葵夫人交代天黑前会回来,出门去了。山药泥搁久了不好吃,还是等夫人回来再做吧。

阿六埋头做起家中琐事。卖菜的大叔留下来,拆掉空米袋生了火,正在烤地瓜,还说秘诀就是片刻不离地守在一旁。烤地瓜的甜香四溢。教她怎么在院子里整地种菜种地瓜的,也是这位大叔。

这屋子原是当地富农的宅邸。据说二十年前家道中落,一家离散,大宅便成了空屋,任凭荒废。直到葵夫人的老爷五年前租下来,才重新整修复原。换句话说,阿六来到此地时,葵夫人本身也才住了两年,但这两年便已换了三名女佣,没人待得住。

阿六一来到这里,葵夫人就亲口将这些女佣的事告诉她了。她们每个人最初都表示不怕那奇特又严苛的条件,对宅邸之豪华、风景之恬静、女佣房之整洁素雅与日照良好而欣喜不已,发誓绝不离开,要为夫人卖命。然而,快的才两个月便前来请辞。

“三个人各自提出不少理由,但讲白了,就是怕得不敢待在这里吧。”

葵夫人说着,直瞅着阿六,眼神似乎是深感好奇,又露出一丝促狭的神气:她们都怕得逃走了,你呢?

阿六不为所动。无论这大宅里有什么,与孙八那毒蛇般的眼神比起来,总好上几分。

“请问夫人,她们怕的,与这宅里的传闻有关吗?”

阿六抬起头,看着夫人的眼睛。夫人点头。

“那么,是些什么样的传闻呢?”

“用不着我说,附近的人迟早会告诉你的。”

“夫人说的是,但您交代要对附近的风言风语不予理会,所以想斗胆请教夫人。”

听到阿六坚定的回答,葵夫人首次展露笑颜。“你真的想知道?我先警告你,从这里逃走的三个女佣中,有两个和你一样带着孩子。她们两个都表示:我自己怎样都能忍,可是为了孩子着想,再也不敢待在这里。”

这种启人疑窦的讲法,让阿六打了个冷颤。她硬是叫自己想起孙八那双让人只想早日忘却的眼睛,为自己打气。

“请问究竟是什么样的风声?”

葵夫人说了:传闻,这房子里有盗子魔。

“盗子魔……?”

“是啊,会把小孩抓走吃掉的妖怪。”

那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建起这屋子的富农,代代都以毒辣手段苛待佃农,佃农们日积月累的怨气不知不觉化成了盗子魔,在这屋里作怪,吃掉那些将来要继承富农的孩子们,让这一家断了后。

“听说这屋子空了后,没了可吃的孩子,却留下了盗子魔。如今那妖魔仍在这屋里,饥渴得眼露异光,每到夜里就在屋内徘徊。”

分明是个可怕的故事,葵夫人不知为何却讲得很愉快,眼里带笑。

“好恐怖的故事。可是夫人,您不相信真的有盗子魔吧?”

葵夫人有些吃惊地睁大了眼,然后又仔细打量阿六。

“你相信吗?”

“不知道,我也想不出盗子魔是什么样的妖怪。但,比起不知长什么样的盗子魔,纠缠我的人更可怕,所以……”

葵夫人没多话,随即倾身向前,专注地看着阿六。夫人先前眼眸里的好奇已消失,阿六只感到默默支持的温柔。

阿六一咬牙,将孙八的事说了出来。葵夫人一语不发,听完后马上站起身。

“那好,我先让你看看这个家吧。铺盖收在壁橱里,拿出来晒一晒,你们晚上好睡。”

“可是,夫人……”

“我很中意你。如果是你,一定待得下去。”

于是,阿六在大宅里住了下来。

她不觉得每天的工作辛苦。这里的确是个宽敞的大宅,但要服侍的只有葵夫人。房间虽多得数不清,真正使用的也仅有少数几间,学会整理的先后顺序后,打扫起来并不费事。

然而,好一阵子她仍是惶惶不安,不知这次能否真正甩开孙八,总是提心吊胆。来到新的土地,看见新奇的新事物,阿幸和阿道很想到外头去,但阿六将两人带在身边,绝不让她们离开视线。

就这样过了快半个月,某天,阿六去收拾晚饭时,葵夫人说道:

“看样子,没有可疑的人在附近徘徊,阿六,我看你可以放心了。”

接着,亲切地盈盈一笑。啊,原来夫人一直在为我担心——阿六心里一阵温暖,双手扶着榻榻米,向夫人深深一拜。

“是,托夫人的福,谢谢夫人关怀!”

两人相视而笑。

“对了,阿六,你还记得盗子魔的事吧?”

“记得。”

“这些日子,你有没有看到什么可疑之物?”

“从来没有。”

“也没有听到不寻常的声音?”

“没有。”

“孩子们呢?”

“两人都过得很愉快,一点儿也不害怕。”

葵夫人满意地点点头。

“你害怕那个叫孙八的,时时刻刻都惊疑不定,想必连睡觉的时候都竖起耳朵吧。但你却什么都没看到,什么都没听到,是不是?”

“是,正如夫人所说。”

葵夫人向阿六招招手,要她坐到近前。

“阿六,盗子魔根本不存在。”

“是编出来的故事吗?”

“不,以前大概真的有吧。吃掉富农孩子的传闻恐怕是真的,只不过那一定是有人假借盗子魔之名干的,和我们一样是活生生的人,绝非妖魔鬼怪。”

葵夫人说,一定是有人一心想毁掉这富农一家,痛恨继承血脉的孩子。

“不过,那是有血有肉、再寻常不过的人才对,而那个人已不在这屋里了。先前那三个女佣一住下来,就怕得胡说八道起来,什么在走廊上看到可疑的影子,长了利爪的手从井边伸出来,半夜里听到舔嘴咂舌的声音。她们看到、听到的其实是自己脑子里的幻影,但她们却一点儿都不明白。可是阿六,你不一样。你知道什么是真正的恐怖,不会为根本不存在的幻觉迷惑。”

这话听来是在称赞她,但阿六却莫名紧张。葵夫人淡淡说着,表情却极为严峻,仿佛是在劝诫。

“所以,阿六,以后你大可放心在这里过日子。我虽不希望你靠近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但既然不需要担这种心了,你倒是能慢慢和附近的人认识认识。”

接着,顺带提起般加上一句:

“对了,明天有客人,晚饭准备两人份,也要备酒。”

隔日,她头一次见到老爷来访。老爷的年纪大约五十有半,面如冠玉,气宇非凡,讲起话来嗓音悦耳得令人心醉。此时阿六才终于明白,原来葵夫人似乎是这位体面老爷的金屋阿娇,而葵夫人在此之事,万万不能让老爷府里的正室知道。不得接近好说闲话之辈,不准与外部互通音讯,都因这事必须严加保密。

阿六与卖菜大叔熟络、会与酒行伙计聊上几句后,又多认识了老爷和葵夫人一些。据卖菜的大叔说,老爷有钱得不得了。酒行则说,老爷对酒相当讲究,有时会要求送上江户难得一见的名酒。

“一定是大商人啦。”

老爷来访时,阿六只是开门迎接,送上酒肴便退下。收拾残席是隔天早晨的事,且不管阿六多么早起,老爷都已回府。尽管老爷与葵夫人有时会外出数日,但老爷从未在这屋里过夜。

老爷造访多半是在前一天通报。有一个十五、六岁乖巧的小伙计,应该是老爷所聘,几乎天天上门。来了,就规规矩矩照交代的在夫人面前问候,诸如今日是否有事吩咐?身子是否安好?老爷的消息便由这小伙计通报。阿六既不知这小伙计的名字,也从未被引见。小伙计到了,便领他到夫人房外的缘廊下,回去时则送他走,如此而已。他见了阿六,总是恭谨地行礼道扰,而阿六也回礼道劳。她不奉茶,小伙计也不讨水喝。阿六心想不该乱打听,也就不多问。

老爷有时一连二十天都没来上一次,有时没几日便来。若相隔太久,即便葵夫人的样子一如往常,阿六也会暗自焦急。

因为老爷不在时,葵夫人的日子平静归平静,却太寂寞冷清,几乎镇日都在自己房里度过。夫人常做针线,做的是老爷的衣物。有时为解闷,也会看看绘双纸和黄表纸,画画水墨画,抄抄经书,但不时会停住,怔怔望着屋外。

不管是和服铺还是梳妆铺,进出屋里的商人来过一次换一次。大概是想避免与同一家铺子长久往来。葵夫人对衣物及饰品都偏好华美精致,但不会频频添购,而看戏出游也绝不单独成行。

阿六不敢多问,但或许是察觉了她心中对这悄然寂寥生活的疑惑,夫人一度主动提起:我搬到这里前,过的日子热闹忙碌多了。

“我曾离开江户好长一段时间,住在京里。在那边我也主持过生意,还四处旅行呢。”

“那您现在也这么做不好吗?”

一听这话,夫人略带落寞地笑了。

“就是搞坏了身子呀,整个人突然就气怯了。我会搬到这里,也是老爷看我实在闷闷不乐,想说换个地方心境或许会开朗些,才安排的……只不过我也开始觉得,窝在这屋子里,就这么平平顺顺、糊里糊涂地老去也不坏……”

“总之,就是上了年纪啦。”夫人百般嫌弃似地说。

阿六从小便是做活儿做到动不了,却又有一餐没一餐的,身边从未见过“悠闲度日的老人”这等享福事。葵夫人闲得发慌又寂寞的表情,反过来看,其实是富裕的象征,让人欣羡不已。但阿六还是有些同情葵夫人。

无论如何都无法和老爷同住吗?夫人与老爷在一起的时日似乎不短,要长相厮守却仍困难重重吗?两人之间没有孩子吗?葵夫人看来是喜欢孩子的。

即使阿幸、阿道又笑又闹,夫人也从无愠色。或许是因屋子大而不太在意,但讨厌孩子的人只要一丁点声响,也会破口大骂。夫人却完全相反。若阿六为了孩子们做出太过荒唐的事而大笑,或不听话而狠狠责骂,事后夫人必定会这么问:

“刚才你们在笑些什么?”

“听你又骂得厉害,怎么啦?”

阿六告诉夫人是如此这般,夫人也会一起笑,或劝她别为这点小事大声叱责孩子。

夫人也很关心阿六的一双女儿。阿道眼睛不太好,看不清小东西,阿六为此十分烦恼。夫人告诉她,要阿道每天晒太阳、多吃菜叶,很快会有起色。一试之下,果真好转了。也是夫人说,有教书先生在前头法春院借了佛堂办私塾,尤其擅长教女孩子家的规矩礼数,要阿六带孩子们去看看,还帮忙写信引荐;为了让阿六能每月付束脩,薪俸也改为提前分期发放。多亏夫人如此关照,女儿们写字做针线都比阿六强。

也不算借用卖菜大叔的话,但对我们母女而言,夫人真正是观音菩萨——阿六微笑着想。

阿六来到院子想劈柴。日头还很高,但夫人远行回来习惯先入浴。先将柴薪备妥,便可随时烧水。

卖菜大叔正拿着树枝翻弄堆成一座小山的稻草,看地瓜烤得如何。

“火候差不多了,能让孩子们吃刚烤好热腾腾的地瓜了。”

大叔笑着这么说时,阿六看到院子树篱外出现了两道小小的人影,就在法春院通往这大宅的缓坡尽头处,应该是阿幸和阿道。

“正好回来了呢。”

才说完这句,阿六便住了口。那确实是阿幸和阿道没错。她俩身上穿的,是她将夫人给的旧衣改缝的。

然而,不只是她们,还有个大人跟在身后。不,那人正夹在两人中间,一手牵起阿幸,另一手牵起阿道,一摇一晃地往这里走来。

三人逐渐靠近,阿六能看清楚那人究竟是谁了,也看得见那人牵着阿幸与阿道,一脸抓到蛇般的表情。

阿六手里的柴薪卡啷落地,滚落脚边。

“阿六。”

孙八以亲昵的态度对她说。

“好久不见了,找得我好辛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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