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混入刺史府,沈宜秋与五皇子一行则去了城南的通觉寺, 牛二郎的小女儿那日正是在通觉寺遇见曹刺史车驾, 以至于最终命丧曹府。

通觉寺在城南晖和坊内, 接近罗城边缘,坊内人户稀少, 再往南, 出了城门,便是万家的大片田庄。

牛二一家便是万家的佃户,平日住在田庄上。

牛二郎一边走一边对尉迟渊与沈宜秋道:“那通觉寺是个小寺, 香火不怎么旺,去的人也少,左近的人家拜佛都去旁边的崇真寺,那儿有七层木浮屠, 地方也大得多。”

他顿了顿道:“那日三娘也不知怎的,突然想起去通觉寺, 结果……”

沈宜秋听他声音又有些哽咽, 忙岔开话:“那通觉寺中有多少僧众?”

牛二郎道:“除了寺主人以外就只有七八个人。”

沈宜秋与尉迟渊交换了一个眼神,心下都是了然, 这通觉寺规模如此之小,都说不上寺庙, 大约只能称兰若或招提。曹彬是一州刺史, 便是礼佛也不会选这种偏僻之地的小兰若。

他们原先还有些拿不准,眼下越发肯定了。

沈宜秋又问:“这寺里可有什么可看的东西?”

牛二郎思索半晌道:“非要说,也就是寺后头的几棵老梅树, 再就是佛堂前边一对前朝的石经幢。”

说话间,车马已到了通觉寺门外。

邵泽上前扣了扣门,半晌,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小僧推门出来,看了众人一眼,露出些许惊讶之色,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几位檀越有何贵干?”

沈宜秋还以一礼:“和尚有礼,某等听闻宝刹有古经幢一对,特来一观。”

那小僧眉头一松:“不敢当,檀越请随小僧进来。”

一行人牵着马走进门去,只见那兰若果然很小,只有前后两重院落,因是禅宗寺庙,不设佛殿,正中一间法堂,东西两侧是罗汉堂,后头一进便是寺主与众僧所居的僧房。

那知客僧一指法堂前边左右两侧的石经幢道:“这便是檀越要看的石经幢了。”

沈宜秋一看,那对经幢约莫一人来高,须弥底座莲花宝顶,幢身呈八角形,四周刻着经文。

她装出兴味盎然的模样,走到经幢前,细看幢身上所刻的经文,见左右两幢分别刻着《施灯功德经》和《大悲经》,都是北齐所译的佛经。

沈老夫人佞佛,沈宜秋打小耳濡目染,这两部经书都诵得滚瓜烂熟,她从头至尾读了一遍,除了有几处字迹残缺模糊以外,并无什么错处。

她暗暗向尉迟渊摇了摇头。

看完经幢,知客僧领着他们在寺中转了一圈,沈宜秋等人佯装拜佛,将法堂与两旁罗汉堂都看了一遍,并未见到有什么可疑之处,有那僧人在旁,隐蔽处却是不好查探。

尉迟渊眼珠子一转,对那知客僧道:“不知贵寺可有下榻处?”

那知客僧道:“后头倒是有个普通院,只有三间房,住不下这许多人。”

他看了眼沈宜秋等人,见他们衣饰鲜洁,还带着这许多长随,有些狐疑:“且房舍简陋,恐怕……”

沈宜秋笑道:“某等夜里要读书,邸舍与大寺不免喧闹嘈杂,倒是宝刹清寂,正合某等心意。”

她顿了顿又道:“房舍不够也无妨,其余人住到左近的邸舍去便是。”

知客僧面露迟疑:“请檀越稍等片刻,待小僧去问一问阿师可好?”

沈宜秋道:“某等正好想拜谒主持禅师,聆听禅音佛法,有劳和尚通禀。”

那知客僧踌躇了一下,点点头:“檀越稍待。”便即快步向后院走去。

片刻之后,知客僧折返,合十道:“阿师请诸位去菩提院说话,请随小僧来。”

沈宜秋对长随打扮的侍卫们道:“你们在此处等候,免得扰了禅师清静。”

几人会意,知道这是让他们趁着无人四下查探的意思。

沈宜秋与尉迟渊跟着知客僧穿过回廊,来到堂后,只见后院分隔作两个小院落,中间砌着堵素土矮墙,墙上开着一扇窄门,四周爬着藤蔓,眼下花叶凋零,只剩下枯藤。

两人一路留心观察,并未发现什么不同寻常之处。

知客僧领着他们走进西边的院落:“此处便是阿师所居的菩提院了,两位请。”

两人道了一声“有劳”,走进院中,一个约莫六十来岁的僧人迎出来,只见他面容清癯,颇有些高僧大德的气度。

沈宜秋与尉迟渊俱都打起十二分的精神,若是曹刺史果真将账册藏在普觉寺中,其余寺僧未必知晓,但主持禅师定然一清二楚,此人若非曹彬的人,便是与他有所勾连,他们一定得小心行事,千万不能打草惊蛇。

老僧向他们合十行礼:“两位檀越光降,贫僧有失远迎。”

知客僧道:“这位便是阿师。”

沈宜秋与尉迟渊也向那老僧行了个合十礼:“见过禅师。”

禅师笑道:“敝寺简陋,无以待客,请入内用一杯清茶。”

两人都道:“叨扰禅师清修。“便即跟着老僧走进禅房。

禅房十分简朴,只有一几一榻一佛龛,席子上放着两个蒲团,此外再无别的陈设。

禅师将两个蒲团让给两人,自己席地而做,亲手为两人分茶。

两人道了谢,接过茶碗,叙过寒温,沈宜秋便道:“敢问阿师,宝刹是何时所建?”

禅师道;“敝寺始建于北魏天启年间。”

沈宜秋露出肃然起敬的神色:“这么说已有两三百年了。”

禅师微微得意:“传至贫僧手中已是第七代,两位檀越可曾见到法堂前的两座经幢?那是第三代寺主所立。”

沈宜秋受沈老夫人熏陶,对佛理颇为了解,便随口问了几个佛典上的问题,那禅师神色本有些戒备,见他们真是来请教佛法,神色松弛了些。

沈宜秋与他聊了约莫半个时辰,态度恭敬,不时吹捧他两句,见火候差不多,这才道:“禅师一番解答,鞭辟入里,令某茅塞顿开,不知今夜可否借贵寺宝地歇宿,再向禅师请教?”

经过一席长谈,老僧眉间的戒备之色已经荡然无存,欣然道:“承蒙两位檀越不弃,是敝寺之幸。”

沈宜秋道:“多谢阿师,某等感激不尽。”

禅师便叫那知客僧将他们带去普通院。

大多寺庙都设有普通院,供过路客人或俗家弟子借住,普觉寺也不例外。

此处的普通院附建在僧房东面,是个一进小院,总共三间房,正房坐北朝南,东西各一间厢房。

沈宜秋、尉迟渊各住一间,又让邵泽与令一名侍卫住在东厢,其余人则去左近的邸舍居住。

将行囊、书箧归置好,那知客僧送了茶饭素斋来:“粗茶淡饭,请檀越莫要嫌弃。”

几人道了谢,用过午膳,那知客僧收起盘碗食盒,便退出了院子。

待他走出院子,沈宜秋这才掩上房门,问邵泽道:“表兄,你们方才在佛堂中可有发现?”

邵泽摇摇头:“方才我们两人将佛堂与罗汉堂探查了一遍,墙壁、佛像背后、经幡、须弥座都找了个遍,不曾发现文字。只剩下高处的梁枋不曾查验。”

沈宜秋想了想道:“昼间不便,待中夜再去细查。”

是夜,邵泽与另一名侍卫摸黑进了佛堂,顺着柱子攀爬到房顶,将梁柱、枋楣、椽、栱等处一一看过,仍旧一无所获。

两人又趁着众僧熟睡,悄悄潜入僧房查找了一遍,什么也没发现。

沈宜秋与尉迟五郎在各自房中,一边看书一边等待。

好容易等到侍卫们回来,得知他们什么也没发现,沈宜秋不禁蹙眉:“莫非是我推断有误?”

尉迟渊思索片刻,摇摇头:“曹彬不会无缘无故来这种偏僻的小寺,一定是我们哪里疏漏了。”

沈宜秋经他这么一提醒,隐隐然似有所悟,但那念头稍纵即逝,没等她抓住便一闪而过。

尉迟渊接着道:“说不定这寺里砌有暗室或地窖之类,我们在此盘桓两日,仔细找找,定能有所收获。”

这时已近四更天,几人无法,只得先回房就寝。

一行人在寺中盘桓了两日,白日里沈宜秋以请教佛法玄理为由,拖住主持禅师,其余人则趁机在寺中搜寻,可在寺中住了两夜,仍旧全无头绪。

饶是沈宜秋不甘心,也不得不承认,她的推断大约从一开始便错了。

尉迟渊也无可奈何:“我们差不多已将这普觉寺翻了个底朝天,看来真的不在这里了。”

他叹了口气道:“也许牛三娘并非撞见什么,而是听见曹彬与谁说话。只盼着阿兄在曹府能找到些什么,否则就只能以戕害百姓之罪先将他押解回京了。”

沈宜秋秀眉微蹙,正如她与尉迟越先前所言,曹彬很可能会找个下人或妾室出来顶罪,仅凭牛三娘一案要扳倒他却是不易。

她心里始终有种隐隐绰绰的感觉,似乎缺了一件关键的东西,这念头呼之欲出,但始终蒙着一层薄纱看不真切。

但时间紧迫,他们不可能虚掷在这里。

期望落空,她亦束手无策,只得点点头:“多留无益,这就走吧。”

几人便即收拾行囊,与主持禅师辞别,出了后院,走到庭中,侍卫从树上解下马。

沈宜秋从表兄手上接过缰绳,正要上马,电光石火之间,她忽然明白这寺中该有却不曾见到的究竟是什么。

她转身对尉迟渊说了两个字:“墓塔。”

佛家有塔葬之俗,普觉寺历经数百年,曾有过六代主持,寺庙附近定然建有墓塔。

尉迟渊双眼倏地一亮,不由恍然大悟,无论佛堂还是僧房,难免有僧众、香客来来往往,藏得再隐秘也有被人发现的可能,但是谁没事会去看墓塔?

寺庙的墓塔林都在寺外方圆一里之内,并不难找。

一行人出了佛寺,便在周围寻找,果然在城外不远处找到了普觉寺的塔林。

几座墓塔都是烧身塔,即僧人圆寂后将遗体焚化,骨灰葬入塔中。

尉迟渊料想沈宜秋一个女子难免害怕,自告奋勇道:“阿嫂在此稍候,我去看看。”

沈宜秋却道:“无妨,一起去吧。”说着便下了马,径直朝一座墓塔走去。

尉迟渊不禁讶然,连忙跟了上去。

两人绕着塔身转了一圈,尉迟渊道:“上面刻的都是天竺经文,难道玄机藏在塔里面?”

沈宜秋伸手凑近仔细看砖石上刻着的文字,摇摇头道:“五郎你看,这些字的笔画中没有苔痕,是新刻的。”

又伸手蹭了蹭,看看指尖,对尉迟渊道:“有残墨,当是有人拓印过,未曾洗净。”

她又仔细观察那些文字。她一路都在学吐蕃文,近来开始看吐蕃佛经,吐蕃文字本就演化自天竺文,经书文序又不同于说话,许多地方与天竺文异曲同工。

沈宜秋虽看不懂天竺文,于吐蕃经文亦是一知半解,但看得出来这些文字顺序奇异,不像经文。

她思索片刻道:“他们应当是将大燕字与天竺文一一对应,这样即便有人注意到墓塔,也不会看出什么端倪。曹府中一定有解密用的书卷。”

尉迟渊对这阿嫂佩服得五体投地,当即卷起袖子摩拳擦掌:“咱们先把这些字都拓下来!”

作者有话要说:  以前“和尚”特指高僧大德,是尊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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