏出来了。可现在,他当时的利润早已经被尽数罚走,回燕市后各种事业又不顺,房地产的利润远远不及走私的庞大,以至于将他拖到现在别说齐清的那笔贷款,就是史南星要的两千万都拿不出来了。

江恰恰像是哭累了,娇小的脑袋朝旁边微微一歪,靠在了祁凯的胳膊上。她虽然这把年纪,头发仍茂密顺滑,啜泣的声音宛若夜莺啼叫:“万一齐清出了事,我该怎么活啊……”

祁凯纵然是个著名的急色鬼,此时也不禁有些尴尬,站在后头的合伙人看得眉头皱了起来,倾身探了一把,抓着祁凯的胳膊将他提了起来。

江恰恰靠了个歪,险些摔倒在地,手撑在地上稳住身体,泪水涟涟地抬起头来。

祁凯的合伙人皱着眉头冷声道:“江总,齐总可还刚被推进里面呢。”

江恰恰仿佛听不懂他话里的意思,但恸哭的声音却比方才响亮的许多,片刻后手术室的灯灭了,医生从打开的大门后头走了出来。

所有人一拥而上,江恰恰急切地问:“医生,怎么样了?”

医生凝视着她停顿了片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

“我们尽力了。”

江恰恰整个人都空白了两秒,随后崩溃地上前拽住医生的白袍摇晃:“怎么可能?!怎么可能?!我送到你们这儿的时候都是好好的!!”

那医生想要挣脱,却反被她锋利的指甲剐得全是伤口,怒气一时也起来了:“送来的时候好好的?!病人在救护车上时心脏就已经停跳了!病人冠状动脉供血不足,应当在这之前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的心绞痛症状了,你是他的妻子么?为什么一直都没有劝他到医院检查身体?假如能发现得早一些,让他提前住进医院接受休养治疗,怎么会是今天这样的结果!”

江恰恰被兜头而来的怒骂盖了一脸,待到听明白医生话里的意思后,已然连叫骂都没了力气。齐清僵硬的身体被缓缓推出来,她嚎哭着扑在推车上,惶然、悲伤、恐惧、不知所措……无数种情绪如同翻涌的热焰将她吞没殆尽。

齐清死了。

他居然死了。

江恰恰的人生中经历过各种各样的波折:离婚、弃子,和父亲断绝关系等等等等,但从来没有一件事情,能像今天这样带给她几近疯狂的触动。

齐清死了,她往后该怎么办?

好像一颗生长在生命里,为她撑起天幕的巨树轰然倒下。她的世界也随之一片混沌,失去方向。

感情都是次要的,这玩意儿在后期已经被他俩遇到的各种各样的挫折磨得消失殆尽了。但她仍旧为这段婚姻倾注了很多东西。她和齐清,此时更像是绑在同一根绳上的蚂蚱,齐清地产是她们两个的,不论盈利还是债务。

而现在,齐清撒手而去,就像是同一战壕丢下战友的逃兵。

他的家人怎么办?他留下的贷款怎么办?齐清地产那一公司张着嘴要吃饭的人怎么办?

祁凯和镇雄地产的人不知道什么时候悄悄地离开了,只留下江恰恰一个人呆呆坐在房间中看着齐清的尸体。齐清这段时间总是忙碌着,像一台上满了发条的机器,江恰恰怀疑他至少有一周多没有睡过觉了,现在终于安静地躺在了这里。

他乌青的脸色好像跟死前也没什么不同,只是紧闭的眼帘再也不会睁开。

江恰恰猛然暴起,冲到病床边,抬手猛煽几记耳光——

手掌和面孔撞击的脆响回荡在病房里,怔楞的护士猛然回过神来,一起上前拉住了她。

“你干什么!!!!患者已经去世了!!!你这个人怎么回事啊!”

护士的责怪声里,齐清的脸被打得僵硬地歪着,倔强地用后脑勺发出嘲讽。

江恰恰哇的一声,心头涌动的惶恐让她再也无法表现出方才人前优雅娇弱的形象,嚎啕大哭起来。

“齐清!!!”她坐在地上,披头散发地哭骂,“你这个王八蛋!!!!!”

*****

祁凯压抑得几乎要窒息,踏出医院大门的瞬间电话就响了起来,他看了眼手上正在尖叫的大部头,几秒之后按下了挂机键。

史南星听着听筒里传出的忙音,几乎要被逼疯,他连续又打了几个,祁凯仍然没接。

他看了眼挂历,公历二月十五,农历正月十二,沙蓬最迟三天内就会到燕市。

头痛得快要裂开,他丢开手机重重地倒在床铺里,回忆着沙蓬那帮人以往的作风,双手都颤抖了起来。

他从小在中云长大,跟沙蓬是老相识,史家的活动范围在西南那一片儿,几乎等同于土皇帝了,但对沙蓬那一帮人,依然是忌惮有加。

沙蓬原本是泰国人,活跃在与西南交界的几个小国家,谁也不知道他做了多少年的烟土生意,史南星只知道现如今国内活跃的路子超过百分之九十都掌握在对方势力的手里。这样规模的组织,要不是凭借史家在中云边境的力量,史南星这样的小喽啰决计无法接触到。对方现在虽然看在史家的面子上对他客气有加,真正动起手来,却未必多么忌惮史南星背后的力量。了不起直接朝三不管地带一躲,里头是对方的大本营,谁也奈何不得。

史南星过去和他们出境玩儿过几回,又摸枪又拿炮的,这帮人是真正的“视人命如草芥”。

那两千万倘若只是买地的还好,可以拖延宽限,可偏偏又是沙蓬为他走路子垫进去的钱,实实在在从对方兜里掏出来的,对方为此甚至专门来燕市一趟,难不成还能双手空空地回去?

史南星猛然一突,心道不行,硬是拖着自己打着石膏的腿,糊弄过一无所知的家人,出门去寻找祁凯。

镇雄地产的人都知道他是谁,没人敢出面阻拦,他一路长驱直入进祁凯的办公室。

祁凯正躺在沙发上,捂着脸不知道在干什么。

史南星一看他这样就气不打一处来,直接抓起办公桌上的一本书就砸了过去,祁凯被砸得猛然坐起,放下手来,史南星才看到他眼角亮晶晶的,居然是泪水。

祁凯被书砸到也不生气,整个人像被抽空了魂儿似的,愣愣地盯着地板:“齐清死了……”

“我管他个屁!!!”史南星上前猛然推了一把他,“钱呢!!之前说好的两千万呢!!!”

祁凯任由他将自己推倒在沙发里,靠着扶手一动不动:“什么两千万,你自己去账上看,公司的钱全投在五宝山那块地上,之前的项目还跟银行贷着几千万,现在能拿出两百万就不错了。”

史南星简直想一巴掌拍死他:“你他妈做事能靠谱一次吗?!!啊??能靠谱一次吗?!!!”

祁凯虚弱地闭上眼,脑子里仍旧全都是齐清闭着眼人事不知的模样,他长叹了一声:“随便你怎么说吧。”

“祁凯。”他摆出这种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模样,史南星反倒不敢逼得太紧了,生生咽下那口几乎要冒到嗓子眼的怒气,强迫自己在祁凯身边坐下来,“我没有在吓唬你,两千万我已经答应了沙蓬,现在什么地方出问题都可以,就是这里不行。”

他去看祁凯的眼睛,想动之以情,但祁凯却只是用胳膊挡住眼睛不肯看他,不堪其扰地回答:“你手上不是还有四风广场的股份吗?变现不就好了。”

“我他妈现在手上就百分之十几,之前没出让给肖驰的时候还能凑一凑,可现在这点市值哪里有两千万那么高?!!”史南星想到这个,心头一时又回忆起自己被骗的事情,险些吐出口血来。肖驰家到现在还没有一点闹翻的动静,现在沙蓬的就像一把刀吊在脑袋上,他也实在没有心力分出精力去催促祁凯找什么能进肖慎行单位的人选了,因此短时间内对被骗的报复只能搁置不提,这世上还有那么憋屈的事情么?

老天爷告诉他,有。

史南星撑着没吐血想辙,问:“五宝山的地不是还在那么?能套回多少钱?”

祁凯叹息:“最多不超过五千万。”

比成本蒸发了超过一半,这个数字让史南星心头猛地一痛,头皮都随同缩紧了。但凝滞片刻之后,他还是坚持道:“四千多万也够了,尽快把咱们的股份让出去,先把沙蓬那里的缺口堵上,也能解一些燃眉之急。”

但听到他这一筹划的祁凯脸色反倒犹豫起来:“舅……”

史南星沉浸在沙蓬的阴影中,好容易看到了一线生机,回神看他:“嗯?”

“那什么,五宝山的那块地,齐清地产,还欠着银行九千多万的贷款来着……”祁凯吞吞吐吐地朝他道,“现在齐清死了,江总一个女人,咱们总不能……”

史南星过了一会儿才明白过来祁凯话里的意思,震惊地看着他好像是认真在朝自己建议的表情。

“你他妈有病啊?!”史南星抬手扇了下他的脑袋,“江恰恰是死是活关你屁事?咸吃萝卜淡操心的赶紧滚远点。”

*******

祁凯终于如愿见到了他心心念念的沙蓬,可惜双方的会面气氛并不怎么好。

史南星试探着提出两千万是否可以延迟一些时间交付的时候,对方充满异域风情的黝黑面孔上便缓缓拉开了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容。

对方带来的保镖肌肉虬结,浑身杀气,为首那人拍桌就要暴起,将祁凯吓得浑身都僵住了。

沙蓬轻描淡写地挥了挥手,锋利的视线凝视着史南星的眼睛:“史先生,那你在拉达卡的那片山地还要么?”

史南星咬咬牙,犹豫了一会儿,仍坚持道:“当然要。”

“可是你连两千万都掏不出,很让我怀疑合作的诚意啊。”沙蓬的视线中血光毕现,让祁凯几乎觉得自己在对方眼里就是一直待宰的猪,“这笔钱已经从我兜里掏出去了,要是你们中途反悔,吃亏的可就成了我。”

史南星勉强笑了笑:“怎么会让您吃亏呢,实在是最近生意不顺,钱不太称手。您放心,给是一定会给的,只是拖延一段时间而已,希望您可以原谅。”

沙蓬微笑着与他对视,胳膊支在桌面上,手指轻轻抚摸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会儿:“那你总得给我一个具体的时间吧?”

史南星立刻看向祁凯,祁凯都被吓傻了,磕磕巴巴地回答:“申……申请已经递交给银行了,最迟……最迟六月份之前……”

沙蓬似乎觉得他害怕的样子很有趣,愉悦地笑了起来,爽朗的笑声之后,表情又猛然收敛,转为盯着史南星:“史先生应该不是想用缓兵之计,让自己金蝉脱壳吧?”

开玩笑,史南星比他更想让那片田的归属人写在自己名下好吗,因此当即不假思索地回答:“怎么可能。”

沙蓬的眼神阴郁了起来,对拖款这件事情明显是不满意的,但看在史南星特殊的,未来可以为他们带来不小便利的身份上,还是难得忍下了被戏耍的怒气:“希望史先生不要让我失望。”

离开见面地点的时候,祁凯腿都险些抖成了筛糠,第一次见到这位传说中的幕后者,他感觉就像死里逃生那样心悸。磕磕绊绊地上车,走出一段后,他回首望着后头黑洞洞的餐厅大门,第一次怀疑起自己跟随史南星是否是一个太过疯狂的决定。

*******

林惊蛰买了好些新款春装回家,全是肖驰的尺码,进门后见肖驰正坐在客厅打电话,便一边脱外套一边朝对方走去。

“嗯,嗯,嗯,我知道了。”肖驰简短地回应着电话那边的人,眼睛也盯在了他身上。林惊蛰将外套挂在沙发背上,靠坐在他身边,肖驰伸手揽住他的身体,抱紧后探头看地上那堆袋子。

林惊蛰趴在他的肩头,肖驰也不避让,因此隐隐能听到听筒那边的说话声。

他听着便愣住了,盯着虚空没了反应,肖驰挂断电话后,揉了揉他僵硬的胳膊,担心地询问:“怎么了?”

林惊蛰好一会儿才轻轻地问:“齐清……死了?”

“嗯,听说是急性心梗,今天中午从镇雄的会议室被抬出去,最后也没抢救回来。”肖驰探身去翻林惊蛰拿回来的袋子,“你买了什么东西?”

林惊蛰没听到,他仿佛陷入了一个虚幻而亘古的梦境里。

齐清死了?这怎么可能呢?

这个耀武扬威的角色从始至终贯穿了他的生命,他犹记得上一世对方在自己面前睥睨而轻蔑的模样。事实上他对齐清没有什么非常特别的感情,对方只是江恰恰通往更好的人生的一块合适的跳板而已,因此这辈子,他打从一开始便远远躲开了对方,以期望对方也能知趣地远离自己。

但就在此时,肖驰告诉他,对方永远地消失了。

还是急性心梗,同上辈子的林润生一模一样的病。

这是巧合吗?还是世上当真有报应?这消息甚至让他觉得如此不真实。他应当高兴的,此时此刻却除了茫然之外没有更多的情绪。

肖驰哗啦啦在那翻纸袋,解开扎好的缎带拿出里面的衣服,刚想高兴,一转头,却见林惊蛰神情恍惚。

他愣了一下,原本想试衣服的动作立刻停住了,他坐回沙发上抱着林惊蛰轻轻摸头:“不是吧?吓到了?”

林惊蛰轻喘了几声,靠在他的胸口,听着耳廓接受到的强健有力的心跳声音,那里头涌动的血液,是真实的生命。他片刻后才梳理清楚纷杂的情绪,问:“齐清……齐清死了,那江……江恰恰呢?”

怎么心软成这样啊。肖驰被他有些哽咽的声音弄得心都要碎了,赶忙用火热的手掌在林惊蛰的脸颊上摸索,所幸没摸到眼泪,他这才松了口气,斟酌着回答:“她应该没什么事,胡少峰说有人看到她被挡在镇雄地产公司门口,估计是想找祁凯但没能进去。”

林惊蛰抓住他的手,贴在自己的脸上,垂着眼疲倦地默默听着。

肖驰声音低沉:“齐清地产之前跟镇雄合作开发五宝山,你应该还有印象吧?正月市政出台的设施里朝那边拨了一座殡仪馆和一处火葬场,他们小区的工程已经动了一小半,现在全砸在了手里。听说镇雄之前把开发权转移到了齐清手里,齐清用这块地跟银行贷了不少款,现在齐清死了,还款压力就全在江恰恰身上,还不出来就得破产,她估计就是为这个去找的祁凯。”

林惊蛰猛然闭上了眼睛,他当初只是想用这块地整治整治祁凯而已,没想到小小的一个动作居然会引发这样飓风般的结果。

他心头诡异地轻松而沉重着,上辈子他使尽浑身解数,无非就是想让江恰恰落得这步田地,现在终于看到了,却并不因此而感到愉快。只是他同样很难觉得悲伤,因此只是叹息着道:“我原本想从祁凯手上把这块地买回来的。”

肖驰感觉到他难得的示弱,俯首亲了亲他的额头:“五宝山其实不错,那里有龙脉,聚气也足,虽然不适宜人居住,做阴宅却很好。”

林惊蛰不懂这个,听得头昏脑涨:“说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

齐清匆匆火化下葬,甚至连灵都没停几天,葬礼简陋得令人唏嘘。

他在燕市地产界里名声不怎么好听,但顾念相识一场,许多没什么来往的人还是都来了,原本与他们利益联系最为紧密的史南星和祁凯却反倒缺席。

林惊蛰穿着一身黑西装,静静地凝视灵堂上齐清的黑白照片,这张面孔仍是他熟悉的模样,此刻却已经从一条鲜活的生命变成了冰冷的平面。这种前世今生巨大的落差令他短时间内难以平静接受。

因此他大约是整场葬礼上表现的最为诚恳的客人,代高峰看着他煞白的脸,不禁朝肖驰摇头叹息:“人情冷暖,真是到这一刻才能看明白。林总真是个重情的人,想当初齐清地产还给他找了不少麻烦呢。”

他本意是想劝肖驰改变一下对林惊蛰的看法,但听完他的话后肖驰的眼神却越发锋利和幽深。代高峰看得后背发毛,闭口不敢再多说。

江恰恰作为遗孀,浑身素缟抽泣着烧纸钱,客人们依次上前劝说她节哀顺变,但她的未来仍旧未知如宇宙。这场葬礼会给她带来一笔不菲的礼金,可惜这笔钱比起齐清地产的朝银行借贷的数字,仍旧是杯水车薪。现在公司已经乱成了一团,每个人都在担心公司明天就会破产,江恰恰使尽浑身解数才安抚下那批想要离开的员工,这些人要是走了,摇摇欲坠的齐清地产便再无一丝生路。

江恰恰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她怎么就将生活过到了这步田地呢?

好像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她的人生便如同驶上了岔口的列车,奔腾着跑向了一片荒野。

这些天她总在反思,而后无数次的悔恨,喝得烂醉如泥,悔恨自己以往的人生很多次大约是错误的决定。但酒醒之后,她仍要面对现实,庞大的债务压在头顶,她需要钱。

很多很多的钱。

江恰恰首先想到了祁凯,但她连镇雄地产的大门都进不去,双方盟友的关系大约自火葬场落成的那一刻就崩裂了,没人卖她的面子。

她只好朝生意伙伴们借钱,但齐清地产现在这个状况……或许有人出于怜悯会施舍她一些不指望收回的金额,但九千多万如此庞大的数字,无疑就天方夜谭了。

江恰恰无奈之下,只好捡起以往从不联络的联系方式,给远在郦云的弟弟和妹妹打电话。

但直到这时她才知道原来弟弟妹妹过得也很不好。

群南早前打击走私的动作影响到了商界的方方面面,弟弟和妹妹的公司早就在她离开群南之后彻底关闭了,家里的房子和车几乎卖得干干净净。

江晓云还得供儿子江润上大学,靠着卖房车的那点钱现在在做些小生意,但很辛苦,赚得也不多。

借钱不必说了,她还反倒朝江恰恰打听消息问林惊蛰在哪里,想打郦云老爷子留给林惊蛰那幢房子的主意。她们一家现在住得紧巴巴的,那幢豪华的老房反倒浪费地空在那里,江晓云之前试着想找到林惊蛰扯皮,无果之后索性直接打算住进房子里。这种事情通常不举报都不会有人管,但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一家隔天就被警方给发现了,江晓云为此还被拘留了几天,丢脸丢得所有亲戚都知道了。

她问江恰恰林惊蛰在哪儿,江恰恰自己都还想知道呢!

但她从哪里打听去?因此只能跟妹妹不欢而散。

齐清家的电话号码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按下去,有那个老虔婆在家,江恰恰直至现在也没敢将丈夫去世的消息通知回去。

眼前一阵靠近的黑影,江恰恰从思绪中抽身出来,泪眼朦胧地抬起头。

一张年轻精致的面孔落入眼底,林惊蛰垂首落下视线,站姿宛若标枪,脸上没有表情,就连眼神都不带一丝波澜。

他平静得像是夜色下无边的海面,却只消伸手一捏就能让自己万劫不复,江恰恰丝毫不敢小觑,态度格外的谦卑:“林总,感谢您今天能来。”

林惊蛰静静地盯着她看了一会儿,然后在她面前蹲下,声音很轻:“感谢我?”

江恰恰挤出了一个感激的笑容:“是的,我没想到您今天能来。”

林惊蛰的眼神突然变得很复杂,复杂到了让江恰恰看不懂的程度,他看着江恰恰,又突然转头看向灵堂上被包围在鲜花里的齐清的照片。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重新回头,不怎么真切地扯了扯嘴角:“不用谢。”

听说二中路那座商场的基础招商已经进入了尾声,对方的身价早已经伴随着这一进程滚雪球一般增大到了难以想象的地步。想到之前齐清地产为了祁凯跟对方作对的那些事儿,江恰恰就悔得恨不能回到那时候给当初的自己两巴掌。而现在能扛事儿的齐清已经死了,她开始恐惧对方会不会盯着自己秋后算账。

因此纵然惶恐,江恰恰仍坚持补救:“……以前有很多事情……冒犯了您,我代表齐清现在跟您说一句对不起。”

她说得很诚恳,林惊蛰却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默了好几秒之后,才缓缓重复:“对不起?”

“是的。”江恰恰露出一个惨淡的自嘲笑容,“以前做了很多的错事,希望您能够既往不咎。”

她抬起头,小心地打量林惊蛰的面色,四目相对,林惊蛰却在此时突然转开目光,望着虚空笑了一声。

这不是喜悦的笑容,反倒更像是一种解脱。对方在这一瞬间身上似乎有什么东西变得不一样了,江恰恰迷茫地想要深究,林惊蛰却已经恢复如常。

他复杂的目光一点点清透了,然后朝江恰恰说了一声“节哀顺变”,紧接着起身离开。

江恰恰的心脏无端地绞痛了起来,冥冥之中她感到自己似乎亲手斩断了什么东西。

但下一秒,一阵突如其来的喧杂声便遥遥砸进了灵堂中,打断了她的疑惑。

“天哪————————”

一声响彻天际的恸哭,来人穿过人潮精准地扑到了灵桌上,看到对方面孔的瞬间,江恰恰脸上的血色便褪得干干净净。

齐清的母亲抱着儿子的灵照跪倒在地哭得声嘶力竭,几乎要厥过去,齐家的亲戚随后都赶到了,十多个人将灵堂挤得满满当当。

随后就是骤起的哭声,此起彼伏,齐家人坐的坐跪的跪,都是一脸泪水地高呼着齐清的名字。

“我的儿啊!!!!”老太太是最中坚的一股力量,“你说自己来燕市做生意,做成了就回家,怎么就让我这个白发人送黑发人啊!!!!”

来吊唁的众人被他们的阵仗弄得不知所措,代高峰被人推推搡搡差点弄摔倒,回过神来,不由厌恶地皱起眉头,朝身边人道:“我们走吧。”

肖驰将林惊蛰拽过来先推到安全空旷的大门口,林惊蛰回首怔怔地看着里面。

江恰恰似乎想要离开,但被齐家眼疾手快的亲戚们七手八脚地摁了。

原本应当平静庄重的灵堂里现在充斥着对骂声,老太太指责江恰恰不将儿子的死讯告诉自己:“你这个丧门星!从娶了你之后家里就没见过好事!要不是你乱拉什么关系,我们家在群南的公司怎么可能会倒闭?你害得我儿子背井离乡到燕市那么远的地方打拼,打拼得连命都没了!!!”

江恰恰不甘示弱地尖叫:“这跟我有什么关系!!明明是他自己没出息!!”

“你个没良心的东西!他以前对你不好么!!”老太太压着嗓子哭骂,显然已经疲惫至极,“你们之前在群南公司倒闭拖欠楼盘建筑商和工人那么多钱,对方找了黑社会天天来家里骚扰,搞得我们有家不能回,我们全家都被你害惨了!反正随便你嘴硬,我已经告诉他们你在燕市了,有你倒霉的时候!”

“你这个老不死的!!!”江恰恰显然被这个消息惊呆了,随后便尖叫着挣脱摁着自己的人,扑上去同老太太撕打。

里头瓜果蜡烛稀碎地砸了一地,连烧纸钱的火盆也被掀翻了,灰烬在涌动的气流中升起,雪片般在半空中沉浮。

灵堂外的众人还是第一次知道这件事情,纷纷皱起眉头,拖欠工资都能做出来,真是相当缺德了。

这一滩烂账谁沾上谁烂手,生意场上讨债的那些手段众人再清楚不过,代高峰皱起眉头道:“既然是家务事,咱们就别管了,都走吧。”

林惊蛰吩咐门口的保安先报警,别让里头闹出什么人命来。

随后叹了口气,在肖驰担忧的目光中露出一个笑容:“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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