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在场有的话不便出口,待他一走,张皇后便笑着问沈老夫人:“七娘及笄了罢?我依稀记得她与五公主同岁,五公主是去岁三月及笄,不知是否记岔了。”

沈老夫人答道:“皇后娘娘好记性,孙女确是元贞十八年十月里生的。

“那就是比五娘子小了半年。”

张皇后与身旁的中年女官对视一眼,又转头对沈老夫人道:“五公主及笄后便出宫建府,去岁冬月与附马成婚。如今女孩儿一个个出阁,这宫里是越来越冷清了。”

这话自非无的放矢,她每说一句,沈宜秋便心惊一分。

张皇后接着道:“我今日一见七娘便觉投缘,可惜不能长留身边作伴。”

那中年女官笑着给沈老夫人续茶:“老夫人别怪奴婢多嘴,奴婢侍奉娘娘多年,难得见她如此开怀,若是小娘子能常来宫中陪伴娘娘就好了。”

不等沈老夫人答话,张皇后先道:“我也只是想想罢了,如珠如宝的女孩儿,入宫陪我这么个老妇,人家祖母哪里舍得。”

沈老夫人闻弦歌而知雅意,知道张皇后有意让孙女嫁给太子,心里不禁喜忧参半。

若是当初顺顺利利带着七娘子赴花宴,恐怕大事已成了,或是晚些替她说亲事,也无所妨碍。

如今与宁家议定了亲事,却不知如何是好。不由深怨邵家多管闲事。

她忙拜谢:“孙女不识大体,媸颜陋质,承蒙娘娘不弃,实是她三生有幸,岂敢推辞。”

张皇后道:“老夫人过谦了。七娘也在家中待不了多少时日了,我怎生忍心抢人。”

女官以袖掩口,吃吃一笑:“奴婢倒有个两全之策……”却不往下说。

张皇后笑着剜她一眼:“好个刁滑妇人,偏你话多,在客人面前搬弄口舌,是生怕我不治你的罪?”

那女官一脸有恃无恐,笑道:“奴婢死罪,不该妄自揣测皇后娘娘心意。”

张皇后笑骂:“果真死罪。”

两人一递一说,就差把话挑明了。

沈宜秋偷觑祖母脸色,只见她若有所思,微露沉吟之色,不由心焦。

祖母的心思她一清二楚,如今与宁家还未过定,尚有转圜的余地,可是背信食言究竟于名声有损,沈老夫人一向以门阀自矜,多半是在举棋不定。

她不能将自己的后半生悬在祖母的一念之间。

沈宜秋心如电转,便即低下头来,双手拉扯绞动着腰间的丝绦,娇羞之色溢于言表。

宫中女子目光何其敏锐,见她这模样,心下便有了计较。

张皇后沉吟片刻,对沈老夫人道:“七娘如此品貌,贵府的门槛怕不是已经被踏平了,不知哪家的公子有这般福气。”

沈宜秋将头埋得更低,沈老夫人看在眼里,心头火起,但却毫无办法。

皇后既已看出端倪,刻意隐瞒便成了欺君。

且宁沈两家议亲之事虽未传扬出去,到底不是什么秘密,皇后既起了疑心,着人一打听就能知道。

她只得道:“回禀皇后娘娘,孙女许了宁家二房十一公子,现下还未过定。”

张皇后虽已猜到,仍不免遗憾,对女官摇头叹道:“就知晚了一步。”

又将沈宜秋叫到跟前,拉着她看了又看,惋惜之情溢于言表。

张皇后与沈家祖孙说了会儿话,又留他们在宫中用了午膳,赐下若干赏赐不提。

从宫中辞出,沈家祖孙同坐一乘马车回府。

刚一上车,沈老夫人便沉下脸来,目光如刀地盯着孙女,仿佛要在她花般娇艳的脸庞上盯出两个窟窿:“我悉心教导你十年,你学的便是自行其是,悖逆长辈?”

沈宜秋泰然自若地迎着祖母的目光:“孙女不知何错之有,望祖母明示。”

沈老夫人不曾料到她这么大胆,一时无言以对。

她为何勃然大怒,两人都心知肚明,但理由不能摆到明面上说。

世家的体面就在这一层捅不穿、扎不烂、水火不侵的遮羞布上。

半晌,沈老夫人长长叹息了一声:“你且好自为之。”

说罢靠在车厢木壁上,阖上双目,再也不发一言。

若是换了以前,沈宜秋见祖母不豫,必定十分自责,哪怕委屈自己一辈子也要换祖母展颜,可上辈子一二再再而三,让她将沈家人的面目看得清清楚楚,如今她心里只是波澜不惊。

沈老夫人也知无力回天,这回干脆懒得罚她。

到了沈府,沈宜秋吩咐奴仆将皇后赏赐的宫锦彩缎、金玉器玩、衣裳珠翠等搬回院中。

湘娥细心,那两筐金尊玉贵的热泉樱桃托付给了她。

一行人往后院走,一路上各院的下人看见,纷纷回去禀报自家主人。

片刻之间,阖府上下都知道七娘子入宫谒见得了许多赏赐。

旁人犹可,不过有几分眼热,一向与沈七娘暗暗较劲的四娘子等人,却气得差点咬碎一口银牙。

沈八娘最是沉不住气,听到消息便即去找四堂姊,酸道:“不知七姊是什么仙子下凡,谁见了她都不免倾倒。昨日才得了宫中赏赐,听说今日又是十几箱东西往院里搬。三叔封了爵位,如今她是公侯之女,夫家又是三品大员,真是羡煞人了。”

沈四娘浅浅一笑:“三叔封的是虚爵,你外祖家正经有食邑的一等开国公,亲舅又是世子,有何好羡慕的。门第如何,也不能单看官品。”

沈八娘一向以母族门第为傲,听了这话,心里舒坦了不少。

四娘子暗哂,谁不知道四婶当年哭着喊着要嫁给三叔,闹得全京都街知巷闻。奈何三叔看不上她,这才退而求其次嫁了四叔。

她面上不显,继续道:“七妹如今也算是苦尽甘来了,我原担心她这身世不好说亲,幸而宁家书香门第,不介意这些。”

沈八娘附和道:“不错,三叔三婶双双早逝,三房只剩她一个孤女,讲究些的人家怕是要多想。”

沈四娘以团扇掩嘴,轻轻一笑:“要我说,这封赏原也不值得羡慕,比起官爵名位、金珠财帛,我只盼耶娘康健,手足和睦。”

沈八娘连声附和:“阿姊所言极是,谁愿拿父母的性命换一身荣华。”

心里却道,你阿耶官位高,自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再一想自己阿耶,不禁泄气。

她父亲门荫了一个从七品闲官,便似在这起家官位上扎了根,镇日不务正业、眠花宿柳,一月中倒有半个月宿在平康坊,将她阿娘的嫁妆都挥霍殆尽,对他们这些子女更是不上心。

若是能拿去换成爵位、田地和钱财,倒是桩稳赚不赔的买卖。

沈宜秋回到院中,素娥一见那流水般往里抬的朱漆大木箱,差点两眼一黑晕过去,带着哭腔道:“昨日宫里赏的那些还未收拾完……贺喜小娘子……”

那么多财物要清点造册,再分门别类收入库中,以便让小娘子回来过目,哪些该放进妆奁带入宁家,哪些又该丢下。

为了这个,素娥今日没有跟随沈宜秋入宫,带着满院婢子奴仆收拾了半日,眼下还剩了一小半。

沈宜秋上前拍拍她的胳膊安慰她:“慢慢理便是,又不急这一时半会儿。”

张皇后一向手面阔,又真心喜欢沈宜秋,便以添妆之名又赐了许多财帛。

沈宜秋回到房中,换回家常衣裳,摘下发上钗钿,正打算上床补个觉,素娥抱了个狭长的雕花沉香木盒子进来:“小娘子,奴婢见这盒子华美,里头的东西想必十分要紧,奴婢不敢擅自收起来,还请小娘子看一眼。”

沈宜秋打眼一瞧,那盒子果然华美无匹,通身描金彩绘,嵌着许多宝石真珠螺钿,又是以上好沉香木雕成,芬芳扑鼻。

也不知里头藏着什么好东西。

她不由被勾起了兴致,坐直身子:“这是谁赏的?”

“是与东宫赏赐一起送来的。”素娥一边答道,一边小心翼翼地打开巧夺天工的黄金小锁。

盒子里却是用蜀锦包裹的一幅卷轴。

沈宜秋不由一喜,这样郑重其事地包起来,定然是名家的墨宝了。

她这上头随了父母,虽也爱金玉器玩,真正叫她痴迷的却是书画。

她知道东宫藏书楼和尉迟越的书房中收藏了不少前朝名家的真迹,只是尉迟越不待见她,她便也不好意思开口去借。

尉迟越舍得将这些宝贝赏一幅与她,倒也算大方,不枉她忍他多年。

她一边盯着素娥解开锦囊,抽开丝绳,一边猜测,会是哪个宝贝呢?

是陆探微的《维摩诘居士》,还是卫协的《上林苑图》,莫非是王右军的《孔侍中帖》?

不,那是尉迟越心爱之物,断然不会拿来赏人……那么退而求其次,《鸭头丸帖》也是很好的了。

沈宜秋心怦怦直跳,迫不及待地看着素娥小心翼翼一寸寸把卷轴展开,露出右侧墨迹。

她定睛一看,傻了眼。

这笔字她上辈子见过无数回,就是化成灰也认得,明明白白是尉迟越自己的笔迹。

沈宜秋大失所望,尉迟越的字也算不错,但拿来赏人,未免也太自不量力了。

上辈子他颇也知道藏拙,沈宜秋不曾听说他拿自己的书迹赏过人。

她不免又想起今日尉迟越的行径,心说重来一次,此人倒是添了不少新的毛病。

她潦草地扫了一眼绢帛上的字,待看清写的是什么,她只觉一口气梗在胸口,上不去又下不来。

写的竟然是《列女传》,赏人一卷列女传,这算什么意思?

沈老夫人最喜欢叫她诵读《列女传》、《女诫》等书,上辈子她对祖母言听计从,即便入了宫也日日不离身侧,如今却是见了便起腻,多看一眼都糟心。

素娥又将画卷展开寸许,沈宜秋一瞅,啧,每段小传旁竟还配了画。

若说尉迟越的字尚可,那他的画技只能说惨不忍睹了。

好好的周宣姜后,叫他画得头大身小脖子长,又兼神情呆滞、两眼无神,活像只呆头鹅。

素娥还待展开,沈宜秋挥挥手:“收起来罢。”

素娥也觉这画不怎么样,还没有小娘子平时画着玩的竹笋、瘦驴和胖婆子好看,但是看这盒子的架势,又觉不能轻忽:“小娘子,这该收到哪里?”

沈宜秋道:“盒子留着,字画……”

她本想说扔了,转念一想毕竟是太子墨迹,随意毁弃万一叫人知道罪责不小,便道:“字画另外放着吧。”

她想想又补上一句:“切记收到我看不见的地方。”

此时尉迟越也已回到了东宫,正在内书房中召见几位翰林学士,竟破天荒地走起了神。

不知沈氏这会儿有没有见着他送的礼,若是见了,应当已经明白他的心意。

想起其中蕴含的巧思,他微感得意。他记得上辈子沈氏案头总放着两卷列女传,想必是她所钟爱,再见落款是他亲笔所作,定然更加欢喜。

此外他还暗藏了玄机,只选了《贤明传》中的王后和公夫人,以示嘉勉与希冀之意,若一时不能明白,那么待她看见画中女子个个肖似她时,必定心领神会……

尉迟越嘴角一扬,如今万事俱备,只待嫡母重提立妃一事即可。

张皇后却似并不着急,这一等就是十多日。

尉迟越等得都有些心焦了,这才等来甘露殿的内侍,道张皇后叫他进宫议事。

尉迟越精神一振,吩咐侍从道:“备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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