尉迟越不知怎么回的东宫。

沈氏定亲的消息如同一闷棍砸在他后脑勺上,也不见得有多疼,剜心剔骨谈不上,就是打得他措手不及,眼前黑了一黑。

宁沈两家结亲,是板上钉钉、确凿无疑的了。

可是尉迟越不明白,上辈子他不情愿娶她,两人毫无波折地成了夫妻,如今他愿意娶她,甚至还费了不少心神,她却与旁人定了亲?这是何道理?

难道就因她吃错了东西,错过了花宴,此生便与他失之交臂了?

他不由又想起沈氏与宁十一谈笑风生的样子,再比照那日在甘露殿对自己不假辞色的模样,饶是他不情愿,也不得不承认,沈氏大约并未对他一见倾心。

恰恰相反,她与那小白脸倒是倾盖如故。

尉迟越感到口中又咸又涩又苦。

却原来,沈氏的深情也会随时而易,上一世能给他,这一世叫宁十一捷足先登,便付与了那小白脸。

诚然,宁十一郎生得不错,才学也差强人意,但若论文韬武略,与他比还是差些,尤其是骑射,更是不如他远矣。

家世就更不必提了,他是天潢贵胄,当朝储贰,沈氏嫁与他为妻,将来便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天底下除了太后,还有比皇后更尊贵的女子么?

这简直就像举子不愿当状元,不可理喻。

尉迟越背着手在房中踱了几步,有些怒其不争,到底还是个十几岁的小娘子,一时叫皮相迷了眼。

也罢,他心道,本来就是顾念她对自己一往情深,这一世才想着娶她为妻,待她好些。

既然她已移情别恋,那便由她去与宁十一琴瑟和鸣、长厢厮守去吧。

她既不是非他莫属,那他也不必非她不娶。

难道他还真去与臣子争妻?此事绝非人君所为。

尉迟越一向是个当机立断的果决性子,当下决计将此事抛诸脑后,叫内侍将今日送到的奏疏搬来。

他吩咐内侍研墨,随意翻开一本奏章,却是礼部侍郎刘韶德所上的《请建皇太子妃疏》。

太子迟迟不娶妃,朝臣们比尉迟越自己还心急,隔三岔五地上疏要求他立妃。

尉迟越往常不觉什么,如今却觉那一行行工整的小楷仿佛排着队在讥笑他自作多情。

尉迟越刚平静下来的心绪又掀波澜。

他撂下这糟心的奏书,又打开另一封,却是御史大夫杨坦的乞休表。

上回为了追封沈宜秋父亲的事,杨坦叫他当着一干重臣的面教训了几句,自觉失了颜面,称病不朝,如今又闹着乞骸骨,分明就是一哭二闹三上吊。

尉迟越本就不豫,见此奏表,不免想起沈氏,又想起当日自己为了制造巧遇之机,煞费苦心,犹在沾沾自喜,沈氏与宁十一却已暗度陈仓……

尉迟越捏捏眉心,提起朱笔便批下“准奏”二字。

这世上能要挟他的人还没生出来,既然这尸位素餐的老匹夫愿意将官位腾出来,成全他便是。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总不免走神,看到琼州进贡沈水香,沈氏的脸又浮现在脑海中;鼻端似乎还萦绕着一缕淡淡的幽香。

好不容易将她的笑颜从脑海中摒除,又看到“边关不宁,十有一年”。

他放下奏章,想起张皇后的话,心道四十无子方能纳妾便很了不起么?

非是他喜欢三宫六院,上辈子他从不沉湎声色,后宫总共也没有多少人,在历朝历代的君主中已属罕见。

他是人君,自不能与臣子一概而论。

莫非沈氏在意的是这个?尉迟越思忖,大抵世间女子都是爱喝醋的,沈氏对自己一往情深,心里自然也暗暗醋着,只是深明大义,端庄识大体,这才未曾流露分毫,若是这一世……

尉迟越回过神来,哪里还有这一世,此女业已琵琶别抱,与他分道扬镳,再无瓜葛了。

想到此处,他便觉如鲠在喉。

罢了,多想无益。

尉迟越捏了捏额角,继续埋头案牍,可沈氏就像在他脑海中安了营扎了寨,只等他稍一松懈,她便乘隙来攻城略地。

尉迟越批了一会儿奏章,只觉心神不宁,不堪其扰,只得撂下笔站起身,走出书房,沿着回廊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不觉走到长寿院后头的园子里。

时值仲夏,转眼就是端阳,海池中芙蕖拱璧,花色白里透红,犹如少女含春的粉面。

池子上有一座水榭,四周施设了纱幔,尉迟越心不在焉地走过去,刚在水榭中坐下,便想起当年沈氏常在此地读书消夏。

他立即站起身,步出园子。

可这东宫后院是他们当年婚后所居,哪里没有沈氏的影子?

尉迟越只得去了前院,至少她从不踏足此地。

他闷闷地坐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一件事,把来遇喜叫到跟前:“你可记得我幼时常带在身边的那柄小胡刀?”

来遇喜皱着眉一脸困惑。

尉迟越一边回忆一边道:“六寸来长,玳瑁刀柄,金刀鞘,上面还嵌着红宝石和玉虫子……”

来遇喜这才记起来:“可是圣人所赠的西域贡物?”

尉迟越点点头:“不知现今何在?”

来遇喜努力回忆了一番,躬身道;“奴年老糊涂,一时还真说不上来,但宫中物事皆有造册,请殿下容奴去查一查。”

尉迟越端起茶杯,将整杯酽茶一饮而尽,苦得皱了皱眉:“你现在去查,孤在这里等着。”

来遇喜哪里还敢耽搁,忙一路小跑着,支使小黄门们去翻各个库里的册子。

东宫的库藏不知凡几,这刀又是多年前的旧物,找起来谈何容易。

来遇喜使出浑身解数,满东宫的宫人、内侍齐心协力翻箱倒柜,找出那柄刀也费了一个多时辰。

尉迟越打开沉香木盒子,曾经日日摩挲的爱物躺在宝蓝织锦上,时隔多年,刀鞘上的宝石真珠依旧熠熠生辉。

他伸手摸了摸刀鞘上錾刻的葡萄纹,指尖传来熟悉的感觉。

这似乎是他唯一一次赠送东西给沈氏。

上辈子每逢节日,他都会循着宫中的成例赏赐些东西,有时是锦缎,有时是器玩,但唯有这把小胡刀不是赏不是赐,是赠与她的。

却连这把小金刀也没送出去。

尉迟越沉默有时,收回手,阖上盖子,对常遇喜道:“收起来吧。”

来遇喜应了声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太子殿下不知怎么了,劳师动众地将孩提时的玩物找出来,他还以为有什么要紧用处,谁知只看了一眼,摸了两下,便又叫他收起来。

不觉五日过去,东宫风平浪静。

贾七贾八见事情败露,这几日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太子殿下问责,特地编排好一套说辞。

兄弟俩对了七八十遍,确保万无一失,谁知太子殿下闷声回了东宫,批了一下午奏章,第二日照常在弘教殿与群臣议政,与往日并无不同,好似已将沈七娘抛诸脑后。

兄弟俩战战兢兢地等了数日,见太子非但没有发落他们的意思,连问都没问一声,心里一块石头总算落了地。

这一日夜里,又是两人在太子房门外当值守夜。

贾八故态复萌,恢复了往日那傻不愣登的模样:“殿下不愧是伟丈夫,拿得起放得下。”

贾七心思比弟弟细得多,仍有些心有余悸:“常言道,大丈夫何患无妻,想嫁殿下的小娘子能从延平门排到延兴门。殿下什么身份,岂会为了个女子黯然神伤?”

贾八不能赞同:“那沈小娘子生得貌美无匹,比何九娘还美上好几分,怕也不是随随便便能寻个差不多的出来……”

贾七噎了一下,推了弟弟的脑门一把:“你是不是傻?就不能多娶几个?几个不行,那就娶上十个百个,三千佳丽听说过么?三千个加起来还打不过一个?”

“这怎么比……”贾八捂着脑袋嘟囔了一声,又纳闷道:“上回殿下见那沈小娘子与宁十一郎私会,回来好几日没睡个整觉,那些黄门都折腾得够呛,这回倒是没见他如此。”

贾七瞪了弟弟一眼:“少胡说,殿下那是勤于政事,夙兴夜寐,岂是为了女子,莫要毁谤殿下清誉。宁尚书是朝中大员,咱们堂堂太子殿下,怎么能跟人抢媳妇呢?这把脸面往哪儿搁?”

刚说到此处,便听门帘“哗啦”一声响,眼圈乌青的太子殿下站在他们面前:“替我备马。”

贾七看了眼天色,是夜无星五月,宫灯照不到之处漆黑一片,不禁小心翼翼地问:“不知殿下何往?”

尉迟越淡淡道:“孤要去一趟紫云观。”

华清宫紫云观在蓝田,是皇帝修行的所在。

贾七和贾八料想太子必定有要事向当今请示,不敢有片刻耽搁,忙命下属急去备车马。

不一时,一切安排停当,尉迟越上了马,勒住缰绳,回头扫了贾七和贾八一眼:“你们隐瞒太子妃之事,罪无可赦。”

贾七吓得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贾八还想按着串好的供词申辩,被贾七一把捂住嘴拽得跪倒在地。

贾七匍匐在地上大气也不敢出一声:“属下知罪,请殿下责罚。”他一听“太子妃”三个字就知不妙,沈七娘不足为惧,可太子妃就兹事体大了。

贾八既惊惧又纳闷,不是说大丈夫何患无妻么,不是说不会抢人媳妇么?他悲愤地乜了兄长一眼,枉我这么相信你!

尉迟越默不作声地看了他们一会儿,这才发落道:“罚俸一年,自去领四十笞杖,往后半年宫中所有马厩厕房都由你们清扫。”

顿了顿又道:“妄议太子妃,罪加一等,再加四十杖。”

两人心里凉了半截,八十杖下去,还不知有没有命去扫茅厕。

太子殿下一向御下宽和,东宫近侍又都是贵家子弟充任,贾氏兄弟便是长乐长公主的庶孙,两人受过最重的惩罚便是扫马厩,哪里想到这次的事竟触了太子殿下的逆鳞。

两人心里叫苦不迭,但都不敢告饶。

尉迟越接着道:”孤有差事着你们去办,若是办得好,便留四十笞杖记着,以观后效。”

两人柳暗花明又一村,如蒙大赦,忙谢恩不迭:“殿下有命,仆等便是粉身碎骨也要办好。”

尉迟越睨了他们一眼:“不必粉身碎骨。只需替孤往外传个消息。”

如此这般吩咐完毕,尉迟越轻轻一夹马腹,策马而去。

沈宜秋是他的正妻,是他天经地义的太子妃,凭什么拱手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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