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气冲天的老头子趾高气昂, 指着门里头的陈凤霞一家,冲着社区片警大呼小叫:“这是他们家的地盘啊。噢,政府盖的老年人活动中心不给我们待着, 倒是成了他们的小别墅了?”

大晚上的,张主任被警察从家里头喊到单位,也是一肚子火, 面色阴沉:“陈师傅,怎么回事啊?”

陈凤霞扭过头抹眼泪。

郑国强赶紧给人递烟:“哎哟,主任,都是误会。我老婆跟我拌了两句嘴, 就从家里跑出来了。我带着小孩过来追她。我们还没讲两句话呢,这位大爷就过来砸门。吓死个人, 还以为怎么了。”

那老头子醉醺醺的,还在吵吵嚷嚷:“别以为我不晓得,我看到灯了。你家天天都在这边,我看的清清楚楚。哦, 不对我们开放, 你们自己关起门来玩。”

陈凤霞扭过头来发火:“哎,你这位老师傅讲话好奇怪的。这么大的地方,我一个人打扫, 我可不得早点晚点。我要是跟人家一样朝九晚五,我在旁边打扫卫生, 你不又得有话讲啊。”

警察也头痛, 屁大点儿的事, 这老头还没完没咯。人家本来就在这儿上班,晚上就是住在单位那也是以单位为家,应该被表扬的。

张主任还惦记回家看球赛, 赶紧打圆场囫囵过去:“好了,一场误会而已,又不是什么大事。李大爹,我们活动中心开放的世间是国家定的。一天二十四小时都开门的话,上班也排不过来啊。”

那老头子还在骂骂咧咧:“你们就是占公家便宜,不为人民服务。”

张主任好说歹说,跟着片警一道可算是将找茬的老头子架走了。

陈凤霞一家也不好继续在活动中心待下去。夫妻带着两个小孩只能悻悻地往租房走。

郑明明颇为失望:“啊,今天还在家里睡吗?”

天好热,太阳下山这么久了,马路都还烫人,家里肯定跟炕房一样。她和弟弟身上又得起痱子了。

陈凤霞叹了口气,摸了摸女儿的脑袋,扭头看丈夫:“没房子,我们就只能这样被人到处撵。”

郑国强骂了一句:“这条老狗,到处瞎咬人。”

他也不知道盖怎样解决面前的困局,就只能狠狠地骂他能骂的人。

陈凤霞早就失望了一辈子,不敢指望丈夫能拿出个章程来,只好在心中盘算。

实在不行,明天就跟张主任说开吧。他们家正在翻盖房子,暂时住不了人,想在活动中心凑合一阵。

准备两条烟,弄瓶酒,应该能说通。就是这额外的开销让人心痛。

要不,干脆送几斤油吧。

先前她听小赵他们说现在的油不香,没有乡下自己榨的菜子油好吃。

陈凤霞正思忖着,夫妻俩已经走到了租房门口。

时候不早了,外头乘凉的人却还没有回去睡觉的意思。大家都热的吃不消。

瞧见他们回来,房东老太太就扯着嗓子喊:“郑老板,你家要是不租房子了提前讲啊。我这边还有好几个人等着找房子没下脚的地方呢。”

旁边乘凉的人笑:“郑老板肯定是发大财唻,好几天都不着家怕不是住宾馆了吧。”

说话的时候,这些人还眼睛一个劲儿地在郑家人身上剜,像是能刮下什么油一样。

陈凤霞心中冷笑,面上却不显:“哎哟,我家老郑回老家扛米的,我带小孩去亲戚家待了两天。要发财也是奶奶你发财,哪轮得到我们啊。”

房门一关,她就落下了脸:“五层楼,我就要盖五层,我看到他们阴阳怪气的就火大。”

郑国强安慰妻子:“人家也没说什么。”

“没什么?冷嘲热讽的,我受够了。”陈凤霞一屁股坐在竹床上,压低了声音跟丈夫算账,“一楼堂屋招待客人的地方,二楼我们住,三楼四楼等明明他们大了,也好住的宽敞。五楼不得先空下来啊。你妈现在看着结实,等年纪大了,身边能少得了人照应吗?她再怎么样也是你妈。就你家老大跟那个嫂嫂,到时候你看他们会是服侍人的样子吗?”

郑国强没想到妻子在上元盖房子居然还想到了他老娘,一时间都不知道该怎么说好:“你真是。”

真是什么啊?真是圣母。

嘴上讲两句漂亮话的圣母谁不会当。

上辈子女儿就批评过她这个当妈的不会做人,干得比谁都多,亏得比谁都厉害。明明讲两句漂亮话就能糊弄过去的事,她非要嘴上不饶人。

何必呢。

做人可比做事重要多了。

这辈子,她也要学着讲漂亮话。

陈凤霞叹气:“行了,也别我真是了。明天你去工地上,到房山换点儿山芋粉吧,掺在面粉里头一块儿吃,也算是搭着来。”

房山算是江海的郊区了,距离郑国强干活的工地倒不远。顾名思义,当地就是山丘,没有水田,房山本地人就靠着种山芋土豆花生这些农作物为生。

这些粗粮能卖出什么价钱来,就算早十多年前家庭责任承包到户,国家开放农产品价格,大部分农民都过了两年好日子的时候,房山人也就是混个肚子饱。

计划经济的年代,大家为了不饿死自己吃了多少山芋土豆,现在有大米白面了,谁愿意吃那些噎死人的粗粮啊。

后来还是政府规划将房山变成了风景开发区,当地人整体拆迁出来,才结束山地刨食的生活。不然用房山人的话来讲,苦日子不知道还要过到什么时候。

对了,房山也要拆迁的,比上元县迟了差不多六七年的样子,当时也分了不少房子。可就是小产权房,好租不好卖的那种。

后面要是条件允许的话,陈凤霞倒想看看能不能占占这个重生的便宜。

即便是光吃房租,十几套房子下来,也是个相当不错的进项了。

她正做着发财的美梦,郑国强先下意识地反对:“面粉还是吃得起的,不用吃山芋。”

陈凤霞被拽回了现实,也不看他,声音淡淡的:“粗细粮搭着吃,对身体好。”

她讲的是良心话,山芋粉掺面粉,蒸出来的馒头都又香又甜,听讲营养还均衡。

郑国强却没办法这样想。

1993年国家才取消粮油票,在此之前大家的粮食都是凭票供应。早几年,农村家庭责任承包后,吃饭的问题才不显。可城里头条件不好的人家细粮还是基本得省着吃的。

像山芋干这种东西,完全是因为吃不上大米饭细面条,才被人们拿来哄肚子的。

郑国强就不喜欢吃山芋,闻着再香也没用,这东西吃多了洼酸,胃里特别不舒服。

到现在,他看到街上的烤山芋也不会多瞧一眼,别说卖的贵,便宜他也不要吃。他小时候真是吃够了山芋。

当年是没办法,眼下,城里头都取消粮票了,大家敞开肚皮吃大米白面。他一个平原水乡出来的人,还让老婆孩子跟着他吃山芋?开玩笑!

郑国强心里头跟被什么抓着似的,说不出来的不得劲。

郑明明没赶上那样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时候。她家不种山芋,山芋对她来说就是零食。

听说有山芋吃,她还兴高采烈地逗弄弟弟:“啊,给你弄好吃的,山芋可甜啦,特别香。”

小郑骁应该是听懂了“甜”字,又开始拍着小手流口水,高兴地不得了。

郑明明给弟弟擦嘴巴,哭笑不得:“你怎么老淌口水,都成口水呆子了。”

陈凤霞笑着纠正女儿:“你弟弟那是长牙齿呢。后面有牙齿了,能吃的东西就多了。”

她开了家里头的窗户,等到外头的热风伴随着成分不明的垃圾腥臭味吹进来,便招呼一家老小:“行了,睡觉吧,明天再说吃什么。”

家里头热的跟蒸笼一样,竹床都像火炕,根本没办法睡人。

郑国强下意识地又想去医院将就一晚上。

可看妻子已经躺下,他到底没走,而是去井边提了桶井水,放在竹床前,拿电风扇对着吹,也算是个心理安慰。

放下井水后,他也没立刻睡觉,开口招呼女儿:“睡吧,爸爸给你们扇会扇子。”

郑明明看父母的反应,知道今晚肯定得留在家里睡觉了。

她暗自在心中叹了口气,只好跟母亲一道躺在凉床上。

唉,上元的房子什么时候盖好啊。到时候前后门一开,形成了串风,肯定凉快又舒服。那才是睡觉的地方啊,哪里像现在。

好在她这个年纪的孩子觉只有不够睡的份。即便屋子闷热,但是有电风扇跟爸爸扇的风,郑明明还是躺下来没多久,就打起了小呼噜。

郑国强手上的扇子没停。

陈凤霞也不睁眼睛,就心安理得地享受丈夫的讨好。

真是没错啊,即便是两口子,说是好听也比做的多管用。他郑国强上下两辈子,居然头回晓得心疼人了。

甭管这心疼里头有几分真情实感,她且好好享受再说。

这一觉,陈凤霞睡得香甜。

第二天一大早,她睁开眼的时候,郑国强已经做好了早饭。摆出来的东西有锅巴茶还有炸面饼。

剩下的油他也没浪费,直接放了泡大白菜帮子下锅炒,香气四溢,刚好配锅巴茶吃。

郑明明闻着香味抽鼻子,从竹床上坐起身就欣喜不已:“啊,好香啊。”

“赶紧刷牙洗脸吃饭。”郑国强笑着招呼妻女,“早上时间赶,先将就着吃。晚上我再给你们弄好吃的。”

陈凤霞赶紧招呼丈夫:“你别慌这个,晚上要是来得及的话,你也来趟上元。包工的那边说有门路弄建材,你好歹在工地上干了这么久,过去看看材料怎么样。要是可以的话,我们得给人家定金了。”

郑国强有点儿懵,下意识地脱口而出:“这么快啊。”

陈凤霞的好心情淡了些,没好气道:“快什么啊。你也就是占着你女儿放暑假能帮忙,等到明明开学,我一双手里里外外,还忙得过来啊。我这辈子都没享福的命,又没人给我搭把手。”

郑国强因为亲妈的事情,天然在妻子面前矮一头,赶紧喊停:“行行行,我晚上换好山芋粉就过去。”

郑明明已经乖巧地将自家饭桌摆在了门前的空地上。天还早,外头凉快,吃早饭正好。清晨的凉风吹过来,舒服死了。

哇,今天真的有油饼,好香啊。

她夹了一块放进嘴里,那股浓香熏得她差点儿咬掉自己的舌头。咸香酥脆,外焦里嫩,外面脆脆的,里面软软的,好好吃。

陈凤霞看着女儿陶醉的样子,忍不住笑了:“慢点吃,别烫着了。你要喜欢,以后让你爸爸多做给你吃。”

郑明明倒是懂事,立刻摇头:“爸爸要上班啊。”

陈凤霞冒了句:“我看这个班也没什么意思。”

郑国强带着儿子撒完尿回来,闻声“啊”了一句:“怎么了?”

“没事。”陈凤霞舀了南瓜面糊糊吹凉了,示意小儿子自己吃,又招呼大女儿吃早饭,“吃吧,面饼冷了就不香了。”

她刚才说的是真心话。照上辈子的发展轨迹,丈夫继续在她弟弟那边打工除了浪费光阴之外,真没一点意思。

永远干体力活,稍微带点技术含量的工作他都摸不到边。

她家要在上元盖五层楼,资金上起码还有好几万的缺口。

这钱,他们夫妻得想办法挣出来。

靠在工地上做小工,能攒下什么钱来?肯定得找别的门路。

这事儿,陈凤霞打算等晚上丈夫下班回来再讲,省得这人又要纠结一整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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