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汉子就要敢于直面惨淡的人生!

林惊蛰坑完兄弟,很快遭遇到反噬。

小红车被拉去修理了,方文浩开了辆不知道哪来的大吉普,特别邋遢,车身上全是泥,油门动力太足,一脚颠簸一下。

十五分钟的路急刹了七次,林惊蛰都没脾气了,只抓好安全带静静地听他念叨。

“他怎么就不相信呢!”胡少峰约饭时点明了几个意思,一是方文浩和始于地产之间肯定有关系,第二就是始于地产想拿那块不起眼的地肯定有深意,这两个猜测都是无稽之谈,可任凭方文浩如何拼命解释,胡少峰豆怎么样也不肯相信。

“你说胡少峰是不是傻?我拿这事儿骗他干嘛,你盯九号地这事儿我本来也不同意,互通个屁的有无。”

这顿什么谈合作的饭他本来是不想去的,但胡少峰搬出了肖驰,又说这个局是肖驰攒的,方文浩没法不给这个面子。

林惊蛰快被他热情的车技摇吐了,脸色发青地摇下车窗:“你不老想坑他吗,不看好九号地不是更好?”

方文浩闻言一愣,转头看了他一眼,神情中对这个建议似乎有一瞬间的心动,但随即还是一脸坚定地打消了:“不行,我得用阳谋光明正大地弄他。”

*******

肖家,肖驰下楼时胡少峰已经等在了楼下的客厅里,正在同肖奶奶说话。

这幢小楼里四处弥漫着厚重深沉气息,住在里头的人也各有各的气场,胡少峰打小天不怕地不怕,除了他爹的棍子外最怵的就是这里,一头银发的肖家奶奶说话的声音又轻又柔,脸上还带着微笑,但宝相庄严一身正气,压得他气儿都险些喘不过来。

进家门前他朝身上喷了有一斤的柠檬水,漱口三次,现在端坐在在沙发上,双腿并拢挺直脊背,强笑着听肖奶奶问候自己的学习。

他的另一侧沙发坐着个小姑娘,花儿一样的年纪,些微有些自然卷的长发梳拢在脑后,穿了件鹅黄色的连衣裙,生的眉目姣好体态端方,就是气质太过平静了,眉头还微蹙着,显得十分冷漠,看不出一点情绪。

她正斜倚在沙发上看一本厚厚的书,看书封面的粉蓝撞色,这本书本该风格轻快,可这姑娘锁着眉头,视线却极度锐利,又让人忍不住怀疑这大概是一本深刻黑暗的纪实文学。

她谁也不搭理,纤细的手指偶尔捻过去一页,胡少峰答肖奶奶话时朝那边偷瞥,只能看到满眼搞不懂内容的文字。

这是一本原文书。

时而轻轻响起的翻书声中,胡少峰坐立不安十分痛苦,可却又不敢跟这个屋里唯一和他同龄的年轻姑娘搭话。

这个气质和他肖哥如出一辙的姑娘,就是肖驰的亲妹妹肖妙。这是肖家几代小辈里唯一的姑娘,整个家族的掌上明珠,好些年前就被送去海外留学,据说在外表现十分优异。胡少峰小时候,大概十岁左右吧,还暗恋过她,做过诸如和他敬重的肖哥亲上加亲的白日梦。但随着年龄的增长,长大后,胡少峰却开始越来越怕她。

肖妙性格冷漠孤高是出了名的,也很符合肖家人在外的设定,奇妙的稳重和威严感萦绕在这个年轻女孩瘦削的身躯上竟也奇异地不显违和,因此从小到大,她在同龄人中的形象都格外高大和不食人间烟火,是许多同圈男青年们心目中标准的高不可攀的女神。

女神感知很敏锐,胡少峰多瞥了两眼,她锋利的视线就从书本上挪开,犀利地射了过来。

然后在胡少峰瞬间僵住的面色里,她啪的一声合拢了那部膝上的大部头,拢了拢鬓角蜷曲的碎发,面无表情地站了起来:“我去楼上。”

生气了!

胡少峰暗骂自己眼贱,张嘴却不敢挽留,肖奶奶宝相庄严地点了点头:“去吧,让你哥快点。”

又转回话题接着聊胡少峰:“……上次文浩说你老逃课……”

啊!!!!

胡少峰恨不得此时此刻瞬移离开这里,他想死!!!!

肖妙登上楼梯后表情瞬间一变,小心地翻过书来审视了一会儿封面,肖驰出现在楼梯上方,目光落在她展示出的页面上,肖妙立刻想藏但被他逮住了,肖驰低声教训:“你又看这种书!”

肖妙把书掩在后背,想逃却又忌惮家里有外人,见他哥一步步从楼梯上方逼近,有点想哭:“我看什么书你也管!”

肖驰仗着个高,一手摁着她的脑袋另一手微微一探就把那本大部头抢了过来,翻开看了几眼,果不其然见内容乱七八糟,挡住肖妙想要夺回来胡乱挥舞的胳膊,他沉声道:“好的不学学坏的,你回国四五个行李箱里装得就是这个?”

肖妙气得踢打他:“你还给我!”

“没收了!”

“还给我!”

“那我拿楼下翻译给他们听。”

“不行!!!”

两人顾忌着楼下有外人,动静都压得很小,论耍阴的肖妙从小敌不过他哥,见抢不回那本书肖驰还真的作势要下楼去念,吓得立刻服软:“你拿去吧拿去吧拿去吧……”

肖驰转身上楼,任凭妹妹屁颠屁颠跟在身后,进屋后径直走向书柜,将这本没收到的日文书陈列进了书柜的一处空缺里。

肖妙心如刀割的眼神落在附近一个格子里几乎崭新的全套漫画书书脊上,肖驰教训她:“出国那么多年,好的不学尽学坏的!”

肖妙恨恨地瞪视着他宽阔的后背,突然目光一厉。

她一踮脚探手进肖驰外套衣领里,眼疾手快抓出一个忘记被剪掉的吊牌:“哦~~~~”

肖驰平静地回首看她。

肖妙脸色古怪,侧头斜眼审视他的表情,却发现哥哥果然技高一筹,真正做到了情绪不形于色,她有些不甘心地开口:“新衣服哦?”

“嗯。”肖驰用眼神询问她为什么要大惊小怪,“帮我剪一下。”

“我才不帮你!”见探查不出任何情报,肖妙只好不甘心地松开了手,抱臂围观哥哥平静脱衣服剪吊牌的动作,她眯着眼在一边旁敲侧击,“这件针织衫是tt的秋冬新款吧,国内都没专柜,你什么时候买的?上次出国看病的时候?穿得那么着急连吊牌都忘了拆?吆!着急忙慌什么呢!”

肖驰不为所动,她凤眼一眯,将比自己高了快一个半头的大哥从头到脚细细扫了一圈,越看越觉得不对劲。

“瞎了,你还搭了鞋子?这纹路跟外套是不是一个系列的?!发型也搞过吧?”肖妙一肚子坏水都险些扑腾出来,阴测测问,“说!是不是有情况了,在外头找姑娘了吧,那么风骚。”

肖驰剪完吊牌面色如常地把开衫穿回身上,淡淡地瞥了她一眼:“我谈工作去,想什么呢。让你少看点这些歪书,脑子都看傻了。”

“我艹!”肖妙气得扑上去就要打,忽然听身后传来一阵脚步声,猛然停住了动作。

胡少峰终于找着机会脱离肖奶奶一环扣一环的问题,上楼后哭丧着脸扑向肖驰的书房:“肖哥你好了没咱们能走了——”

吗字还没出口,看到屋里的人后他猛然收起浑身吊儿郎当的气质站得笔挺。

书房里肖家兄妹静对而立,看起来刚刚讨论过什么严肃的问题,肖妙站得亭亭玉立,浑身都散发出清冷的气质,静静地回首看了他一眼。

肖驰道:“好了。”随即和肖妙一前一后走了出来。

三人站在楼梯处,肖驰锁好书房门,温和朝肖妙道:“早点回房间休息。”

“嗯。”肖妙微微颔首,纤长的天鹅颈点出一个优雅的弧度,声音轻柔悦耳,“哥哥路上小心,少喝点酒,早点回家。”

双方对视一眼,都是沉着稳重的性格,分别时却微微一笑!

嘴角的弧度都特别明显!

教科书级别的一对互相呵护的兄妹!

上天欠我一个妹妹啊!

胡少峰泪流满面地羡慕着身边这个被童年高不可攀的女神百般关心爱戴的人生赢家!肖驰踏出家门后咽了口唾沫,肖妙真是越来越贼精了,这样不行!

他抖了抖今天出门前在穿衣镜前搭配了十多件才选择出的最合适灰色条纹开衫,抬手拢了一把多花了一半发胶仔细固定了两遍的鬓角卷发,平静开口:“上车。”

*****

车一记甩尾停进车位里,林惊蛰下车后缓了半天才忍下那股眩晕。

方文浩自己没忍住,扶着栏杆哇哇吐,一边吐一边推卸责任:“这什么烂车!”

燕市现如今规模最大的饭店,顶楼松鹤阁,至少百多平大的包间内,方文浩脸色青白地连喝了好几杯冰水,胡少峰见状另给他点了一碗开胃酸汤羹,一边给他舀一边苦口婆心地劝:“咱能开诚布公一点不?”

方文浩已经吐成了一条咸鱼,被追问得命都没了半条:“我真没什么内部消息啊!”

胡少峰把汤碗轻轻放他面前,挨近了,板着脸严肃威胁:“肖哥的面子也不给?没内部消息你们会盯着九号地?当我傻啊?”

方文浩欲哭无泪,幸好林惊蛰在此时开口解救了他:“始于地产和方哥没关系,我托他帮我跑执照而已。”

他话音落地,伴随着屋里集中而来的视线,从他进屋起就拨着念珠垂着眼表现得超然外物的肖驰也终于瞥了过来。

林惊蛰与他对视:“九号地也是我想拿的。”

也不知道是不是错觉,对方的面孔明明没什么表情,林惊蛰却觉得他满脸都写着“我在生气”。

林惊蛰被这种情绪直击,十分莫名其妙,但他今天是来谈工作找合作伙伴的,自然应该摒弃一切私人情绪。

胡少峰嘴特别贱,跟谁说话都一副不着二六的语气:“你屯那块鸟不拉屎的地方想干嘛?开荒种地啊?又偏又小。”

林惊蛰微微一笑:“因为他又偏又小,所以我才拿来当做目标,这块地预估价格才六百五十万,你们不觉得很便宜吗?”

胡少峰从未听过这种奇葩的理由,当即认定林惊蛰这是在瞎胡闹。想到自己之前各种版本的猜测思考,甚至还为此背后发凉,结果真实原因竟然如此的无厘头,他啼笑皆非地哈了一声,满眼难以置信。

但不等他开口,首座上却响起了一个让他有些意外的附和:“是挺便宜。”

胡少峰满肚子想说的话立刻打住了,在外头谈生意时肖驰一般都只是坐镇,很少会说话,但每次只要开口,基本上就没他什么事情了。

他见方文浩汤快要喝完了,索性伺候着又舀了一勺。

林惊蛰看出了胡少峰满脸的不赞同,但也不以为意。对方的思维方式不过是和很多正常商人相同罢了,而林惊蛰准备拿下的那块九号地,说实话条件也确实不太出色。

首先它偏。

燕市城建方正,东西南北四个角落,东南方向最为发达,也聚集居住了燕市十之七八的老居民。高校、商业街、公交路线乃至于地铁都几乎围绕着这一块在活动,这是燕市最金贵的去处。

西北两处原本发展得差不多,但西面这几年搬迁入驻了许多工厂,外来人口的汇聚使得那块地方渐渐也热闹了起来。

这就只剩下北面了,那边原本多聚着农田,近些年种地的人变少,以二中路为界划拉过去,就越往那走越荒僻,少见人烟。这是一处丝毫感受不到燕市气息的角落,五六年前就有消息传出来说政府一定会整改一定会整改,前些年诓了几个冤大头去买地搞了几处楼盘,现在房子还没盖完,开发商就已经欲哭无泪。

9号地就在二中路里头,被一排老房死死围住,毫无生机。偏僻倒也罢了,它还小,比起招标会现如今大热的一号地和二号地,9号的面积只有它们的三分之一,整体还呈现出十分奇葩的多边形,倘若拿来建造商品房,光地面利用率就是个不小的难题。

因此这块比鸡肋还不如的玩意儿荣登此次招标会最无存在感地块之首,燕市几个联合的地产商为这一季度的招标会碰头的时候,全都当它不存在,从一号分析到八号差不多就完成商讨了。

胡少峰十分惋惜,房地产果真不是谁都能玩得转的。看之前申市开市时林惊蛰果决大胆的手段他还以为这是个多么厉害的年轻人,可一动真格还是露了怯,光看便宜有什么用,这破地买回来,花大价钱建好房子,你倒是卖给谁去?

所以说先知总是寂寞的,唯有林惊蛰知道,北城在往后的数年时间内会进入一个怎样快速的发展阶段。在未来,全国各地将会有无数公司选择在这里建造总部,燕市的人口也将随此进入疯狂的增长,再过几年,现如今还籍籍无名的二中路以北将会成为燕市最重要的商业发展中心,这种特殊地位直至数十年之后也难以被撼动。

没底气的瞎话不好编,但马后炮却来得简单,后世曾经有无数错过北区发展的地产商人不甘心地回忆这片区域发展前那些容易被人忽略的优点,借由这些观点和现如今的社会发展情况,林惊蛰侃侃而谈,几乎将那片无人问津的区域描述成了一块掩埋在鱼目里的珍珠。

肖驰开始时只是随便听听,他更多的注意力放在林惊蛰碰撞的浅色嘴唇上,但随着话题的深入,他渐渐也咂摸出了一些自己之前忽略掉的内容。

五六年前的燕市和现如今的燕市已经不可同日而语了,城市的发展比他原本已经很不保守的预估更加迅速,如同被申市交易所开业飞速带动起来的国内原本几乎毫无根基的金融业,这个国家已经酝酿很久,每一项政策的出台都将会引发惊天动地的震动。

肖驰已经听说了十有八九可以确定的燕市城区外扩计划,只去年一年时间,燕市就已经宣布了三条未来将要外建的马路,数量比以往五年加在一起都要多。

这座城市对外扩张的脚步已经蠢蠢欲动,那么在此之前,尚未被完全利用的城区内呢?

北区现在只是一片荒芜的空地,看似毫无优势,但那也只是因为人少而已,只要燕市随便出台一项政策,比如……将现如今城区分散的商业办公点聚集到那里……

这简直就是一盘随手可以翻盘的棋!

肖驰拨着念珠陷入深思,在此之前他不是没有过类似的念头,可直到林惊蛰将这个有可能存在的未来摆上台面之后,他才猛然意识到脚下这块土地看似不紧不慢的发展步伐分明已经迅速到完全超出了他的预估。

他从那种些微的震撼感里挣脱出来,面上不露分毫,只悄悄把下意识挨近林惊蛰的身体坐端正了。

从今天见面起肖驰就故意表现得非常冷漠!上次林惊蛰拐的那一记胳膊肘让他肚子到现在还是青的,他必须得让林惊蛰意识到他的愤怒!

他一面这样想着,目光又忍不住落在林惊蛰说话时上下碰撞的嘴唇上,这双嘴唇厚度略有些薄,颜色也浅,只是泛着微微的粉色。肖驰拨空琢磨,据说这种唇色的人都有低血糖之类的毛病,又回忆前几次的交锋,林惊蛰的手和脸好像确实都是凉凉的,只有脖子和嘴唇里面火热发烫。

肖驰砸吧了下嘴,猛然意识到什么:“……???”

不对重点不是这个!

他重重咳嗽了一声,林惊蛰便停了下来,以为他有话要说,目光从地图挪开,疑惑地落在他身上,因为话没说完,嘴唇还微微启着。

露出里头红色的舌尖和一小排上牙!

啊!他的门牙有点长!

肖驰好像发现了新大陆,猛然来了精神,细致地将林惊蛰几乎每根眉毛都看了一遍。

眼睛大,下巴尖,脸颊有点圆,瘦瘦小小的个头和淡色的嘴唇,还有门牙!

胡少峰说得对,真的很像兔子唉!

肖驰挪了下身体:“咳,你继续。”

林惊蛰便又低下头接着讲,肖驰盯着他长长的睫毛,在心中赞美——真可爱啊!

他不动声色地把刚上桌的枣泥红糖糕转到林惊蛰面前,问:“你说的有点意思,但既然你那么看好北区的发展,北区除了9号地还有5号地和7号地,你怎么不把目标对准它们?”

林惊蛰喜欢吃红枣,加上晕车后肚子有点饿,看到红糖糕就夹了一块慢慢吃着,闻言倒是十分坦诚:“没钱啊,5号地20万平方米,七号地27万平方米,我倒是想拿,可毕竟太不现实。”

肖驰看着他嚼红枣糕的样子出神。林惊蛰吃东西的时候慢吞吞的,咀嚼的动作也不紧不慢,他紧闭双唇,只有两侧脸颊的一动一动,斯文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肖驰回过神来,林惊蛰已经说到了合作条例上:“现在我手上已经有了至少三分之一的资金,离项目启动只缺少一个合伙人。肖总,这块地我至少可以握在手里一年,以燕市现在的楼市增长速度,哪怕我刚才说的那些未来都无法实现,这块地也绝对不会贬值太多。拿地的这一年我不会动工,先观望行情,只要一有变,我立刻出手,不论如何,我能保证您的投资不打水漂。”

刚才好像有好多内容都没听到?肖驰四平八稳地在桌下翘起了二郎腿,看不出一点发过呆的迹象,大拇指稳稳拨着念珠:“即便这样,那也是五百万的资金,假如你说的那些都只是空话,这五百万资金我随便拿几块地,恐怕回报都比跟你合作要大。”

生意场就是这样,话说到这个份上,寸土必争已经没了意义,林惊蛰并不强求,只平静地露出一个笑容:“但假如我的预测能得到证实,这笔回报又会比您投资别的项目丰厚得多,这几乎是一场没有风险的赌博,愿不愿意参加只能您自己来决定了。”

他确实急需要这笔资金,能拉到投资最好,假如拉不到,他走别的门路铤而走险也能拿到,只是风险比这要大得多。

吃了小半盘红糖糕,林惊蛰起身道:“失陪一下,我去洗手。”

从他侃侃而谈起就明显被镇住的方文浩看了眼胡少峰望向肖驰的眼神,也找了个借口起身跟了出去。

屋内,肖驰坐正身体,转了一圈转盘,有点好奇地捻起一块红糖糕尝了一口。

明明是挺普通的红糖糕,但因为林惊蛰刚才吃得格外认真,好像确实香了一点。

胡少峰全程已经陷入林惊蛰展望的未来里,他憋了半天才憋到可以自由表达意见的机会,几乎是方文浩刚出门,他就窜到了林惊蛰的座位上,俯首看那副刚才被林惊蛰拿来比划的燕市地图。

“肖哥。”他有点自我怀疑地推翻了自己之前笃定的认知,“我怎么觉得他说得有点道理呢?”

肖驰斜了他一眼没说话,静待片刻后站起身来:“我出去一下。”

胡少峰苦思冥想那些林惊蛰描述给北区的商机,愣愣地看着肖驰拿起挂在座位后头的针织衫搭手肘上出去了,这是去卫生间?去卫生间拿外套干嘛?

肖驰到洗手间时,正撞上大门外抽烟的方文浩,一见他方文浩立马站直身体摘下了嘴上的烟,左右看看,奔垃圾桶旁摁灭了。

侧首示意对方避开,肖驰目送他走远后才推开门,林惊蛰站在尿池边上正在拉拉链。

他下意识朝那看了一眼,立马被林惊蛰发现了,林惊蛰投以警惕的目光,但由于今天大伙是谈生意的关系,对肖驰明显比以往要客气一些:“肖总找我?”

肖驰靠在大门那盯着他洗手,好半晌没说话,突然道:“你没发现我今天很不高兴吗?”

“???”林惊蛰莫名其妙地接受了这个指责,“什么?”

肖驰难以置信他居然没发现,目光划过他空荡荡的手腕,质问:“我的珠子呢?”

林惊蛰越发诧异,这都什么跟什么?他从裤兜里掏出那串拎着甩了好几天的念珠:“这儿呢。”

肖驰面色不善地伸手拿了回去,表情和在包厢里一点都不一样,眉毛紧紧地皱着!

今天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谈生意的是来谈生意的……

林惊蛰在心中默念了一百声,宽容地谅解了对方的举止,脸上牵扯出一个虚伪的假笑:“物归原主,我总算可以放心了。”

肖驰没说话,垂首看着那串珠子,林惊蛰根本弄不懂这个人的脑回路,索性不去管他,抽了几张纸来擦手,擦完手后对着镜子端详了一下自己的仪表有没有因为刚才吃糕被破坏掉。

身后突然笼罩下来一股厚重的气息,不等他反应过来,镜中的肖驰便迅速逼近了,林惊蛰对上他锐利的目光,心中一跳,刚想转身,对方却突然伸出双手掠过他的头顶,捏着那串刚刚他才还回去的珠子如同前几天那样套进了他的脖子。

林惊蛰保持着擦手的动作:“…………???”

肖驰戳了下他的脸,走了。

林惊蛰错愕地看着他的背影:“???”

*******

饭局之后一天多没有消息,林惊蛰想起面对他时肖驰苦大仇深的那个样儿,觉得合作的事情估计是黄了,他也不强求,准备托人留意燕市现如今的民间借贷,算算时间,周家爸妈应该已经到燕市了。

他给周海棠寝室去了个电话,果然听到背景音里充斥着鬼哭狼嚎,高胜在电话里茫然地陈述事态发展:“周叔叔和周阿姨突然到了寝室门口,然后放下东西就开始打周海棠……”

“啊!!!!”周海棠配合地一声惨叫,“爸!!爸!!!”

周父浑厚的嗓音听起来一点也不因为长途跋涉而虚弱:“你这个臭小子,你敢再走那些歪门邪道试试!!”

“……”林惊蛰平静地说,“我马上就到。”

梧桐大学计算机系新生寝室内,周海棠被打得哭爹喊娘怀疑人生。

许久不见的父母突然出现在寝室门口,他那一瞬间又惊又喜,可还不等他想明白他们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他爸澎湃的怒火就毫无预兆地倾泻了下来。

以往他爸打人妈妈都会帮忙在旁边劝的,可是这一次连妈妈都一起动手了!在旁边呜呜哭着,抽冷子给他一巴掌。

周海棠朝匆匆赶来寝室的林惊蛰哭诉:“我昨晚还背了三百个单词呢!我做错了什么??!!”

林惊蛰怜惜地摸了摸他肿起来的脸,虚情假意地安抚他:“你很乖了,不用怕,我去帮你跟你爸妈讲道理。”

被单纯的周海棠用感激和崇拜的目光目送出门,林惊蛰找上被惊恐的舍管请到办公室喝茶的周家爸妈。周妈妈用手帕抹着眼泪,如释重负:“可算赶上了,这孩子怎么一点也不让人省心呢!”

周父怒而拍桌:“我就该打死他了事!”

嘴上放着狠话,眼眶却明显泛红。

从林惊蛰给他们通风报信起,夫妇俩以最快的速度搭上了郦云出来的班车,一路上他们一秒钟都不敢耽误,食不知味辗转难眠,还不敢轻易打电话来刺激儿子,简直是心力交瘁!

好在赶上了,儿子并没有真的出什么问题。

想到一路过来两人的路费,周父欣慰的同时也十分心痛,这笔花销已经抵得上他过去半个月的工资了!自打周妈妈下岗之后,周家的经济一直就十分紧张,为了周海棠的学费和生活费还欠下了一笔不小的外债,现在每一分钱,于他们而言都是珍而重之的巨款。

夫妇俩商量着两人之后要怎么回群南,周妈妈有点舍不得儿子:“你看他又黑又瘦的,也不知道吃了多少苦头,咱们来都来了,多陪他几天吧。”

周父闷头抽烟,声音沙哑:“燕市太花钱了,刚才来学校路费就要两块,吃个中午饭就要一块钱,住一个晚上得多花多少钱?不行,等晚点跟海棠说完,我们马上回群南。高方哥那边的工地还等着开工。”

周妈妈一个传统女人,又没有经济来源,丈夫发了话,她再不情愿也只能听从。想到儿子以前在郦云被自己喂得白白胖胖,才来燕市几个月就变成了现在黑瘦黑瘦的小可怜,她心中痛苦,小声啜泣着。

林惊蛰给他俩倒了热茶,问:“叔叔阿姨,你们就这样回去,周海棠怎么办?”

周父叹了口气:“我会跟他讲清楚的,他要是不听,我就把他腿打断!”

周妈妈吓了一跳:“你胡说八道什么!”

他俩既已经千里迢迢从群南赶了过来,跨出了这最难的第一步,林惊蛰就总有办法把他们留在这里。见他们自己内部意见都有分歧,赶忙开口:“他要是那么容易就能被吓住,我也没必要让叔叔阿姨你们特意赶过来了。周阿姨,你们至少也得留一个星期吧?否则就这样回去,万一周海棠又钻牛角尖,你们还要再赶回来一趟吗?”

周父抽烟的动作停了一下,明显有些犹豫。

周母用期盼的目光看着丈夫,燕市花销再大,在她眼中也比不上儿子的未来重要啊。

林惊蛰道:“海棠那么倔,万一真出事就糟糕了,我在燕市租了房子,叔叔阿姨你们可以先住在里头,工地的工作可以拖一拖,人不比钱重要吗?”

周母急得跺脚,来回拉扯丈夫的袖子:“你说句话啊!”

周父一则舍不得住宿花销二则舍不得工地收入,但林惊蛰说在燕市有地可住,他心中原本偏移的天平便慢慢扳回了些许。

想了一会儿那一天二十块钱工资,周父半晌后还是咬咬牙:“那就再多留五天,五天之后再走!”

周妈妈立马抛下了丈夫,起身朝外走去:“我看看儿子怎么样了。”

“等等。”林惊蛰生怕露馅,出手拦住了她,悉心叮嘱,“阿姨你注意点,千万别说刺激周海棠的话。”

周妈妈立马谨慎点头:“我懂我懂,我一句也不会提的。”

*****

林惊蛰带他俩住进了之前租给邓麦的房子里,邓麦还在上补习班,每天早出晚归,他俩都以为这是正常在走读上学,完全没发现邓麦退学的事情。

小城市的居民有着自己所认为的安全范围,离开这个安全范围会让他们惶恐而不知所措,也正是因此,周父十分珍惜高胜父亲为他安排的工地工作,群南虽然也很陌生,可有熟人在,总比两眼一抹黑的好。

林惊蛰留下他们后,就开始思考该让他们从事什么工作,周父周母的文化水平都不高,为人也老实本分,迂回些来讲就是不懂钻营,需要跑门路走人情的工作明显是不适合他们的。

90年代,全民创业的初潮,商机无处不在,但敢于下手的人却不多。个体户爆发的高峰期还要放在几年之后,全民向的下岗热潮推动着那批失去工作走投无路的工人们不得不接受这个他们完全陌生的世界,届时创业的难度和竞争都会比现在大得多。

不论最终决定做什么,周父的提早下岗都可以称得上是个歪打正着的好结果。

心疼挨了揍的儿子和几个到燕市后都明显累瘦的孩子,入住林惊蛰租来的房子之后,周妈妈不肯闲着,甚至大着胆子出门操着一口乡音朝社区老居民们问来了菜市场的地址,用身上所剩不多的钱每天买些肉菜做给孩子补身体。

她手艺实在离奇得好,自她入住以来,林惊蛰租下的那幢楼内外便时常飘散着经久不散的浓香。燕市的老太太们惯常是热情自来熟的脾气,好奇之下全来寻找根由,周母不过两三天就混熟了隔壁邻居,这座陌生的城市似乎也在探讨烧菜技巧的闲聊中变得不那么危险了。

用隔壁阿姨借出的保温罐子给梧桐大学送完汤,周母又不辞辛苦地跑了燕市大学一趟,敬畏地走进那道校门,给中午不回家吃饭的林惊蛰也补一补身体。

她买的猪蹄尖尖,用冰糖炒过,放黄豆炖得香浓醇厚,肥而不腻,连毫不出彩的黄豆,在吸饱汤汁后都软化成了绵软粘糯的珍品。林惊蛰没吃几口,几乎一多半都被来找他一起吃午饭的方文浩和胡少峰抢走。

林惊蛰有点不爽地嚼着口中胶质醇厚异常鲜美的蹄肉,脑中突然闪过了一个很久之前捡起过但没能深思的念头。

“周阿姨。”

林惊蛰认真地同慈爱地看着胡少峰和方文浩抢汤喝的周妈妈建议道,“我觉得您还是别回群南了,就在燕市弄点吃的,做点小生意,还能陪一陪周海棠,不是更好?”

周母楞了一下,这个建议完全超出了她的思想范畴,能留在燕市一边赚钱一边和儿子在一起于她而言几乎是一个不可能完成的梦,她有些不好意思地低头说:“做什么生意,我弄的这些东西大家都会搞,谁会花钱来买啊。家里还欠着账,你叔叔到时候回群南,一天能拿二三十块的工资呢。”

“啥?!”嘴贱的胡少峰冷不丁听到了这个数目,只觉得自己好像接触到了一个非常可怕的世界,“二三十块一天?这够干个屁啊?就这些吃的,在燕市随便摆个小摊卖卖,一个月也少说两三千啊。”

方文浩知道他少爷脾气,没见识过疾苦的普通工人阶层,嫌他说话不好听,使劲撞了他一下。

周母却没被戳中自尊心,她只是一下愣住了,觉得自己好像听到了一个不可思议的数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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