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凤霞大步流星, 一路走到挂号处都没搭理父母,只直接点名要挂教授的号。

抱着儿子在外头等待的时候,她嫌弃憋闷, 又牵着儿子的手,丢下一句:“我带小骁去外头走走。”

走廊上有风,她也能顺顺气。

小郑骁不知道大人之间的风起云涌,就迈开小腿高兴地往外面奔。他学会走路之后,每天最爱干的事就是跑来跑去。

陈凤霞看着儿子活泼的身影, 脸上也泛出笑容来。嘿, 她上辈子一直想抱孙子都没机会。这辈子倒是现成的儿子送到她面前让她养了。

外头太阳太大, 陈凤霞到底没让儿子跑远,就在走廊下带着小家伙玩。

区医院分两栋楼, 五层的是急诊加住院部,三层的是他们所在的门诊部。她抬眼往前看的时候, 就看见一个女人往前冲, 然后被人硬是拽着往回拖。

陈凤霞没看清楚女人的脸,就瞧见她身上的浅黄色裙子沾了好大一块血污。

太阳底下, 红的刺眼。

年轻的长发女人大声喊着:“老黄,老黄救我啊。”

陈凤霞一惊,下意识地就要捂住儿子的眼睛。

怎么又是那个女人?也太巧了吧,江海市这么多医院呢, 偏偏是这家。

小郑骁却不乐意母亲的举动,小身子一扭一扭的,一个劲儿地叫唤着“哦哦”,整个人都要往前扑。

陈凤霞赶紧伸手捞儿子,结果碰到了旁边人的腿。

她慌里慌张道歉,一抬头, 却看到了道熟悉的身形。

真是看身形。

因为站着的女人脸上挂着口罩,鼻梁上架着墨镜,真是去银行抢劫打扮成这样都足够了。

陈凤霞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月仙姐。”

话一出口,她就在心中骂自己傻。她不应该喊破的,就当做没认出来最好。

可是人说出去的话就是泼出去的水,怎么可能收回头。她只能硬着头皮找话:“哎呀,你也是来找韩教授的吧。他真厉害,我妈的腿一变天就痛,昨天我阿妈找他扎了回针,又泡了回脚,今天就好多了。哎,你这个样子防晒蛮好,不怕脸上长斑。下次我也这样来。不然脸真是没办法看哦。”

胡月仙原本正盯着对面看,叫陈凤霞喊破的时候,她还慌得不行。

幸亏她脸上戴着口罩,倒是能强行镇定下来,胡乱接话头:“我也是听说这边有教授坐诊,才过来看看的。”

陈凤霞不再看住院楼方向,只强行就这个话题说下去:“那你可得试试,韩教授手艺高的很呢,一眼就看出我腰椎不好,让我也好好保养。”

她晃了晃自己的腰,叹了口气,“我们做女人的啊,也只能自己关心自己了。指望男人能伤心,真是做梦。”

胡月仙怔怔的,不吭声,半天才冒出一句话来:“可不是嚒,男人啊,都是没心的。”

作孽的是他们,倒霉的却永远是女人。

住院部的楼房里头,年轻女人的惨叫声依然没有停歇,间或夹杂着男人的叱骂。外面的世界,只有知了在声嘶力竭地叫唤,掩盖了所有声响。

胡月仙跟陈凤霞并排站在走廊下,这里刚好是一处阴凉。八月的过堂风吹在人身上,说不清到底有没有带着烈日的温度。

陈凤霞觉得有点儿冷,然而小儿子身上却是热乎乎的。

她感觉自己应该随便找点话题聊聊,哪怕就是说说中医养生都好。可几次三番话到了嘴边,说出来似乎又都不合时宜。

陈凤霞只好将注意力都放在小儿子身上。难怪人家说孩子是天然的润滑剂,果真如此。岂止在夫妻之间,朋友当中也是。

她一个带小孩的女人,为了儿子冷落了朋友,好像也没什么说不过去的。

陈凤霞正杂七杂八地胡思乱想,旁边突然响起小姑娘叽叽喳喳的声音。

郑明明跟陈敏佳手牵手从台阶下跑上来,一人手里还拎着个袋子,里头装着的是湿漉漉的泳衣泳帽。

两个小姑娘的头发也有些湿,在太阳底下黑压压墨沉沉,衬得两张小脸一色的雪白。

其实郑明明长得像郑国强,陈敏佳酷似高桂芳,这两个孩子无论脸型还是五官都没相像的地方。

可这瞬间,陈凤霞却觉得面前的两张脸如同一个模子里头倒出来。

大概是因为她们身量相仿,脸上欣喜的笑容也如出一辙吧。

她就奇怪一件事:“你们怎么这么早就过来了?不是要上到五点钟吗?”

眼下还不到四点啊。

陈敏佳抱怨了一句:“游泳池的消毒还没过时间,教练就让我们今天先走了,不算今天的课。”

嫌弃完了,她又庆幸不已:“哎呀,嬢嬢,幸亏碰上了,我们还怕万一撞不见人怎么办。”

郑明明倒是胸有成竹:“碰不见的话,我们直接找教授就行了。医院的人肯定知道教授在哪儿,我妈跟外公外婆肯定在教授那儿。”

一直发呆的胡月仙突然间冒出了一句:“明明真聪明。”

陈凤霞胸中立刻涌现出自豪,那当然,她女儿将来也是要当教授的人呢,顶有学问了。

郑明明先吃了一惊,瞪大了眼睛看面前包裹得跟木乃伊一样的女人半天,才迟疑地开口:“月仙婶婶?”

婶婶是得风疹了,不能吹风了吗?不然为什么会这样?

陈敏佳也捂住了嘴巴,下意识往后面退了步。

天啦!这个样子也太瘆人了吧,这个人干嘛站在阴凉底下还戴着墨镜啊。

胡月仙倒是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形象有什么不妥,还下意识地摸随身带的包。

找了半天,她也没摸出什么吃的,只好歉意地笑笑:“下次让你妈带你跟弟弟去婶婶家,菱角能吃了,婶婶给你们煮菱角,喊你姐妹一块儿过来。”

说到菱角,陈敏佳也忽略了陌生女人的古怪之处,还高兴地跟表妹分享:“奶奶带菱角上来了,还有菱角藤,昨天我都忘了拿出来。”

陈凤霞心里头有些不痛快。

弟弟一家不愁吃穿,阿爹阿妈还巴巴儿往他们面前送。有什么时鲜货,像是头一茬的嫩蚕豆,刚冒尖的香椿头,老两口自己舍不得碰一口,都要想方设法给陈文斌家留着。

更别说笨鸡蛋了。

陈凤霞没指望从父母手上抠东西。可同一个娘胎里头出来的,待遇差别如此明显,她心中舒服才怪。

这叫什么?哦,就是那个什么意难平。

于是她说话的语气也淡了下去:“阿妈在前头诊室,最前面的房间外头等着。弟弟怕热,我就不过去了。对了,你们怎么跑过来了?这么快。”

简直就是前后脚,难不成从游泳馆到这边还有更直达的公交车?

陈敏佳笑得厉害:“是我同学爸爸的车子,他在政府上班,开车接我同学,听说我们要来医院看奶奶,就把我们送过来了。”

同学的爸爸还夸她们姐妹孝顺呢。

郑明明也朝妈妈点头,相当有底气的样子:“妈,你要上班的话就先过去。到时候我带弟弟回家。”

现在弟弟会走路啦,也不再随便拉粑粑。作为姐姐,她感觉自己能够一个人搞定小肥猪。

陈凤霞笑了:“好啊,我先享女儿的福了。”

她话音还没落下,陈敏佳先伸长了脖子往住院楼的方向张望,表情疑惑:“那个人怎么了?他们为什么追她?”

陈凤霞眼睛扫过去,赶紧拉住女儿跟侄女儿:“好了,没什么好看的,医院里头,说不定精神不好的人。别盯着她瞧了,省得到时候她冲过来。我们快点过去吧,估计应该轮到奶奶了。”

陈敏佳虽然觉得奇怪,但她从小在祖父母面前长大,现在刚离开老人身边没几年,正是感情深厚的时候。听到嬢嬢说到奶奶,她赶紧转头往走廊那头走。

她转过脑袋的时候,瞥见了表妹的脸,不由得奇怪:“你怎么了?”

妹妹的脸色好古怪。

郑明明抿了下嘴唇,垂下眼睛:“我在想,下次应该带外婆去二医院扎针了吧。”

陈敏佳的注意力果然被迅速转移了过来。她嘀咕了一句:“这个教授真是打一枪换个地方啊。”

陈凤霞赶紧接了话头:“教授厉害啊,到处都请他过去呢。”

三两句话的功夫,她可算是将两个姑娘从门口哄到了诊室边上。

陈凤霞正要暗自松口气,就看见女儿偷偷朝她投来一瞥。当妈的人立刻心中咯噔一下,说不清是个什么滋味。

果然吧,就她家明明的这双眼睛,真没什么事情能瞒过她。

估计这丫头已经认出那个哭闹挣扎的人是黄大发的小三了。

陈凤霞只能冲女儿微微摇头,示意她别吭声。

郑明明咬了下嘴唇,目光似有若无地瞥向还站在大楼门口的胡月仙,到底一声没吭。

陈凤霞心里头直打鼓,乱糟糟的什么心情都没有。

她让侄女跟女儿都在诊室门口陪伴老人,自己借口小儿子怕热,又抱着孩子回了医院大楼门口,只假装什么都没发现,就光催促人:“月仙姐,过来啊,正好你也看看教授给人扎针,厉害的很呢。”

胡月仙没发话,眼睛还直勾勾看着前头。

陈凤霞顺着她的视线瞧过去,顿时魂都飞了。

妈呀,黄大发怎么跑过来了,还伸手扯着那年轻女人,嘴里头嚷嚷着:“我管你个屁。今天我倒是要看看,哪个王八蛋敢动她一下子。”

陈凤霞赶紧眯起眼睛,假装看不清的样子:“月仙姐,那边怎么了?我坐月子的时候眼睛吹了风,看不清爽。怎么好像要打架?”

胡月仙抿着嘴巴不说话,只收回视线,转头道:“我也搞不清楚,大概又来了个疯子。走吧,我去看看教授扎针。”

两个女人一声不吭往诊室方向走。

陈凤霞一颗心七上八下。

她一时担心黄大发真弄走了那个女人,这人当了前进村这么长时间的一把手,在江海当地肯定有一定的关系。

她一时又说不出心中突如其来的轻松究竟是怎么回事。

还好,小孩还没被打掉。

出血了也不一定代表就流掉了。她怀明明的时候,出过好几回血,都以为保不住了,结果孩子还是顺顺利利地生了下来,没灾没病的,蛮好。

听说丫头的命总归硬一些的。

但是小三这胎是个儿子啊。

陈凤霞心里头直打鼓,耳朵边上也像是有铜锣在咚咚敲个没完没了,炸得她脑袋都在嗡嗡作响。

胡月仙还是那副戴着墨镜跟口罩的模样,叫人看不出她心中所想。

那边的哭闹声似乎愈发厉害了,里头还夹杂着男人的怒吼。

陈凤霞心道,这算不算冲冠一怒为红颜啊,都赶上吴三桂了。真没错,黄大发跟吴三桂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跟胡月仙坐在诊室外头,谁也没说话。

旁边两个穿着白大褂的女人一边走一边抱怨:“闹腾死了,每次计划生育都带到我们这儿来。他们自己又不把工作做好了。”

另一人笑:“怎么做工作?二奶准备靠着肚子里头的货上位呢。这哪里能做的通。”

先前说话的人咋舌:“我的天,那可真是金蛋了,这下掉了可不得哭死。”

掉了?

陈凤霞诧异地抬起头。

她转头看窗外,那个年轻女人果然趴在黄大发身上哀哀哭泣。黄大发正情绪激动地咆哮着什么。

这边穿白大褂的人发出嗤笑:“男人啊,真是有点儿钱就烧的。这男的能当这女人的爹了吧。跑到医院来逞什么威风。有种自己别让人被计生的抓过来啊。”

另一人笑了起来:“那他家的老婆孩子倒是得感谢计划生育,真是国家为他们撑腰呢。不然新媳妇小儿子,老男人的骨头可不得酥了。”

窗户外头的闹腾声渐渐停歇。

不知道男人究竟做了什么承诺,女人终于停止了哭泣,跟着他一块儿上车走了。

陈凤霞在心中叹了口气,就垂着头轻轻逗儿子玩耍。

后悔吗?有什么好后悔的。事情她都做了,再想又有什么意义呢。

况且重来一回,在前进村村委会门口,她还会说出那些话。这事儿到底谁先没理是出轨的黄大发跟明知道人家有老婆孩子还姘上来的小三。

没出生的小孩无辜,那已经要上高中的大小孩就不无辜吗? 

胡月仙突兀地开了口:“你说,我是不是也该再盖栋楼?”

她跟黄大发吵过,想把街上的店面过到儿子名下。

可惜黄大发根本不搭理她。她又不敢闹狠了,在儿子面前露出端倪。黄大巴不在乎,她在乎儿子呀。她心里头的苦简直没话说。

这个人是没心了,她同床共枕了这么多年的男人已经没心了。她不敢再指望他,她就琢磨着要怎么给儿子多扒拉点儿东西。

儿子将来要上学要讨老婆,指望他,还不晓得他要贴补哪个狐狸精呢。

这回狐狸精吃了亏,黄大发肯定要好好补偿对方。

今天这个解决了又怎么样?这狐狸精这样年轻,后面就不能再怀了?黄大发要是存了心把人藏起来,她胡月仙能怎么办?

就算断了这个,以后他还能不在外头找?

男人啊,有一就有二。

她不敢再指望了。

陈凤霞的心原本也跟泡在海水里头一样苦涩。

男人出轨,被背叛的妻子精神痛苦。叫抓了去打胎的小三身体痛苦。倒是这男的跟没事人一样,依然逍遥快活。

现在听胡月仙说盖楼房的事,陈凤霞才起了精神:“怎么,黄主任考虑好了,要在你们院子里再起一栋楼?”

“他?不用管他。”

想起这个人,胡月仙就头心里头都是气。黄大发为什么要盖楼啊?这老王八是想盖给私儿子呢。

美名其曰,他这个当爹的要一碗水端平了。当初给大儿子盖了楼房,现在也得给小儿子盖。

她艹他祖宗十八代,狗日的王八蛋!

“我盖。”胡月仙端正了颜色,认真的看着陈凤霞,“我要盖栋楼房,我自己盖。我看你拿给包工头的图纸就蛮好。我想照着盖。”

她要把家里头的钱都花光了,她看没钱了黄大发还怎么出去浪。

那句话真是没错,女人得花男人的钱。你替他省着,他就要拿出去给别的女人花了。

她这辈子,真是受够了!

陈凤霞听着她声音里头近乎于哽咽的腔调,只好假装没听出来。

她伸手握住胡月仙的手,点头答应:“好,你要盖就盖吧。到时候就是住不了,看着这些房子心里头也痛快。”

胡月仙突然间转过头来看她,认真地问:“你要不要再盖栋房子?你两个小孩呢,正好一人一栋楼。”

陈凤霞惊呆了。

她当然想在前进村多盖楼房,盖得越多越好。她又没什么本事,重生的金手指就这丁点儿大,当然愿意发挥到极致。

可问题在于她能力有限,盖楼一要有钱二要有地,这两样,她一律没有。

现在五层楼后面要往外头掏的三万块,她跟郑国强还在口挪肚攒呢。

胡月仙却坚定了语气:“你就一句话,你想还是不想。你要是想的话,宅基地我来想办法。钱我借给你们。”

对,就是要把家里头的钱都花出去。

花光了,姓黄的才没办法继续折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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