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走后, 沈宜秋很快也歇下了。

素娥和湘娥今晚不当值,服侍太子妃睡下后,两人走出承恩殿, 整个院落里灯火熄了大半, 只有檐角和廊下留了几盏风灯, 晕黄火光辉映着清冷月色。

下了台阶, 走到中庭, 两人不约而同地往西边望去,只见两位太子良娣所居的淑景院还亮着灯火。

他们侧耳听了一阵, 并未听见什么动静, 太子一行似乎已经往前院去了。

两人俱是松了一口气, 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露出侥幸又无奈的笑容。

回到房中, 素娥长出一口气,小声道:“娘子一点也不着急, 倒是我们成天七上八下、提心吊胆的,今日算是安然度过, 也不知明日如何。”

她双手合十望天拜了拜:“阿弥陀佛,求佛祖保佑娘子,别叫那两位占了先机。”

湘娥劝慰道:“莫着急, 娘子一定有自己的主意。”

想起这阵子他们娘子没心没肺的样子,她也不太相信自己的话, 两人默然半晌, 相对叹了一口气。

湘娥道:“方才那屏风, 殿下极口地夸赞,小娘子为何不认是她自己画的,推说是市坊里买的?”

素娥从提灯里取了火点燃案上油灯, 一边道:“娘子不愿用这邀宠吧。你不知道,小娘子的丹青,是小时候我们娘子手把手教的。”

她说起以前的事,不觉又把沈宜秋叫成了小娘子,湘娥也没纠正她,她口中的娘子,自然就是沈宜秋的母亲了。

素娥又道:“那时候娘子病已经很重了,小娘子小时候活泼闹人得紧,娘子要陪女儿,又没力气,就骗她坐下来画画,小娘子还小,笔也拿不来,娘子就握着她的手画,小娘子不会写自己的名字,娘子教她在角落里画一个红圈,说‘这就是小丸’。画了三十六张画,娘子就过身了,一直到……前一日,你说小娘子怎么能用这邀宠呢。”

素娥说着说着哽咽起来,佯装去挑灯芯,背过身去揩了揩眼泪:“你没见过我们娘子吧?”

湘娥摇了摇头,她被买进府时,沈三郎已经出任刺史,携妻带女去灵州了。

素娥道:“我们娘子极出色的,郎君总是说,我们娘子不愿嫁她,是他千求万求才求娶来的。”

湘娥讶然,她一直听人说这门亲事门不当户不对,沈三郎不到二十岁就高中进士科状头,三房娘子的阿耶不过是宫中图画院的一个小小侍诏,家中很是贫寒。

众人都说,三房娘子那时费尽心机勾引沈三郎,差点将沈老夫人气出好歹来。

一直到如今,下人中还有人传,三房娘子是狐狸托生,所以才将三郎迷得神魂颠倒,闹得母子失和、家宅不宁,死了还作祟,拐了郎君去陪她。

素娥一哂:“说出来你大概不信,那时候郎君请媒人求娶娘子,娘子不愿嫁,邵家阿翁也不愿娘子嫁他,郎君不知求了多少次,足足熬了三年,后来邵家阿翁见郎君志志诚诚,这才松了口的。”

湘娥奇道:“这却是为何?”沈三郎那时候中了状元,生得又俊朗,多少高官公侯要捉他回去当女婿,怎么还有人不愿嫁的?

素娥道:“门不当户不对,邵家老翁生怕女儿嫁进来受磋磨,娘子喜欢自在,也不愿在宅门里束手束脚。

“不过我们郎君对娘子没的说,你看如今大房二房四房,哪一房不是许多小妾外室,我们郎君房里干干净净,一只母苍蝇都飞不进。都说我们娘子厉害,娘子哪里管过这些,男子真要娶妾,谁又拦得住?”

她叹了口气道:“当初宁家……算了,不提也罢。”

宁家有四十无子方能娶妇的家规,太子却是一国储君,三宫六院是一定的了。

素娥又道:“有的话以前不好同你说,如今不在沈家了,倒是能大胆说一句。

“那时候娘子和郎君过身,小娘子回京城,邵家郎君和娘子想将她接回去养,可惜老夫人没答应。若是在舅家长大,小娘子不知能少吃多少苦。”

湘娥默然,虽然离开了沈家,她到底做了多年沈家奴仆,也不好说主人家的是非。

素娥却是毫无顾忌:“要我说,沈老夫人的心肠也太硬了些,小娘子刚失了双亲,她就要将自己看不顺眼的地方硬掰过来。

“小娘子小时候和我们娘子一样,是左利手,老夫人看不惯,要纠她,叫嬷嬷拿了戒尺,一见她伸左手便啪地打下去,小娘子小时候多倔啊,越打越要伸,疼了就咬牙忍着,一声也不吭,就只眼泪一串串往下掉……”

她说不下去了,抽了抽鼻子:“不提了不提了,都过去了,只盼殿下少让小娘子受些委屈吧……”

湘娥搂了搂她的肩:“咱们娘子那么聪明,一定会顺遂的。”

素娥抬袖子抹了把脸:“早些睡吧,明日起娘子要接手宫里的内务,且有得忙。”

翌日,果然一大早便有内官来承恩殿求见太子妃。

沈宜秋昨夜睡得晚,这时候已经醒了,洗漱完毕,正靠在床头看时下风靡京都的传奇故事。

这些故事大多是士子们的行卷,被有心人搜罗到一处,辑成故事集,无不天马行空,文采斐然。

她看得津津有味,连肚子都不饿了,看到有趣处,便不由自主地抿嘴微笑。

就在这时,有宫人进来道:“启禀娘子,内坊典内汤世广、家令寺丞冯和求见。”

沈宜秋掀了掀眼皮:“请他们去东侧殿等着。”

说罢也没有起来的意思,仍旧悠然自得地靠在床上看书。

宫人面露迟疑,内坊典内和家令寺丞虽然是内官,但都是有品级的,一个从五品,一个从七品,平日在东宫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

太子妃这样干晾着他们,不知是何意思。

沈宜秋见她不走,问道:“还有何事?”

宫人见识过太子妃的厉害,不敢置喙,连忙领命退出殿外。

沈宜秋不以为意,看完手中一卷,又叫湘娥取来下一卷。

这会儿宫人中几个较机敏的已经看出来了,太子妃这是有意要给两位内官一个下马威,心中暗道这世家女果然好生厉害。

沈宜秋却是吃一堑长一智。

尉迟越又要忙朝政,又要管内务,本来就分身乏术,娶了太子妃,便将宫内事务一股脑地扔给她,只派了几个内官、女史协助她。

彼时沈宜秋才十五岁,虽跟着沈老夫人学过理家,可东宫的规矩和人事之复杂,远非一家可比。

她害怕叫宫人们看轻,遇事也不敢开口便问,只靠着自己摸索,熬了不知多少夜,才将那千头万绪弄明白,一边还要担心自己不得太子喜欢,有负祖母的殷殷期盼。

然而在宫中能冒尖的人哪个不是人尖,一个小娘子的虚张声势,又如何骗得过他们?只消一眼便能看出她的心虚和没底。

他们也知道太子对这个皇后选中的正妻并不喜爱,更知道她虽为世家贵女,沈家却是个空架子,不过凭着祖坟里几根枯骨骄人,实权是没有的,因而也不将她放在眼里。

纵然太子驭下谨严,下人不敢造次,但眼角眉梢流露出些许轻慢之色,或是扯着“祖制”、“成例”的大旗来给她软钉子碰,却也够她难受的了。

沈宜秋那时本就最在意旁人的目光,既因自己的无能而惭愧,又如何会向太子吐露分毫,便是他问起来,她也是报喜不报忧,默默将难处都忍了。

后来她才慢慢知道,看人下菜碟原是人之常情,她初来乍到,下人也在暗暗称量这个主母的斤两。

若是起初不能将威信立起来,往后说什么都不会有人当回事,再怎么厚赏,人家也只是一发看轻你。

走过几年弯路,沈宜秋这一世自不会重蹈覆辙,她连皇后都做过,太子妃更不在话下。

素娥和湘娥在一旁看着,暗暗着急,他们知道娘子要立威,却担心她操之过急,将内官得罪狠了。

下面人暗地里使绊子,到时候太子怪罪下来,不免夫妻之间有龃龉。

沈宜秋却是不紧不慢地将手中书卷看完,又命人去传早膳。

慢条斯理地用完早膳,她这才叫人替她更衣梳妆,待一切收拾停当,方才移步东侧殿,这会儿那两个内官已经□□晾了近一个时辰。

两人面上不显,只是一杯接一杯地饮茶,可心中都有些忐忑。

太子成婚,要将内务移交给妻子全权处理,下面的人嘴上不说,心里难免犯嘀咕,太子妃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娘子,且虽出身世家,沈家如今朝中无人,也就是“五姓女”的名头好听罢了。

他们心中都存了轻忽之意,太子明察秋毫,下面的人不敢上下其手,如今换了个才及笄的小娘子,又是才嫁进来的新妇,脸皮薄,想必手腕也有限,多半有空子可钻。

谁知他们一大早来承恩宫求见,太子妃却迟迟不出现。

他们起初是愤懑,随着时间推移,渐渐生出忐忑,不安越来越浓,至于如坐针毡。

就在这时,只听帘外宫人纷纷道:“请太子妃安。”

两人忙放下茶杯,起身避席,整理衣冠,就见宫人打起帘栊,一个宫装丽人迤迤然走进来。

只见她着茶红色小袖衣,十二破青碧色织锦裙,身披泥银红绡披帛,青丝绾作双鬟望仙髻,脸上粉黛未施,除了容貌生得格外冶艳之外,似乎也看不出什么过人之处,看着甚至还有些稚气未脱。

两人俱都松了一口气,方才未必是她有意如此,便是真给他们下马威,看这模样也不足为惧,当即下拜行礼。

作者有话要说:  晚上还有一更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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