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石板生满苔藓,常年累月的碾压,使得它们出现深深浅浅的裂纹,有的直接塌碎出几个坑,里面积满雨水,倒映出两边宅院斑驳的砖墙。

妇人们端着大木盆,围在水井边搓洗衣服,热热闹闹的说得高兴。

忽然有个小孩拖着木屐,啪嗒啪嗒的踩着路上水坑一路飞奔进巷子,眼睛发亮,大声嚷嚷:“镖局里的叔叔伯伯们回来了!”

坊间霎时像炸开了锅,连洗衣服都擦擦手,欢喜的跑去前院,更多的人叱喝着,将那些还在睡大觉的闲汉从屋里撵起来劈柴生火烧热水。

他们都是给镖局打杂的普通百姓,称不上仆役,只是没田没地,得养家糊口。平日里也没什么事,只是等镖局走马的镖师们回来,就得忙乎起来。

“看得真真的,刚进城呢!”

小孩兜里还揣着一块粽子糖,笑得眯起了眼睛,“就是看起来累得慌,叫我赶紧回来嘱咐大娘们生火做饭,好好吃一顿睡个天昏地暗。”

“机灵鬼,又去蹭了什么好东西。”

妇人们拧着小娃娃的耳朵脸蛋,作势要摸他口袋。

小孩急了,捂着衣兜,扭股糖似的挣扎,连声唤着婶婶姨的总算靠嘴甜逃过一劫,忙不迭的跑走。

背后传来阵阵哄笑声。

小孩埋着脑袋往前冲,也没看路,生生撞上了一堵肉墙。

他龇牙咧嘴的摸着额头,气冲冲的想说什么,忽然一下呆住——眼前是个胖得鼻子眼睛都快看不清的肥硕小娃娃,只穿着一个红肚兜,光着腚脑袋上一个冲天辫,全身白白嫩嫩,像个肉球多过于像人。

揣着粽子糖的小孩哪里见过这等情况,尖叫了一声:“妖怪啊!”

“哼。”这胖墩大咧咧的插腰站着,一脸“算你聪明,我就是妖怪”的得意劲。

“娘,有妖怪呜呜!”小孩嚎啕着奔回巷子里。

有妇人闻声出来看,顿时紧张的搓着粗布衣裳,一把抱住哇哇叫的孩子嘴,小心翼翼的问:“这位小少爷…”

皮肤这样白嫩,一看就是富户人家娇养的,红肚兜像锦缎又像绸子,丝光水滑的,贫苦人家哪里惹得起。

胖墩理也不理,感兴趣的瞧着大哭的孩子,还朝他勾勾手指。

“哇…跟茶馆里大伯说的一样,比豆腐还白的红肚兜小孩,妖怪!”

妇人尴尬不已,正想说什么,忽见一只手将这胖墩拎到旁边。

一个穿着再普通不过蓝布粗衣,却生得清俊灵秀,说不尽好看的少年,板着脸冷冷教训胖墩:“出息了,找一个凡…小孩逞威风?”

“没!”

胖墩在少年手上挣扎着,鼓着嘴发出一声含糊不清的辩解。

“我、没!”胖墩昂着脑袋,生气的直哼哼。

说话音节有些怪异,呼哧呼哧响,好像什么烧着一样,只是外人听来倒像是胖墩气狠了。

“是我们的不是,怠慢小少爷。”妇人吓得赶紧说,又一巴掌打在小孩脑袋上。

小孩约莫也知道闯祸了,躲在他娘身后,伸出脑袋,看那小胖墩蹬着两条肥短腿,撑劲的挣,不由心生同情。

他摸摸兜里的粽子糖,一咬牙摸出一颗,往胖墩挥舞张开的手里一塞。

“对不起,看错了,给你吃的。”

塞完扭头就跑了。

“哎,你这孩子——”妇人正想说什么,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人影走到巷口,“曲爷?”

曲鸿特意过来瞧新鲜:“小徒弟,这是怎么了,你家火娃子闯祸了?”

陈禾被这称呼生生噎到。

很快他察觉到这情形确实像两家大人,揪着各自家的小孩互相道歉。

“师父…”

曲鸿不等他说完,就笑眯眯招呼着:“李婶子,这是我小徒弟跟他家娃子,都是认识的,不用这么生分。”

陈禾心里憋气啊。

什么叫他家娃,这还不是第一回,自从某次石中火要出来溜达,被曲鸿发现后,陈禾又被迫对着镖局那群汉子“这么胖”“不是说没成家立业么”“小子很行啊”的调侃目光,视而不见。

石中火还偏偏给他添麻烦,拼命的蹦跶,

以前只是出来遛弯透气,大半时间都不吭声的化为原形,在丹田内呼呼大睡,现在可好,就跟着曲爷后面打转了。

连现在勉强能说清的几个单字,都是曲鸿漫不经心教的,好歹不再噗嗤乱叫了,还能勉冒充下凡人小孩,只是胖成个球的要命样子,大概是在南海火山岛里吸的灵气太多,吹气似的膨起来,哪哪都是肉。

“曲爷的——”

李家妇人惊呼,眼睛都瞪圆了,“呃,曲爷您的牙?”

陈禾忍住没笑。

曲鸿悻悻的摸着自己少了颗门牙的嘴。

真是一朝不慎,威严尽毁,走到哪都要被人大呼小叫一番。

修真界丹药有续接断臂的,有治内伤的,还有生骨养筋的,就没有长牙的。

再说他现在又不是修士…

“常在江湖走,哪有不吃亏的。”曲鸿自嘲的笑笑,尽管不是被人砸掉的牙,但大徒弟跟小徒弟情投意合这种事,被“吓掉”牙也不奇怪。

枉他自诩看尽世间百态,也没想到是这般。

曲鸿没急着暴跳如雷,他知道陈禾现在必然与释沣情分不一般。

——最初让他认错的,与释沣相似,隔几天又没了的气息。

——上次见面大徒弟多番照顾小徒弟的模样,看陈禾的目光。

这还不够让曲鸿恍然?就算有再多疑惑,也只好咽回去,不紧不慢的看着。

半个月下来,曲鸿唤这声“小徒弟”,已经跟最初不同,多了两分真心实意,不再那么应付调侃。

那边李家妇人看看陈禾,心底嘀咕这少年像是来头不小,但不敢提,她知道曲鸿的本事,别说镖局,街头巷尾整座小城都知道曲爷就是说书人嘴里的那等江湖高手。

不像夜盗千户驾驭飞剑的侠客那么夸张,飞檐走壁还是没问题的,这徒弟,当然也不是一般人。

她匆匆忙忙的敛衽行礼,拍着自家吃粽子糖的小孩:“还不快带这位小兄弟去洗漱吃东西?”

把石中火塞进木桶洗澡?

陈禾想想那画面就头皮发麻,赶紧推辞:“不劳费心,他…皮着呢,碰坏什么东西就不好了,我得盯着。”

陈禾很少跟凡人打交道,这些天跟着曲鸿,没少遇到麻烦。

借口找了一个又一个,陈禾愁得恨不能把詹元秋从东海调来。

李家妇人以为陈禾只是客套,本待再说,曲鸿总算出声救场了:“李嫂子,你忙去吧,都是刚回来事多着呢,就不麻烦你了。”

“成!今儿个也是赶巧,集市开着,去采买都来得及。有你们最喜欢的老黄酒,还有鲜活的黄河鲤鱼。”李婶子乐呵呵的说。

曲鸿点点头:“去前院找人支钱罢,这趟苦累了点,倒是赚了不少。”

李婶子更是喜上眉梢,镖局的汉子们花钱没个节制,曲鸿管着他们,只要还有钱使,就蹲在小城里不动,镖局上下一起开伙,那吃的喝的可比他们不在家时好多了。

“鱼!”胖墩石中火仰着脑袋说。

“你又不吃。”

“鱼…”

陈禾发愁:“算了,等下丢一条给你烤。”

石中火满意了,挣扎下来,然后看看手里的粽子糖。

“会骗别家小孩的糖了,干得好。”曲鸿用力拍胖墩石中火的肩膀。

陈禾:……

庆幸石中火是天地灵物化形,不是真的小孩,不然也不知道会被曲鸿教成什么样。

石中火听得出好意恶念,它闻声笑得肉直抖,小心翼翼的将粽子糖塞进肚兜上的口袋,球一般的滚出巷子玩闹去了。

“等等。”

“哎!”曲鸿用烟杆一拦,漫不经心的说,“小徒弟,你太紧张了,它知道轻重。”

陈禾对这说法很怀疑,三昧真火碰到什么烧什么,石中火又天生戾气浓厚。

等李婶子去得远了,曲鸿才别有深意的说:“石中火认你为主,灵智似孩童,跟那些生出灵智的法宝神兵一般,它对你言听计从,为你所控。你信不过三昧真火的凶性,难道连自己也信不过?”

“只会惹麻烦,也算好事?”陈禾反问。

曲鸿负手,慢悠悠的说,“但它隐约知道善恶是非,不是吗?从通灵的法宝上,可窥其主心性。石中火顽劣易怒,却并不残忍狡猾。”

陈禾沉默。

曲鸿目光紧紧相逼,一针见血的说:“你对它有心结!”

陈禾无言,他当然有心结。

他对石中火实在称不上坏,但也不好,因为陈禾重新看云州陈家被火烧成废墟的那段记忆时,发现了石中火的异常。

被释沣抹去灵智前的石中火,在陈家池塘的石中火,有前世记忆。

也是它故意泄露气息,引来魔修注意,传出三昧真火在云州陈家的消息,使得释沣带着陈禾离开了黑渊谷。

它更在陈家埋下陷阱,等陈禾踏入。

每次看到石中火下意识的惧怕释沣,陈禾就会想到它曾经做出的那些事。

这成了他心底一根刺,让陈禾不愿搭理石中火。

“它与你的真元融合,是你修为的一部分。”曲鸿神色肃穆的说,“释沣的木中火,是没有灵智的,你不一样,与石中火这般疏远,你要怎么飞升?难道要滋生心魔,再彻底抹杀石中火的灵智,让它重新变成一团火?”

陈禾暗暗叹了口气:“请师父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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