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夜无光,小院内静寂无声。

长眉老道轻手轻脚的退出来,在一株桂花树下与众人汇合。

迎上诸多询问眼神,长眉老道无奈的摇摇头,黑渊谷主神色不虞:“释沣现在如何想?豫州新冒出来的流言,说出现的妖兽是守护北玄密宝的,这就是血魔为何要销声匿迹多年后,夺取豫州,驱走鬼冥尊者的原因。”

“八成是那些不死心的家伙在搞鬼!”

黑渊谷的修士都露出愤愤之色。

“不,消息是乾坤观的人放的,已经在散修里引起了轩然大波。”天衍有些尴尬,周围都是长眉老道那一辈的高人,就算他前世做过正道魁首,还是有几分不自在。

偷眼看黑渊谷主,天衍真人心中凛然:听闻黑渊谷主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前辈,难道这才是浣剑尊者藏得最深的一个身份?浣剑此人真是太可怕。

骤然风中飘来一股隐约的香味,逐渐转为浓郁。

众人同时一惊,警惕转头。

一个身上披着轻而薄的黑纱,光彩照人的女子款款而来,夜明珠赤金钗,红珊瑚手钏,雪肤花容,烟视媚行。只是当看到她身边之人时,女子的容色就显得黯淡了两分。

峨冠博带,出尘之姿,更兼冰肌玉骨,如果不是板着一张脸,周身生人勿近的冷意,只怕要有大群被迷惑的凡人跪倒在他脚下。

“这就是沈玉柏。”黑渊谷主提醒众人。

“啊!原来是东海飞琼岛主!”

黑渊谷的人嘴上这么客套,眼里脸上却满满写的都是——原来就是这根参!

梁燕阁主大为不满,上前一步,站在沈玉柏面前挡住了众人的视线。

“……”

黑渊谷众人立刻收回目光。

修真界根本不缺长得漂亮的女修,看人参是看稀奇,才不是看长相。

“浣剑尊者在何处?”梁燕阁主看谁都像是含情脉脉,吐气若兰,她拨弄了下耳上的金珊瑚耳珰,懒洋洋的问。

天衍忍不住看了黑渊谷主一眼。

“嗯?”梁燕不解的跟着瞥来。

“梁夫人请稍待,浣剑…或者说,在修真界之人心中,魔道尊者浣剑已经死了,现在一手掌握冀州魔道的乃是向万春。”长眉老道干咳一声纠正。

“嗤,自欺欺人。”

梁燕阁主不屑的撇了撇嘴,管他浣剑尊者是谁,她感兴趣的只是浣剑的宝贝。

——南海蜃妖的私藏,有许多连她也没法买到。

“豫州残存着扩散的怨气,看来这只妖兽很棘手啊!”梁燕打了个哈欠。

这种千里迢迢赶来,结果啥事都没捞着的感觉,实在让人没精打采。

黑渊谷主神色一正:“阴尘蟒现世,非同小可,若不是机缘巧合,此刻方圆百十里已是一片废墟,满眼尸骸,梁夫人勿需说风凉话了!”

“阴尘蟒…”

梁燕语气不善的说:“浣剑尊者修书一封,只说是妖兽作祟,托付于我,没想到他有意欺瞒,将阴尘蟒说成区区妖兽,若非东海路遥,我与沈郎岂不是还要对上这等危险?”

黑渊谷没人愿帮浣剑尊者背这个黑锅,而谷主更是喜闻乐见某人倒霉,也不解释,只含糊的说:“冤有头债有主,这事还请夫人去找他罢。”

梁燕狐疑的看着他,半晌侧头问沈玉柏:“这人是谁,为何我从未听闻中原又多出一位修为高深的大乘修士?”

众人齐齐默然。

——敢情说了半天话,都没分清谁对谁。

“咳,老夫…”黑渊谷主一摸脸,心觉不妥,赶紧改口,“在下隐居黑渊谷,梁夫人当然不知。”

他们寒暄上了,长眉老道却急得不行,一跺脚,直接找正主。

“听闻沈岛主与吾友释沣的师弟陈禾,有过一面之缘,现今陈禾元婴溃散,情势危急,沈岛主可否一看?”

沈玉柏闻言皱眉。

梁燕警觉的盯着长眉老道,地上的影子逐渐扭曲,化作狰狞的蜘蛛模样。

“无妨。”沈玉柏阻止了自己的道侣,“我心中深深迷惑之事,还待陈禾为我一解。”

长眉老道喜上眉梢,赶紧领着人往房内走去。

桂花树下众人面面相觑,竖起耳朵偷听。

“…此脉象异常,元婴溃散,一身真元却没有散去。依我看,尔等无需担心,陈禾虽不妥,却并无性命之忧。”

黑渊谷主听出是沈玉柏的声音,斜着眼嘀咕:“嗤,这根人参竟然真的懂岐黄之术!这是什么世道,灵药能做大夫,改明个炼丹炉是不是也要成精,自己炼出仙丹飞升?”

“谷主!”这次众人都不赞成的怒瞪。

黑渊谷主悻悻负手,走到一边。

房内长眉老道还在揪心的追问:“陈禾这样抓住他师兄不放,没有意识还颤抖成这样,仿佛陷在噩梦里,到底是因为什么?”

“他吃了阴尘蟒的天珠?”

“不错…”释沣声音暗哑的问,“只是此物乃是稀世灵物才对,如何会有这般效用。”

沉默了一阵,沈玉柏才徐徐开口:“这就要问你们做了什么,陈禾又是怎么吞下天珠的了,按理说阴尘蟒的天珠,是怨气深处自生的明光,吞下它修为日进千里,唯一的烦恼不过是得到阴尘蟒的三世记忆。凡人生老病死,怨恨执念,会影响一个修士的心境。不过就像灵药一样,什么也不懂直接吞,与充分利用天珠的效力,又不相同。”

“竟是如此?”

众人心头一跳,回头才发现蛊王来了。

滕波回忆着那个忽然出现的人影,以及轻描淡写灭杀阴尘蟒的模样,顿生寒意。

陈禾正陷在无尽的蜃气白雾中。

大多数都是零散不成形的记忆,只能看到离焰不断探听北玄派的过往,不动声色的收集着这个曾经显赫,却销声匿迹的门派残存的最后一点痕迹。

离焰最初得的蜃珠显然不太行,几次之后景象就变得模糊起来,他仍然坚持用它来记东西,最珍贵的,最不能忘却的事。

在使用蜃珠的时候,离焰始终是清醒的,反倒是周围之人,总是战战兢兢偷眼看清离焰的模样后,才敢放心大胆的说话。

——师兄不在。

——师兄早早就死了。

陈禾根本不愿相信,他觉得一定是释沣未曾在摩天崖下捡到自己,所以师兄与前世的自己只不过是陌生人。

会进黑渊谷的修士,不想飞升,不过是在等死而已。

说释沣死了,未尝不可。

陈禾竭力冷静,想说服自己虽然临时的门派传承都是以先辈死亡为终结,但选择醍醐灌顶的话,释沣并不会死。

“功法呢?”“一个没有蜃珠记不清事的人,如何修炼?”“为什么离焰如此从容熟稔,比有释沣教导的自己,还要出众?”

“渡劫时,白色的木中火哪里来的?”“涅毁真元呢?”

这些质问在陈禾脑子里嗡嗡作响,最终构成了一个他不愿意面对的真相。

冷汗沁出,昏迷的陈禾挣扎着死死抓住释沣,怎么也不肯松开。

陈禾再次在迷雾中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金甲银弓,伫立山壁,一箭射穿了荒兽咽喉,庞大的尸体飞出去重重栽在尘埃之中。

姬长歌。

离焰慢慢握住蜃珠,他毁去的半张脸已经完好如初,陈禾顿时明白这时的离焰已经到了元婴期。

旁边还躺着被荒兽尸体砸得接连吐血的八尾狐,八条尾巴无力的耷拉着。

“这感觉是…北玄派的修士!”姬长歌有些恍惚,猛然推开头盔,遥望山壁下的水寰谷废墟,以及还在山壁交战的双方。

隔着八千年,早已死去的修士,深深盯着离焰:“你是何人弟子,覆天山与你北玄派旧仇难消,这妖狐我替你杀了,当是回报你将我自无限循环的迷茫中惊醒的恩惠,既有元婴后期的修为,接下来你之生死,与我无关。”

陈禾一惊,正要说话,眼前迷雾之景再次变化。

断断续续破碎的记忆,他看到离焰不以为意在荒兽之中拼杀,不像姬长歌,他没有为那些死去修士守住水寰谷的执念,也不觉得荒兽们最终会败退,他的一举一动,哪怕重创在身,都显得好似这是一场无比寻常的比斗。

他锋芒毕露,肆无忌惮。

每次用蜃珠,都像为了记住一只棘手的上古荒兽,而记住,就是为了打败它。

陈禾与河洛派修士身陷小界碎片时,震惊、绝望、喜怒哀愁、他们统统有过,还好他们相信终有一日,能够出去。

与之相比,离焰就显得十分异常。

他没有半点身处困境中的惶恐,唯一的变化只不过是看起来更加狼狈,破掉的衣服扔了一件又一件,在撕开衣服为自己裹住伤口时,离焰的眼神平静无波,靠在山壁上歇息,甚至修炼时也没有丝毫不安,发愁的模样。

终于有一天,姬长歌看着荒兽与修士再次化为尘埃,冷冷问了一句:“这里是小界碎片,你身陷此地,为何一点也不着急?”

离焰不理睬,任由灵气自窍穴而出,行了一周天功法,才缓缓睁开眼睛:

“世间任何地方于我来说,并无不同。此处甚好,无人打搅,我不愿离去。”

“你?”姬长歌皱眉,有些惊异。

“小界碎片之中,时间与外界不同,我在这里停留上百年,外界或许只有一天。既然如此,我又何须着急?”离焰说着,神情露出隐约的讽刺,“我还要感谢那只八尾狐,竟将我选做猎物,再发现我拥有三昧真火之后,惊吓得来不及逃跑,丢出了这块小界碎片。”

“你突兀失去踪迹,师门长辈难道不知?”姬长歌冷视离焰,好似十分不喜他这样无所谓的漠然神态。

“师门?北玄覆灭,与我有传承之德救命之恩的那人,已不在人世。天下虽大,我却不需担忧有人记挂。”

陈禾眼睛睁着,一动不动。

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没有被这个噩耗击溃,竟然还能忍得住满腔痛苦,继续听下去,甚至每个字都能听得清楚分明,并不恍惚。

“什么,北玄派已经——”

“距离浩劫之战,世间已过去八千年。”离焰漠然说。

姬长歌猛然一震,蓦地抬头,声音枯哑,“小界碎片与外界时间不同,但你的寿元仍是有限,怎么?莫非打算死在这里不成?”

“不过是这一小片天。”

离焰眼角三粒红痣变得鲜明起来,他似乎笑了笑:“吾所行之路,我心中所愿,比这难上何止百倍千倍?连这里也出不去,我有何颜面踏天飞升,化魔屠仙,插手六道轮回?”

姬长歌怔了半晌,忽然大笑:“好!说得不错。古荒何辜,天神一怒,众生蝼蚁!若有机会,替我杀了当年撕裂水寰谷的仙人如何?”

离焰不答。

姬长歌收了银弓,一字一句的说:“这些年来,我见你会北玄派万劫无象澒冥元功,但是你似乎不太懂如何用,只怕多年来北玄派失传此法,连教你的人也不会?”

陈禾比记忆中的离焰震惊得多,盯着姬长歌唯恐错过这事。

“我告诉你北玄旧事,传你箭术,只要替我水寰谷报仇!”

离焰缓缓站起来,收敛了傲然神色,拱手一礼:“请前辈指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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