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以为这国公府没了魏隽航与魏承霖在, 便可以任人搓圆捏扁,不曾想连一个妇道人家都是块硬骨头。

这桩差事在他看来再是简单不过, 略恐吓几句,估计便能成事了, 可如今……再细看魏氏男丁手上捧着的牌位,以及那位满脸怒容大有以死抗争的英国公夫人,他便知道此事想来有些棘手了。

别说如今还没有任何有力的证据证明魏隽航通敌叛国,便是有,历任英国公确是立下不世之功绩,受万民敬仰,若是他今日硬闯, 惊了英灵, 只怕今后便会被无数人戳脊梁骨,不管是谁,都护不住他。

可是,若就此空手而回……他也不好对宫里头那位交待啊!

年纪最小的祥哥儿抱着他祖父的灵位, 眼珠子滴溜溜地转动几下, 看看柳眉倒竖的娘亲,又瞧瞧对面为首的那人,小小的眉头皱了皱,突然朝那人走过去,用力朝对方踢了一脚:“坏蛋,欺负我娘亲!”

踢完之后,他又‘噔噔噔’地跑了回去, 学着几位兄长的模样,板着小脸瞪大眼睛,紧紧地抱着怀里的牌位。

沈昕颜没有料到小家伙居然来了这么一出,神情略有几分怔忪,而魏承钊魏承越与魏承骐三人则赞赏地望了望祥哥儿。祥哥儿感觉到他们的夸奖,得意地挺了挺小胸脯,圆圆的小脸蛋因故作严肃而绷得紧紧的。

那人没有想到今日居然被个小孩子踢了一脚,一时有几分羞恼。

“夫人还是莫要为难下官,你们如此,难不成是因为心中有鬼,故而才一再阻挠?”他深深地吸了口气,压下心头怒火。

“让他搜!”沈昕颜正要说话,身后突然传来大长公主威严的喝声。

她回身一看,便见春柳扶着大长公主走了进来,连忙迎上前去,搀扶着她另一边:“母亲怎的过来了?”

一边问,一边不赞同地瞪了春柳一眼。

春柳朝她作了一个无奈的眼神,表示自己也是无辜的。

“下官参见长公主殿下!”那数名侍卫打扮的男子一见是当朝的静和大长公主,连忙行礼。

“你叫什么名字?奉了何人之命意欲搜我国公府?”大长公主冷然问。

“下官何鹏,乃是奉了陛下旨意。”为首的那人回答。

“何大人,你想搜府,可以!只是,若是在我府里搜不出任何东西,本宫要你一只手!”大长公主脸上一片森然,眸光锐利,直射向那名为何鹏的男子。

那人呼吸一窒,双唇抖了抖,似是想要说什么,可大长公主却又冷笑道:“怎么?不敢了?本宫的地方,岂是尔等能随意乱闯的!今日你们要搜府可以,本宫不为难你们。只是本宫既为朝廷大长公主,又是英国公府宗妇,脸皮都被人撕下来踩在地上了,自然也得讨些公道回来。”

“否则,我这长公主颜面何存?魏氏世代忠良颜面何存?皇族颜面又何存?!”

沈昕颜搀扶着她,静静地注视着那何鹏,没有错过他脸上的犹豫,便是他身后的另几人,也是面面相觑。

今日若是让这些人轻易搜了府,这魏氏一族便成了笑话,日后如何立于朝廷?

“对啊,祖母说得对,搜府可以,搜不出东西,你这条手臂便留下来!”魏承钊等人也反应了过来,你一言我一语跟着道。

“大人?”见场面完全是出乎意料,何鹏身后那名有些瘦弱的男子迟疑低唤。

何鹏一咬牙,决定赌了:“好!若是搜不出想要的东西,下官便留下这条胳膊!”

“好,何大人堂堂七尺男儿,想来不会是那等言而无信之人!”大长公主不着痕迹地瞅了沈昕颜一眼。

沈昕颜微不可见地点了点头,朝着何鹏冷冷地道:“只是有一点还请何大人务必记在心上,国公府内多是历代先皇及当今陛下御赐之物,大人与您的属下手脚还是要略轻些,若是磕着碰着了,陛下怪罪下来,只怕大人不好交待。”

何鹏脸色难看,忍声吞气,咬着牙道:“夫人放心!”

“既如此,大人请吧!”沈昕颜扶着大长公主避到一边,魏承钊等人见状也陆陆续续地让出了路,自有府里得脸的下人亲自将何鹏等人带了进去。

“母亲怎的过来了?可是哪个不长眼的惊动了您?”沈昕颜扶着大长公主落了座,柔声问。

“我就是觉着心里闷得慌,出来走走,便见丫头们个个面露惊慌,一问之下方知道出了事。”大长公主疼爱地抚着祥哥儿白嫩的小脸蛋道。

“是儿媳安排不周,惊扰了母亲。”沈昕颜歉然。

“哪是你之错。只是今日终究惊扰了列祖列宗。”大长公主叹气,见沈昕颜脸上又添了几分歉意,连忙拍着她的手背道,“我这不是怪你,你做得很好,先祖们必不会怪你的。”

魏承钊兄弟几人将怀中的牌位一一放在上首长桌上,以大长公主为首,魏氏一族子孙们恭恭敬敬地跪了下去,朝着先祖们磕头。

祥哥儿似模似样地学着哥哥们的动作,歪歪扭扭地也磕了头。

礼毕,大长公主疼爱地搂着他,慈爱地道:“祥哥儿真乖。”

祥哥儿撒娇地在她怀里蹭了蹭,糯糯地道:“哥哥们也很乖。”

“都乖,都是魏氏的好儿郎!”大长公主点点头,赞许的目光一一落在下首的魏承钊三人身上。

三人被她夸得有些不好意思。

约莫半个时辰之后,何鹏带着他的人脸色难看地走了进来。

沈昕颜不动声色地望了望跟在他们身后的大管家,见他朝自己微微点了点头,心里顿时一松。

“何大人,可搜着你想要的东西了?”大长公主也注意到她的视线,心思微微一动,冷冷地开了口。

何鹏心知今日是将自己栽进去了,满朝文武谁人不知大长公主睚眦必报的性情,今日他得罪了她,偏偏又没能搜到想要的东西,只怕这条胳膊是要保不住了。

“取刀来!”大长公主一声冷喝,自有府里的下人将锋利的长刀呈了上来,春柳机灵地上前,又哄又骗地将祥哥儿给抱了下去。

“殿下,今日是下官鲁莽,只是下官也只是奉命行事,这才不得已,还请殿下宽恕则个!”寒光闪闪的大刀就摆在眼前,何鹏纵是胆子再大,这会儿心里也开始发毛,硬着头皮放软了语气。

“本宫从来便是言出必行,何大人,是你自己动手,还是本宫的人动手?”大长公主冷漠地道。

看着魏府护卫持着长刀一步一步朝自己走来,何鹏下意识地握紧腰间长剑,倒是他带来的那些人,一时抓不住主意万一打了起来,他们是否应该上前相助。

“何大人,愿赌服输,今日你若乖乖留下一臂自好,否则本宫闹上金殿去,怕是你这条命也难保!”大长公主注意到他的动作,厉声道。

何鹏心一颤,握剑的手终于缓缓地松开,知道大势已去,若是今日不让大长公主满意,以她的性情真的会闹上金殿,到时别说一条胳膊,只怕真的是性命难保。

命都没有了,还留着胳膊又有什么用?

他终于绝望了,只恨自己太过于相信那人,太小看了这国公府的女眷,以致今日竟落得这般下场。

持刀的护卫越逼越近,刀刃上散发的寒气直带脸庞,他阖着眼眸,等待着那剧痛来临。

“慢着!”突然,女子的喝止在诺大的正厅里响了起来,他睁眼一看,见出声之人正是那国公夫人。

“母亲,儿媳想亲手砍下此人一边手,以泄今日被欺辱之恨!”沈昕颜缓缓地道。

大长公主深深地望了她一眼:“可!”

何鹏脸色再度变了,若今日难逃断手之祸,他宁愿得一个痛快,正想说些什么,沈昕颜已经接过了府中护卫手中长刀,也不等他反应,高举着长刀便就朝他劈过来。

何鹏大惊失色,下意识地想要拔剑抵挡,可那长刀已经砍到,只觉左边胳膊一阵剧痛,他痛呼一声,脑子里除了断手的绝望外再无其他。

可是,当他伸出另一边手想去按住断臂的伤口时,却发现左边胳膊还好好地长在身上,除了被刀砍伤的地方正流着血。

“儿媳不中用。”沈昕颜将长刀交还给护卫,一脸歉意地朝着大长公主道。

“罢了,算他今日运气!”大长公主掀了掀眼帘,而后,又望向何鹏冷笑道,“怎么?何大人还不带着你的人走,难不成还不死心,打算再搜一回?”

“不敢,今日多有得罪,请殿下与夫人宽恕。”何鹏捡回一条胳膊,吓得一身冷汗,哪还敢有二话,姿势摆得更低,带着他的人急急忙忙便走了。

“真真是可惜,早知我就亲自动手了,必定可以将那厮的一条胳膊砍下来!”待大长公主与沈昕颜领着男丁将列祖列宗的牌位请回了祠堂,魏承越才一脸可惜地道。

“真是笨蛋,祖母与二伯母这是唱双簧呢!”魏承钊瞥了他一眼,满脸嫌弃。

“唱双簧?什么意思?哎你别走,给我说清楚啊!”魏承越糊涂了。

“二哥的意思,大概是指祖母与二伯母都不是真的想要那位何大人一只手。”魏承骐好心地解释。

“为什么不要?那厮如此嚣张,不给他点颜色瞧瞧怎么行!”魏承越还是气不过。

“若真是砍了他一只手,怕从此给国公府添了敌人。咱们虽不怕他,可是小鬼难缠,如今又是非常时期,二伯父和大哥都不在,倒不如略震慑一番,使人不敢再轻易小瞧便是。”魏承骐耐心地道。

此时的大长公主也在问沈昕颜:“你是不是心里早就有了谋算?”

沈昕颜笑了笑:“果然什么都瞒不过母亲。”

“那你也知道他们要找的是什么?”

沈昕颜颔首。

大长公主深深地望着她,半晌,轻叹一声,缓缓地躺回床帐里:“我老了!”

也可以彻底地放手了。

沈昕颜替她解去鞋子,闻言道:“母亲一点儿也不老,今日若不是母亲及时赶到,怕未必能轻易震慑到对方。”

对方既然带了人到来,那这府必是要搜的,况且京城流言满天飞,她今日拒了,只怕明日国公府便又会陷入更大的流言当中去。故而,府是要被搜,但也不能太过于轻易被搜。

大长公主阖着眼眸没有再说,沈昕颜替她掖了掖被角正欲离开,忽听她问:“那些人主要搜了哪些地方?”

“国公爷书房,随后……长房大嫂那处。”沈昕颜略有几分迟疑,但还是如实回答。

“长房那啊……”大长公主自言自语说了句什么,她也没有听清楚,片刻,不见大长公主再有话,这才静悄悄地退了出去。

虽然经过一番搜府,但对方明显是将大长公主的威胁听进去了,并不敢大肆翻动,故而府里并不算乱,半个时辰不到,府里下人便将一切还原为最初模样了。

“听说你今日又耍了一回威风,把人给唬得一愣一愣的,偏是不敢动你屋里的东西?”回到屋里,见魏盈芷正搂着祥哥儿喂食,姐弟俩你一口我一口的,将满碟子的点心吃得干干净净,她便忍不住笑道。

魏盈芷替弟弟擦了擦小嘴,闻言不以为然地道:“我屋里的东西,样样精细,他们也不瞧瞧自己,也配动我的东西?!”

沈昕颜摇摇头,倒也没有再说什么,搂着冲自己撒娇的儿子亲了亲,哄着他跟着小丫头出去玩耍,这才唤来府里大管家,吩咐他将今日发生之事迅速传扬出去。

大管家略一思忖便明白她此举用意,含笑应下而去。

“娘这是要以弱示人?”魏盈芷问。

“这是自然,别人能用流言相逼,我便不能回敬一二?”

次日,京城便传扬开了有人趁英国公领兵出征之机欺凌国公府妇孺一事,传言有鼻子有眼,有理有据,煞是精彩,一下子便将早前关于英国公通敌叛国的流言冲淡了不少。

若有人再提起这通敌叛国之事,周遭迅速便会有路人反驳“官差搜府都找不出半点证据,可见是有人故意要陷害忠良。”

事情沿着沈昕颜所希望的方向发展,她稍缓了口气,再度吩咐了大管家几句。

再隔得数日,英国公府举行祭祖一事又传了出去,众人一打听,方知原来那日官差搜府时,连历任国公爷之灵位都惊扰了,如今国公府举行祭祖以慰列祖列宗英灵呢!

一时之间,关于朝廷欺凌忠臣之后的传言传得大街小巷都是,逼得太子殿下不得亲自驾临英国公府抚慰忠臣之后。然而,很快便又有消息传出,当日官差搜府,太子殿下是强烈反对的,不曾想陛下居然下了旨意。

可立即便又有人反驳,陛下明明龙体抱恙,故而才将朝政交托太子,正是安心养病之时,又哪还会降下这种旨意。

在有心人的引导下,各种阴谋论频出,有说有人假传圣旨的,有说陛下早就被人挟持的,各种各样靠谱的不靠谱的猜测,将京城这一趟混水搅得更混乱。

也正因为如此,围绕着国公府的种种非议与流言却是少了。

方碧蓉再度上门欲探望亲姐时,沈昕颜正陪着大长公主说话,得了下人的禀报,她先是望向大长公主,见她眼皮子都不抬一下,知道她是让自己决定了,遂吩咐道:“将她带到大夫人处便是。”

方碧蓉原以为今日会再被拒之门外,若是可以,她也不想再登门,可如今事情已经脱轨,她心里急得不行,必是要再亲自来一趟。

她只在厅里坐了不到一刻钟,便有府里的丫头前来引着她到了长房方氏处,见屋里只得方氏一个人,她虽是觉得有几分奇怪,但也不由暗暗庆幸。

若是屋里有其他人,她倒还要花心思将人引走,倒不如如今这般方便说话。

“长姐。”她定定神,朝着头也不抬的方氏走过去。

“你来做什么?”方氏拿着绣棚穿针引线,瞧也不瞧她一眼。

“姐姐精神瞧着倒是好了不少。”方碧蓉无视她的冷颜,搬了张绣墩在她身边坐下。

方氏没有理会她。

“许久不曾见姐姐做绣活,这针线倒是精湛了不少。”方碧蓉无话找话。

方氏终于停下了手中动作,扫了她一眼,将绣棚放到一边,淡淡地道:“你想说什么尽管说便是,何必东拉西扯的,没的浪费时间!”

方碧蓉轻咬着唇瓣,打量了一下屋里,确信没有第三人,也没有人在偷听,这才压低声音问:“上回我给你的东西,你怎的不放进去?”

“放?我为什么要放进去?”方氏似笑非笑地反问。

“不是已经说好了么?你若是不放进去,二房那位又怎会倒台,他不倒,骐哥儿又如何能承爵?”方碧蓉一听便急了,心里气得要死,若不是长姐临阵反悔,官差搜不出证据,她又怎会吃了那人好一顿排头。

“你这是当我瞎了眼,还是以为我当真被怨恨蒙了心?连最基本的判断力都没有了!”方氏盯着她,冷冷地问。

方碧蓉心中一紧,连忙否认:“长姐这话是什么意思,我哪有这般想。”

“你不这般想,那居然让我陷害魏隽航通敌叛国?焉知覆巢之下安有完卵,魏隽航倒了,难不成我们母子还能落得什么好?”

方碧蓉被她盯着浑身不自在,唯有硬着头皮道:“长姐若是不肯,当日便不应该将东西收下,又用话来哄我。你以为我这都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你和骐哥儿?真真是把好心当成驴肝肺!”

“我不把东西收下,岂会有机会看看是什么人在背后捣鬼!”方氏冷笑。

“什么捣鬼不捣鬼,长姐莫要将话说得这般难听!”方碧蓉有些生气。

“那日若来的是陛下之人,便说明陛下对魏隽航、对国公府起了猜忌之心,有心要除去,纵是魏隽航死了,爵位落到骐哥儿身上,那也不过只是一个空名,毫无半点实权;若来的不是陛下之人,那你们就是谋逆,是大逆不道!我又怎会把自己牵扯进去送死!”方氏眸光森然,面容带怒。

方碧蓉心口一跳,有些不敢对上她的视线,勉强道:“你、你胡说些什么。”

“你走吧,日后不必再来了,咱们姐妹之情就到此为止吧!”方氏不愿再与她多说,取过桌上的绣棚,再度穿针引线起来。

方碧蓉早就被她的话说得慌了神,根本不敢再留:“那、那我便先回去,改日……”

她想说‘改日再来看你’,可一想到方才她那句‘日后不必再来了’,话又咽了回去,像是赌气一般道:“长姐既是这般说,我也不好勉强,这便告辞了!”

“都听了这般久,二弟妹还觉得不够么?”方碧蓉离开后,片刻,方氏缓缓地开了口。

话音刚落,从屏风转出一个人,正是沈昕颜。

“大嫂当真是令我刮目相看。”沈昕颜眼神有几分复杂。

毕竟是大长公主千挑万选定下的嫡长媳,大是大非面前,仍是能稳得住的。

方氏抬眸瞅了她一眼,再度低下头去,视线不离手上针线。

“这府里哪处一举一动瞒得过你,我都这般模样了,也是时候看清形势认命了。”

沈昕颜沉默。

眼前的方氏打扮素净,不施黛粉,神情却添了几分前世今生她都没有看过的平和,她一心一意地做着刺绣,仿佛这世间上任何事都及不上她手中的绣棚。

她想,或许她真的是想通了,也看清了。

她静静地在屋里站了良久,垂眸转身正要离开,忽听身后方氏问:“二弟他,会平安归来的吧?”

“会的!”沈昕颜无比坚定地回答。

“那就好。”方氏低低地道了句,再无他话。

不管她再怎么不愿意承认,如今的国公府离不得魏隽航,他若在,便可保住阖府的富贵与平静;他若不在,谁也无法预料等待着自己的会是什么样的命运。

别说妹妹给的那些东西根本不可能放得进去,就算是能,她前脚放进去,后脚沈氏便会拿她开刀了。

她不想认命,但是她更不想当魏氏一族的罪人,更不想被亲生儿子一辈子怨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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