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杰离开陈家时, 军车的后备箱都被塞满了。

他跟司机就是喝着莲藕排骨汤吃午饭的时间,动作麻利的爷爷奶奶就用地里种植的瓜果蔬菜和自家腌制晒好的咸鱼腊肉香肠跟各色瓜果蔬菜塞满了车子的后备箱。

什么矮脚黄菠菜茼蒿,什么白萝卜胡萝卜青蒜, 什么油豆腐泡酸菜梅干菜土鸡蛋。有自家产的,更有他们从邻居家换来的, 像茄子干和豇豆干, 就是事婶婶拿过来的。他们甚至还要塞两只老母鸡进去。

吓得姜杰赶紧实力拒绝,不行,家里没地方养。

陈高氏笑了:“哪个要你养,杀了炖汤, 这个是正宗的土鸡,一天饲料都没喂过的。”

谁知蔚蔚和小三儿戏精上身,立刻瞪大了眼睛, 露出不可思议的表情:“母鸡生蛋呢, 怎么能杀母鸡?”

呵呵, 小朋友,请你们说话的时候放下你们手上的鸡腿。

陈文斌都看不下去,开口问:“一会儿杀了炖羊肉你们别吃。”

结果三小只都尖叫起来:“不能杀小羊!”

小羊多乖啊, 他们刚才还喂小羊吃草来着,小羊好可爱。

陈文斌故意朝高桂芳喊:“回头买烤羊肉串啊。咱们吃, 他们别吃。”

气得高桂芳都要踹他,这人成心的吧,故意引小孩子哭。

果不其然,三只幼儿园小同学齐声抗议:“我们也要吃烤羊肉串。”

得, 可爱的小羊也抵不上美味的羊肉串。

姜杰在边上乐呵呵地看着笑,都忘了刚才在水芹田里遭受的社会毒打,到现在小腿以下依然感觉冰凉了。

吃过饭, 大家送要开车走的人上村里的大道。明天就是除夕夜,冯老板今天晚上到家,所以吴若兰也得背着书包回家了。

陈高氏挺喜欢这姑娘的,又心疼冯丹妮到今天还单着。老一辈的思想,你就是做的再好,不管男女,但凡没个伴,那就是值得同情的单身狗。这孤孤单单的,多冷清。

她甚至主动开口:“哎哟,你也甭跑了,喊你妈过来,咱们一块儿过年多热闹。省得你俩还要折腾。”

虽然过年的大菜都给这母女俩准备好了,让孩子拎回去直接热热就能吃。但这哪里比得上凑在一起热闹。

陈敏佳也撺掇:“对啊,叫月仙婶婶和小宇哥哥也过来吧,刚好开两桌。”

今天把被子晒了,楼上三个房间楼下两个,尽够住了。因为收了田埂上的棉花,年前特地弹了新被子呢,过年盖正好。

郑明明摇头:“不可能的,小宇哥哥忙死了。过年最忙,好多人家都是在饭店订年夜饭。还有人买了大菜让送到家里去。他们打算过了正月十五再轮流休假,一个春节冲半年的KPI。”

哟,知道的还挺清楚。

陈凤霞也劝老太太:“行啦,丹妮都好久不在家了,刚好让她们娘儿俩好好聚聚。”

主要是这对母女比较肉麻兮兮,她们的相处模式在村里瞅着估计挺扎眼的,看的人和做的人都要不自在。

还不如各自美丽。

吴若兰本来要跟货车回江海。现在姜杰有车过来,那现成的,当然是坐他的车更方便。毕竟货车主要任务是送菜,也赶时间。

大家刚出大门口,人还没上车呢。隔壁五奶奶就套着围裙过来找陈高氏:“三嫂,你跟我三哥今儿还有空啊,要是年菜烧好了,你给我帮帮忙。”

陈高氏硬是又给人塞了一壶自家榨的芝麻油。这会儿听了老妯娌的话就抬起头,奇怪道:“咋了?有事?”

没听到有动静啊。

“嗐,烧年菜。你看现在家家户户不是都忙着收芹菜嘛,这个就顾不上年夜饭了。去镇上饭店叫菜也不现实,他们就找上我家了呗。”

三爷爷以前在大食堂干过,这两年农村也时兴包席面。有主家光掏钱,连桌椅板凳都不管的;也有主家出材料,只要人帮忙加工的。反正不管哪种,红白喜事过宴席,十里八乡这种事都少不了。三爷爷就带着自家人凑成队伍专门包席面。一年下来,比在外面打工挣的多多了。今年他家还新盖了楼房呢。

现在要过年了,席面停了,但是挣钱不能停。这种包一顿年夜饭上的纯包工,六个大菜三十块:一脸盆黄豆烧鸡、一脸盆爆鱼块、一脸盆油豆腐烧肉、两只咸鸭、两条元宝鱼、一脸盆的糖醋排骨是标配。

这里面有年夜饭自家吃的,也有用脸盆装的是为了招待正月上门来的亲戚。这样再加几个快手菜,就能直接摆出宴席来了。

“嫂嫂你的手艺我晓得,帮个忙吧。都找上门来了,我也不好往外面推。我分单子给你,思明家和福根家还要红红家的给你成不?反正不难做,大菜嘛,材料都是自家管。你要应下,我喊他们家小孩把东西拎过来啦。烧锅还是洗菜,让他们自己来。”

姜杰人都上车了,听到这里又好奇地伸出脑袋:“你们不自己烧年夜饭吗?”

这这这,又不是在城里,都回乡了,怎么还能不动手做年夜饭?不自己做,哪里来的年味?

三奶奶也搞不清楚这是什么亲戚,估摸着是自家侄子侄女的客人。嗐,人家在外面闯荡的,认识的体面人就多。看看这车气派的,看看人家娃娃格格正正的。

她倒是笑着解释:“顾不上,忙着挣钱呢。挣五十块花三十块,那到手不还有二十块嘛。我是身体吃不消,不然我也挣这钱去。”

说着,她还哈哈笑了好几声。

郑明明和陈敏佳也上车了,除了三小只同学能疯玩之外,她们还得回田里帮忙。做多做少能搭把手都是好的啊。大家都在抢时间呢。坐车好,正好是顺风车到田边。

瞧见姜杰又跟被重塑了三观一般的模样,郑明明好心好意给解释:“农村人虽然又很有老讲究,但是在生存面前,弹性非常大。就好像再穷也得祭祀,但祭祀的食物得替祖宗神仙吃掉,绝对不能浪费。能多挣二十块钱,年夜饭是不是自家动手烧的,就没那么重要了。反正一样是吃。”

姜杰忍不住惆怅,车上空调开了,他的腿脚已经暖和,心却带着微微的凉意:“我以为乡村不会变成这样的。”

其实他真正想要用的词汇是污染。

可惜即便他迂回了,依然挨了怼:“请不要用你田园牧歌的幻想去要求农民的生活。那是你浮光掠影的想象,却是别人实实在在的生活。”

姜杰还是遗憾:“以前不是这样的,以前过年很热闹。”

陈敏佳就“哦”了一句:“嗯,穷忙,没挣钱门路,就穷讲究呗。”

这话可真狠,堪称垂直打击。

连郑明明都开口宽解了他一句:“其实等有钱了,大家也许也会悠闲下来,好好准备年夜饭。”

姜杰倒是动了脑子:“那地里的芹菜谁收?”

钱可以不挣,菜不能烂掉啊。

吴若兰面无表情:“找穷人收或者用机器收。事情总归得做,只看你有没有资本清闲罢了。”

看看,就是不想让人痛快地过年。

车子开到田边,陈文斌伸手示意车子停下。他跟高桂芳都赶时间,自然不会等着车子磨叽到现在才过来,而是草草吃完中饭就赶紧装车送人出发了。剩下来的空档,他也没闲着,而是赶紧去收拾土特产。

陈文斌手上拎着桶,里面装了黑鱼和泥鳅,看得郑明明她们特别担心黑鱼会直接吞了泥鳅。不过从体型上看,此事可能性不大。

“没啥好东西,自家养的,就是尝个鲜。”

后面跟着的福英婶婶则拎了一袋子收拾齐整的荸荠,也给塞到车上。她家常年冬天种荸荠,今年也没改种水芹菜,但是瞧见大家都在田里套养泥鳅了,她就也在陈文斌手上赊了泥鳅苗,跟着一道养泥鳅。

现在泥鳅还小,拿不出手,荸荠却刚好是上市的时节。听说陈家来客人了,她连中饭都来不及吃,就赶紧挖了洗干净给送过来。多少是个意思。

陈文斌没跟她客气,乡下就是这样,自家地里的东西分的没那么清。

姜杰看到车上仅有的一点空隙又被迅速塞满了,顿时感觉不妙。他是送来一只羊,人家像是要还一仓库了。

可是陈文斌没空跟他一个小孩子掰扯,又有人过来给他递香烟,笑着搭话:“文斌,你这边还缺人干活不?你看我能不能搭把手?”

这是寻着过来找事做的。

郑明明和陈敏佳也要下车去地上了,临走的时候,郑明明念了句眼睛还盯着外面看的人:“下次要来农村体验生活跟大家一起吧,过年大家都忙。”

姜杰还没反应过来,表姐妹俩都下车去了。剩下吴若兰眼睛看着车顶,幽幽叹了口气:“郑明明白跟你讲道理啦?有人大过年跑过来做客的吗?你这存心给人添堵是不?”

姜杰下意识地否认:“我没有。滩羊是今天早上才到的。”

他一看见羊就心里痒痒了,这才喊车送过来的。在家也没意思,爷爷奶奶得大年三十才从疗养院回来呢。

吴若兰才不管这许多,相当冷酷残忍:“可是你打扰到郑明明,打扰到我们了。好好做你的事吧,别老想有的没的。”

她伸手指着窗外,“你看,大家都忙死了,谁有空瞎折腾。你要是有事做,也不会想东想西了。”

姜杰的脸腾地一下红了,不敢接这话茬,就指着外面道:“这个人不是刚打工回乡,就不稍微歇歇吗?明天就出席了啊。”

吴若兰一点儿也不稀奇:“打工回来不代表能带着工钱回来。拖欠工钱的事很常见。”

以前陈家庄的人出去打工,大部分都是跟着陈文斌的工程队,或者就在附近找活。工钱基本上有保证。就算年尾不能全结清了,但起码过年的开销和开过年来小孩的学费是够的。但是这一年陈文斌收缩战线,就是做以前定下来的活,也不招人,自己都泡在庄上。人家出去就只好自己找事做。这工钱自然就难算了。

吴若兰是农民工子弟小学毕业的,跟郑明明他们混久了,这样的事情自然看得多。

“你看,报纸新闻上说工人为了讨工钱爬楼顶爬电线杆子的都有,还有人真往下跳。那时候你们都说他们不冷静不理智,不晓得拿起法律武器保护自己。”

吴若兰是个冷面匠,说这些也可以面无表情,“可是谁理他们呢,他们又怎么知道该怎么办呢。都说穷人贱命,除了拿命拼,他们不知道该怎么办。”

姜杰叫说的一张脸通红。

这些事其实跟他没关系。可他腊月二十八跑到陈家庄就像是硬贴着扯上关系了。

他看窗外的人还在和陈叔叔说话,突然间咬咬牙,起了心思:“我买吧,他家地里的菜,他家的鸡蛋还有鸡鸭不管什么,我都买走。”

司机是眼观鼻鼻观心,坚决不参与话题的,只吴若兰无语:“你家有多少人啊,你买回去是放着烂掉吗?就算农村种出来的东西不值钱,也是费了心思一颗颗种到地里,一担担水肥浇出来的。不能糟蹋。不然你以为为什么爷爷奶奶为什么给你拿腊鱼腊肉香肠多,绿叶蔬菜少呢?不就是怕摆不住吗?当然,有可能你家也用不着这些,怕咸货对身体不好。”

可怜的姜杰连舌头都要和牙齿打架了,磕磕巴巴地强调:“没,没有,我没想糟蹋,我喜欢吃。这个,我……我准备送到食堂的。”

这话可没啥可信度,食堂的东西哪里能随便进,万一有什么不好呢。

姜杰自暴自弃起来:“那你说怎么办?”

吴若兰还是那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只问他:“你压岁钱有多少钱?”

姜杰搞不清楚她葫芦里卖什么药,只好老老实实地报数。

吴若兰点头,语气轻松“那你就定点资助小学生吧。我们之前做调查,整理出过因为家庭困难而辍学的小学生的名单。你就资助个学生的学费吧。其实也就是一双鞋的事情。”

姜杰顿时感觉自己的脚像是被火烧着一样。

他期期艾艾道:“那个,就一个吗?”

他在石子路小学待过,知道他们一学期的学费不过三百块。其实他可以多资助几个的。

“不用这样,你平常不也要花钱吗?再说你今年有这些压岁钱不代表你明年肯定也有啊,你也得身边有钱的。”

大概是因为他主动掏钱取悦了吴若兰,向来冷面对他的姑娘居然安慰了他一句,“真上不起学的小孩也没你想象中的多。大部分家里大人只要能找到活就能过下去。”

像是叠纸花糊纸盒,是苦是累也挣不到什么钱,但支撑着对付生活也差不多了。救急不救穷,没有能力花钱买鱼买肉甚至买不起新鲜菜蔬,菜场的菜叶子不照样可以捡回家吃。

是没那么体面气派。但不体面就不过日子了吗?不偷不抢,没什么大不了。

郑明明都不避讳她家以前住菜场边上经常去挑拣剩菜,还积攒了一肚子经验跟人分享呢。

姜杰默默听着,看窗外的郑明明正在跟陈敏佳说话。说的什么,他不知道,他就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你跟她说,让她别生气,我没想干什么来着。”

吴若兰叫这人给气笑了,她跟人说什么?她就皮笑肉不笑:“你把心思收一收,别七想八想,我保准她还拿你当朋友。”

这话,他也好意思开口。

姜杰脸红得更厉害了,期期艾艾:“我没想什么。”

吴若兰到底顾忌着车上还有司机,直接掏出手机啪啪敲字,完了问姜杰:“你手机号码。”

得,这就是不好听的话了,得避着人说。

“你这是执念。平常好多女生捧着你吧,猛的碰上不买账的,所以你就面子挂不住,感觉一定要攻略。我告诉你,看不上你的女生太多了,但凡把自己当个人看的都不乐意叫人攻略。”

姜杰急了,那字打的“啪啪啪”:“你怎么能这么说呢?我怎么就不把她当人了?”

“呵呵,打赌好开心哦。”

得,这是黑历史,洗不清白了。

姜杰就试图挽回:“那我要不喜欢她我跟人打赌不是坑我自己吗?”

按照吴若兰从小的生活环境,她不强烈厌男就不错了,还指望她能给男生面子?人直接给怼回头:“喜欢的前提是尊重,连尊重都没有,就别招猫逗狗了。人不是宠物。”

姜杰还想再酝酿下情绪,准备反问对方,他怎么就不尊重郑明明了?

结果头一抬,他惊恐地发现车子居然都已经开到大马路上了。

“叔叔,你怎么就开了呢?我还没跟人道别呢?”

司机满脸无辜:“不是已经打过招呼了吗?”

“我还没说……”

嗐,说什么呀,他现在说啥都不对。这回他是把郑明明给得罪惨了吧。其实他就是单纯地看到羊想给人送过来而已。

江外食堂大师傅有道羊杂汤属于人气美食。入冬以后,大家都爱买羊杂汤喝。但食堂的菜都是定量供应的。你得抢在前面才买得到。他就瞧见过好几回郑明明没买到,几个姑娘一块儿叹气说运气不好。他是有心想把自己的那份给她,可不是怕同学起哄,郑明明会不高兴吗?

所以,他看到滩羊就想干脆把羊送过来。一只羊的羊杂,怎么都够她家吃上几顿了。

吴若兰无语了,到底还是看在他主动资助学生上学的份上点了他一句:你要真喜欢一个人,就千万别做让她膈应的事。

谁家男同学快要过年给女同学家送一只羊?你谁啊,你让人看了怎么想?

郑明明也就是脾气好,不然人早就当场翻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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