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用过早膳,贾环与三王爷相携来到书房。两人相对而坐,各自摊开一本。

三王爷没急着授课,状似不经意的开口,“听说你昨晚与老五去了寻芳阁,且帮他抓了一名刺客?”

“嗯,好好的艳-舞被搅合了,可惜。”贾环拿过一沓宣纸备用,又将字帖摊开,很有些心不在焉。

三王爷眼底的笑意淡去,语气略沉了沉,“环儿,你才刚满十三岁,过早经历情-事并无任何好处,相反,还会损毁根骨消耗精气,贻害无穷。古今多少天才人物都折在女色上……”

贾环见他颇有滔滔不绝的架势,连忙摆手,“不需跟我说这些大道理,我对女色没兴趣。我还是个雏儿呢,不能更纯洁。我去只为看个新奇罢了,没旁的念想。”

三王爷愣了愣,嘴角不自觉露出一抹浅笑,却又在少年的下一句话中僵住。

“我只好男色。”

守在门外的萧泽猛烈咳嗽,这才将三王爷从震惊中唤醒,沉声开口,“那你就离老五远着点!他最喜玩弄青春少艾的世家公子,新鲜的时候千好万好,恨不能捧到天上去,腻味的时候百般厌恶,弃如敝履……”

“得,快别说了,我对他一点儿兴趣没有!我不喜欢五大三粗的糙汉子,况且他还是个疯子。”贾环做出一副敬谢不敏的表情。

三王爷强压下纷乱的心情,往砚台里倒了一点水,缓缓磨墨,片刻后叹息道,“你知道分寸就好。不管男色女色,现如今都不要碰触,更不能沉迷,一切等科举过后再说。”话落又觉得自己的要求有些过分,放眼京中贵族子弟,哪个过了十六还没经历人事,恐连妻妾都有好几房了!再要改口却也不愿,只暗暗捏紧墨条。

“嗯,我是个有节操的人,宁缺毋滥。”贾环点头,提笔开始练字,片刻后状似不经意的问,“你喜欢男人吗?”

三王爷愣了愣,坦诚道,“不喜欢。龙阳之事有违人伦,阴-阳-交-合才是正道。”

最后一笔下得太重,浓黑的墨点晕染开来毁了一幅好字,贾环面无表情的将之揉烂扔掉,另拿出一张继续。

书房里再无人声。

自觉与贾环交了心,五王爷时不时堵在他放学的路上,带他去各处玩耍。贾环本就不耐安静平稳的生活,十次里总会答应七八次,两人渐渐熟稔。

贾府奴才见环三爷不但攀上了三王爷,且与五王爷私交甚笃,对待他更添了十分小心,有什么好东西不需上头吩咐就巴巴送到小院,来了却又不敢进,只站在院门口唤小吉祥宋嬷嬷派人来抬。

赵姨娘很少跨出小院,出来便是前呼后拥,排场盛大,来往仆役跪地相迎磕头不止,一口一个赵姨奶奶叫得欢,态度要多恭敬有多恭敬,要多谄媚有多谄媚。

服下解药后,王熙凤溃烂的双手迅速好转,不过短短半月就已恢复如初,连一丝儿疤痕也没留下。然而她心中却并无喜悦,反对贾环更加忌惮。让你死就死,让你生就生,少年的手段果然鬼神莫测。

贾宝玉仰慕三王爷已久,只苦于对方性情疏淡高高在上,总无机会亲近。见贾环日日与他相伴,谈诗论画、赏景观花,不知何等快活,自己却成日对着鸡皮鹤发的老翁,心里艳羡不已,多次闹到贾母那儿强要与贾环一起读书。

贾母不免动了心思。

也不知贾环如何与三王爷商议的,读五天书竟还休息两天,这日正轮到休沐,趁贾环未窜出门玩耍,贾母忙使人请他来正院。

“老太太叫我来所为何事?”贾环不待坐定便开门见山的询问。贾家这些人都是利字当头,没有好处绝想不起他来。

贾母压下心中厌憎,笑道,“环哥儿你也知道,季先生身染重疾,已三四日未曾授课。宝玉好歹也是王爷妻弟,你能否给王爷递个信儿,让他代为管教几日,只莫叫宝玉耽搁功课就成,待季先生病愈再回来。”

她已得了元春口信,知道王爷拒了两位侧妃的嫡亲弟弟,只收贾环一人,可见对贾环甚为看重。倘若贾环肯开口,宝玉还有几分机会。入了王府,凭宝玉的才华横溢,取得王爷青睐不是难事。

贾环笑开了,相当干脆的点头,“成啊,我跟王爷说一声。答不答应就是王爷的事儿了。”

贾母怕他敷衍自己,正要开口再劝,外间有人传话,“启禀三爷,晋亲王送了名帖过来,请您去他府上做客。”

贾环扶额,表情痛苦。每到休息日,这人总要办个诗会文会将他圈住,美其名曰让他多沾点墨香书气,实则怕他出去与五王爷鬼混。但那些所谓的文人雅士实在酸腐造作,与他们说几句话能憋死几千万个脑细胞。

说到底,他的性格压根与文人雅士搭不上边。

贾母却面露喜色,急切开口,“择日不如撞日,你把宝玉也带上吧,好叫王爷亲自考校。”

宝玉是个话篓子,最爱吟诗作对高谈阔论,带上他自己便松快了。这样一想,贾环立马点头。

贾母大喜,忙使人去唤宝玉。足等了小半个时辰才见他兴匆匆奔过来,捯饬的格外精致,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罩石青起花八团倭锻排穗褂,脚登青缎粉底小朝靴。与书上那个‘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的风-流贵公子一般无二。

贾环兴味的笑了。

贾母上上下下,里里外外将他打量了一遍,连声说好,略交代几句注意规矩的话,然后催两人出门。

晋亲王府的后花园里布了几张矮桌,地上铺着柔软的坐垫,周围立几个铜炉焚上淡雅熏香,八-九文人席地而坐侃侃而谈,又有一人沐浴斋戒,素手拨琴。袅袅乐音环绕,徐徐清风吹送,将七月的暑气尽数驱散。

三王爷端坐首位与一文士交谈,面上含笑,目光却格外清冷。

“王爷,环三爷到了。”曹永利躬身回话。

清冷的眼睛荡出层层暖意,三王爷立即起身,直走到正门相迎,握住少年纤细的指尖笑道,“你可算是来了,本想着今日再装病糊弄我,就直接抗你过来。”

贾宝玉从未见晋亲王笑得如此热烈,且还开着半俗不雅的玩笑,呆立当场忘了行礼。

“贾宝玉,你认识。”贾环冲身边的少年孥嘴。

三王爷这才注意到花枝招展的贾宝玉,眉头微微一皱。

宝玉回过味儿来,对三王爷更添了几分亲近,忙拱手笑道,“宝玉见过姐夫。仰慕姐夫已久,今日终于得见,宝玉心中好生欢喜。”话落脸颊微微泛红,很有些羞涩。

不愧是情圣贾宝玉,这话说得跟表白一样。贾环偏头忍笑,待气息平稳了才道,“出门时正好碰见我这兄弟,便自作主张将他带了来。你不会怪罪吧?”

“哪里,我怎舍得怪罪你?人都到齐了,快进去吧。”三王爷淡笑,大掌覆在少年脖颈后的柔软小窝,轻轻捏了捏。

三人落座后话题继续,从历史谈到当今时政,又由时政转至风土人情,最后摆案拼斗诗才,气氛非常热烈。

宝玉才华横溢又性情温和,很快便与这群文士打成一片,及至作诗环节,简直成了众人焦点。唯独贾环从头到尾没说过一句话,吃完了糕点吃蜜饯,吃完了蜜饯喝酸梅汤,嘴巴就没停过。大家虽面上不显,心里却十分鄙夷。

三王爷扶额,表情很是无奈,反手却令侍女端来更多糕点蜜饯,唯恐他吃不够。

与此同时,五王爷去贾府寻人,听了门房的话,打马往晋亲王府来,却被早得了吩咐的萧泽拦住,死活不让进去。

五王爷冲萧泽冷冷一笑,直接绕到王府后门,跳上墙头大喊,“环儿,快出来!做什么酸诗,不如跟本王去玩!环儿,你不会忘了前天咱两的约定吧……”

他嗓门本就大,且入了后门就直接到得后花园,毫无阻隔,引得众人纷纷抬头去看,越过郁郁葱葱的树木愕然发现他壮硕的身影。

喊声接连不断没完没了,且一声还比一声高。

三王爷愉悦的表情眼看被愤怒取代。

贾环却似毫无所觉,拍着桌子哈哈大笑,笑完起身便走。

“你们去哪儿?”三王爷用力拽住他手腕,语气冷沉。

“去斗狗,我可是压了重注,今日开赛说不定能大赚一笔,”贾环挣脱他钳制,拍拍衣襟上的糕点渣,又抚平衣摆的褶皱,讨好道,“回来给你花红,这回绝不少于一百两。”

三王爷气也不是笑也不是,亲自将他送到后门,捏着他耳朵叮嘱,“斗狗可以,风月场所不能去,更不能饮酒。明日早课若迟了,打二十下手心。”话落狠狠瞪了一眼墙头上的五王爷。

五王爷笑容灿烂,戏谑道,“环儿,受苦了吧?早说你跟这帮酸儒不是一路的,走,咱们逍遥快活去!”

若手里有一张弓,三王爷恨不能把自家兄弟射下来,可惜没有,所以他只能眼睁睁看着少年推门,跃上马坐在自家兄弟身前,在少年挥手道别的时候还要扯开一抹风光霁月的微笑。

目送两人一马消失在转角,三王爷这才回转,脸色十分阴沉。

大庆谁人不知三王爷与五王爷不合?这贾环在三王爷府上公然与五王爷相携离开,忒不识抬举!众人见素来淡漠的三王爷竟难掩怒气,纷纷开口指责贾环,还有一个耻笑道,“前日听季先生说贾府庶子急功近利,庸俗不堪,今日得见才知这话果然不假。听说他读书只为中举,平日一门心思的钻研制义时文,连音律也不曾学过,得空便与一帮纨绔厮混耍闹、寻欢作乐。这样的人,王爷何必费心思教导?说不定哪天还会污了王爷清名。”

听了这话,宝玉心中莫名畅快。

环儿爱怎样读书就怎样读书,三王爷从不觉得他庸俗,反时时被他‘瞄准目标便排除万难勇往直前’的坚定所打动。让他来参加文会,不为改变他,只为找个借口将他留在身边而已。环儿若当真变得与常人无异,就再也不是他心中的环儿,他爱他、助他、护他,尚且来不及,怎能忍受旁人非议于他?

三王爷黑沉的脸色更冷硬几分,掷出手中茶杯,盯着对方怒斥,“闭嘴!环儿乃本王救命恩人,容不得尔等置喙!尔等若是不喜,立即离开!”

晋亲王难得一次勃然大怒,直骇的众人肝胆俱裂,恐慌不已,忙跪到他脚边告罪。

三王爷自知失控,略微调整呼吸,缓了缓神色道,“起来吧。没有环儿,今日本王便不会坐在这里与你们叙话,无论他何种模样,在本王心中都是好的。日后再叫本王听见你们说他半句不是,别怪本王不留情面。”

众人擦去额头冷汗,一叠声儿的谢恩,心中暗暗懊悔竟忘了贾环曾救过王爷的事实,见王爷对这样一个浑人都如此维护,先前的不忿慢慢被钦佩所取代。

不愧是大庆贤王,果然重情重义。

坐下后气氛明显变得僵滞,有一心思活络的,看向脸色煞白的宝玉,笑道,“听说贾公子衔玉而生,我等今日可有那个眼福见一见这大名鼎鼎的通灵宝玉?”

其余人连忙附和,目露期待。

宝玉被三王爷忽然的变脸吓得不轻,脑子有些混沌,把贾母不让显摆通灵宝玉的吩咐忘了个干净,解下五彩丝绦递给三王爷。

三王爷略看几眼便递给身旁的人,冷硬的嘴角终于扯开一抹淡笑。众人暗自松了一口气,依次传看,有的对准日头细赏,有的置于掌心把玩,还有的投入杯中领略那五彩斑斓的神光,口里赞叹连连。

气氛再次热烈起来。

宝玉感觉自己又成了众所瞩目的焦点,拿回通灵宝玉后颇有些得意忘形,挪到三王爷身边,拉着他衣袖笑语,“姐夫,你这铜炉里燃的可是苏合香?味道好是好,却不够持久醉人。我告诉你一个秘法,燃烧之前滴两滴月桂酒下去,保证香味萦绕三日不散。”话落眨了眨明亮的眼睛。

三王爷的心神早就飞远了,不是担心环儿与老五走得太近被占便宜;就是担心他阴奉阳违又涉足烟花之地;还担心他饮酒过度伤了身体,心绪翻腾难以平复,又有贾宝玉在耳边叽叽咕咕说个不停,抬眼一看,见他脸颊微红目色水润,一副娇憨痴态。

这幅模样若放在女儿身上颇讨人喜欢,放在男儿身上却有些不伦不类,惹人反感,更甚者还会激起旁人狎昵之心。不似环儿,虽形容更美,却美的锋利刺目,只一眼便令人心惊肉跳,退避三舍。除非他化开心防真诚接纳,否则没有任何人能走进他心里。

想到自己已在少年心中占据一席之地,三王爷温柔一笑,又想到老五纠缠不休死皮赖脸,弄得环儿与他越发熟稔,指不定哪天便越过自己去,心里忽觉得烦闷异常,郁躁难安,更不耐听贾宝玉那些制香心得,沉声开口,“本王对这些玩物丧志的东西没有兴趣。本王差点忘了,贾侧妃身染沉疴、病体难愈,你既来了便去看一看吧。”话落使人带他下去,丝毫不理会他本人意愿。

宝玉被晋亲王森寒的眼神盯得浑身僵硬,懵头懵脑到得贾元春房中,坐下好一会儿才堪堪回神,暗忖:都说伴君如伴虎,这话果然不假。短短一个时辰,我都忘了自己被吓了几次。不似贾环,坐在王爷身边吃吃喝喝轻松惬意,像入了家门一样。

思及此处,面上难掩挫败。

作者有话要说:昨晚码完字的时候发现断网了!新章节没来得及往上贴~~挠心挠肺一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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