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呼。”

随着兽潮化作沙土瑟瑟滚落,众人脚下一软,跌坐在地喘气调息。

长眉老道也松懈下来,开始点人数。

很好分辨,古修士们也重新变成一捧尘沙消失,山壁上只剩下他们自己人。重伤者及时救治,那些再也起不来的——不提也罢。

因为忧心陈禾战前被叫到姬长歌身边,长眉道人边战边注意陈禾,惹得他自己后背伤了两处,抽痛的滋味远远比不上他找陈禾时,瞬间的惊愕。

“你!”

长眉道人倒退一步,紧张得眉毛耸动。

一身金甲,手挽银弓的姬长歌临风而立,竟没有消失。

他就站在盘坐调息的陈禾身后,石中火如临大敌,阻隔在两者中间。

刚才那番苦战,让石中火颇为沮丧,它冲上去就烧,怎奈兽潮也好,古修士也罢,即使早已死去多年,组成身躯的是沙土与灵力。

牵连着这个小界碎片的灵气。

纵然是三昧真火,努力焚烧半天,才让一只獠牙利爪的凶兽倒下化为尘沙,溃散的灵力重新回到这片天地中,然而等到狂风再起,获得灵气的兽潮自然重现。

就像人喝西北风不会饱,只能烧沙土的石中火又怎会开心?

“啾,噗啾!”石中火感到面前的姬长歌也是那种“没法烧”“烧了也白烧”的存在,更是不忿的蹦跶着。

陈禾睁开眼睛,站起来将石中火揽到自己身后。

他初晋金丹期不久,正处在巩固修为的阶段,刚才那番战打得也很保守,但比之从前,要游刃有余得多。

战争面前,修为再高,若不谨慎,照样死得快。

陈禾选择尽快给石中火解开封印,正是为了多一个帮手,让它守住自己的后方。

看到眼前没有像往常一样消失的姬长歌,陈禾同样心中一紧,以姬长歌的实力,堪比大乘期的八尾狐也挡不住他一箭,若真要动手,长眉老道也拦不住。

河洛派道人们陆陆续续爬起来,有些忐忑,又有几分茫然。

包括天衍真人,他两辈子第一次听到陈禾是北玄派的。

当看见姬长歌眺望山谷时,天衍真人顿时一震,不好,姬长歌怕是自困战中醒悟过来了,醒悟誓死守护的水寰谷早已成为废墟,兽潮与古修士已是尘沙仅剩执念。

让一个沉溺在幻梦中的人目睹现实,何其残忍。

若这人再有强悍无匹的实力,又何其危险!

河洛派道人们悄悄给陈禾打手势,长眉老道也无声的示意陈禾后退,结果陈禾却对着他们摇摇头。

众人大急,连天衍真人都鼓着眼睛想陈禾这家伙怎么这样顽固,明摆着危险嘛!

——是祸躲不过,陈禾猜测自己之前实力差,姬长歌根本没有主意过自己。

石中火的出现,让姬长歌多瞄了陈禾一眼,恰好赶上陈禾实力提升,北玄派的功法又特别好认:从金丹期开始,窍穴灵气浮动,浑然天成,与其他修真者灵力化作真元后,都集中在丹田截然不同。

如果一个北玄派的弟子入魔,天然便是魔气缠身的可怖模样,能吓得敌人以为遇到积年老魔。

陈禾修为低姬长歌三个大境界,自知瞒不过去。

“到底怎么回事?”有人低声询问。

“笨蛋,姬长歌发现我们是多出来的人了!”天衍真人恨铁不成钢,说完才发现自己骂了“师祖们”,讪讪捂嘴。

“没错你们这群笨蛋,气死老道,这都看不出,姬长歌的魂魄从混沌执念里苏醒了。”长眉老道顿足。

“他是怎么发现的?”

“我们的破绽还少吗?从道术到功法的方方面面,我们跟古修士差别大了!”长眉老道揪着眉毛说,“刚才他注意到了陈禾,心中起疑,再多看我们几眼,哪里还有不明白的!”

“呃!”众人扭头看陈禾,觉得确实不能再继续刺激姬长歌。

大家小心翼翼挤眼睛,不敢再出声,害怕弓箭不长眼。

姬长歌凝望山谷许久,才转过身说:“你是北玄派弟子?”

陈禾慢慢点头。

姬长歌语声十分萧索:“我原以为,你也是不耐烦修士们之间勾连瓜葛,各种关系缠绕,什么也辨不清,就闹到仇深似海必须你死我活,打生打死的事,才远离门派来到这里。”

这下所有人都听出来了。

姬长歌离开覆天山,回到水寰谷,是厌烦修真界两派开战,找个理由出走返乡。

众人瞬间松口气,不是仇恨北玄派就好。

“没想到——”姬长歌低头看银弓,他的手变得透明起来,这才是魂魄应有的真正姿态。而金甲银弓,是他本命法器,神魂不灭,自然还能为他所用。

满地兵刃法宝残骸,还有灰白的沙土。

凶兽的獠牙,角,混杂其间。这些都非常坚硬,是上古修士喜欢的法器材料,骨骸成沙,它们还勉强留存。

姬长歌平静的问:“我死了多久?”

“时过境迁,世间已过八千年了。”

长眉老道抢着说,顺带还给了陈禾一个警告的眼神。

姬长歌头也不抬:“八千年,修真界尚有北玄派弟子,我覆天山只怕早已灭绝。”

众人刚放下去的心瞬间揪紧。

“北玄派赢了?”

“话是这么说,但是…”长眉老道迅速将浩劫之战的惨烈结果说了一遍,北玄宝藏的事情当然隐瞒下来。

出乎意料,姬长歌既不难过,听到北玄派式微近千年来有等于无的时候,也没有丝毫幸灾乐祸的痛快,他不悲不喜,就这么无声伫立,最后连长眉老道都绷紧了神经,姬长歌才不紧不慢的开口:

“你们想出去?”

“呃!”河洛派道人们震惊。

“天地撕裂之景,发生得太快,我依稀看见一二。”姬长歌负手于后,神色淡淡的说,“此地灵气窒闷,神识放出去仅仅只见狭小一片,四面堵塞,我料这里已被封存,尔等必是误入此地。”

陈禾将探头探脑的石中火摁回去:“不知前辈有何要求?”

姬长歌微微一笑。

他面容如刀削斧立,英朗硬气得很,一柄银弓足有半人高,气宇轩昂,威势赫赫。此刻身若透明,魂魄仍给人千钧压力。

“吾亲、吾故,乃至吾敌!全都在这片天地被撕裂后,瞬间消亡。”

姬长歌手指山壁下凶兽成片沙土骨骸,“人间权贵起兵,平民枉死;修真界开战,天下沦亡;天神一怒,众生蝼蚁!”

誓死要守卫的故土家园,就在这片天地崩裂时彻底消亡。

尸横遍野,骨骸成堆。

只留下执念不消的魂魄,继续那一场虚无缥缈的战争,已经失去意义的战争。忘记了曾经,忘记生死,永远重复死前的那一天。

“只要你们起誓,无论是你们,还是你们的后辈,不论哪一飞升之后潜心苦修,必要寻那撕裂我水寰谷的仙人报仇!”

众人都露出不忍之色,而不是为难。

因为谁都知道,这是个几乎不能实现的愿望。八千年前就能撕裂天地,封存小界碎片的天神上仙,现在的实力是御剑也追不上。

“前辈。”陈禾忽然开口。

姬长歌负手冷视:“如此要求,你仍嫌高吗?”

“不,前辈。八千年前,被称作浩劫之战,长眉道长已经说过,天下宗派十断其九,这只是修真界的浩劫,对世间最大的浩劫指的是古荒大地彻底撕裂。”

长眉老道也反应过来,连忙说:“没错,现存的九州与四海,比之古荒狭窄得可怜!根本查不到水寰谷这一片,究竟是仙人混战到此地时波及,还是随着古荒大地一起崩裂的。”

姬长歌瞳孔收缩。

天神也卷入混战,他当然知道,只是上界仙人害怕波及自己出身的门派与宗族,都选择没人的荒山野岭动手。

最后是打得太多,天地山岳承受不住,还是战局一发不可收拾抛弃底线,不顾下方是否有人烟?

姬长歌不知道,八千年后的长眉道长与陈禾就更不知道了。

“所以前辈所求,我们无法答应。”陈禾看着姬长歌,毫无惧意。

“哈,哈哈哈——”

悲凉的笑声过后,姬长歌身影原地消失。

“呼!”众人长长的喘了口气,纷纷擦汗。

长眉老道马后炮的跳脚,斥责陈禾:“你也太大胆了!万一姬长歌恼羞成怒,给你一箭,老道这辈子就甭出去了,出去也会被你师兄打死。”

“师兄哪有这么不讲理?”陈禾不乐意的说。

之前隐瞒身份,两人从不提释沣,现在听得河洛派众人又是一阵发愣。

连天衍真人都在琢磨,离焰尊者的师兄到底是谁,上辈子没听说过啊!

“你师兄不讲理的时候多了去了,你是记不住!”长眉愤愤说。

这个陈禾无法辩驳,只好眨眨眼,摆道理安慰长眉老道:“我见姬长歌神智清醒,未必为他自己的死怨怒,也不会为覆天山断绝之事记恨。毕竟沙场无眼,生死不论,他大概只是放不开故土家园覆灭之仇,他提出的要求,不说我们,谁也做不到,只是为了安心排解执念。”

“你也是!还有你们,答应他不就完了,反正做不到也没危险!”长眉老道迁怒。

“呃。”众人讪讪,都知道做不到了还去答应,跟骗子有什么两样。

“他已看见最悲惨的结果,又何需让他怀有不可能的期望,姬长歌这样的修士,实力非凡,高于世间,不需我们用欺骗的话来安慰同情他。”陈禾说着,又想起云州城陷入火海中的陈家,那些惨烈的过去都是事实,若相信父亲看重他,只是忙于在外做官,就是自欺欺人而已。

“哎。”长眉老道揪胡须不语。

天衍真人却有些发愣。

他不由自主的将离焰尊者与陈禾重合。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陈禾说得出这样的话,想必上辈子的魔道尊者也是这个看法。这魔头到底经历了什么呀,天衍真人挠头。

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可惜离焰尊者喜怒无常,更少言寡语,天衍真人听他说过的话,加起来还没这辈子多呢!

众人各有心思的喟叹一番后,一个道人到山壁下重新刻了一道深深痕迹。

日子还长,他们总会出去。

当狂风卷起尘沙吹向天尽头,山壁上古修士们出现时,河洛派众道人都紧张的看着再次出现的姬长歌,

“到我身边来罢。”姬长歌神态平和的对陈禾说。

众人傻眼,尤其是长眉老道,对这情形万分熟悉,差点哀嚎出声——又来一遍?刚才的事全忘了?

事实证明长眉老道想太多。

姬长歌径自说:“你是北玄弟子,功法恰当,是我唯一选择,我之箭术非覆天山所传,乃我自悟,学得多少,便看你的机缘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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