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富在隔天中午过后才回来。

让佐吉和德松吃过早饭,送两人出门干活儿后,阿惠立刻回到德松家,陪在太一身边。

天亮时太一的烧完全退了,向阿惠吵着肚子饿的表情也恢复了元气。早上给他喝葛汤,或许是见甜心喜,太一高兴极了,喝得精光还想要。阿惠笑着说,先吃了药多睡一会儿,中午再吃粥。哄他睡了之后,便绑起袖子开始整理屋内。

因此当阿富连一声“我回来了”也不说,猛地打开门时,阿惠正把壁橱里堆得像山一样的脏衣服洗好,一件件晾起来。德松家只有一根竹竿,阿惠拿了自己家的来,还是不够。所幸今天天气好,应该可以分两次晒……

这时候却听到有人说:“是谁?”

阿惠吓得差点把洗好的衣服掉到地上。

“阿富嫂?”

从后院看过去,门口是暗的。直到阿富脱了鞋,以懒散的脚步走近,阿惠才总算看见她的脸。她眼皮浮肿,衣衫不整,还一头乱发。

“哎呀,这不是阿惠吗?”

阿富一开口,一股酒气便扑鼻而来。

“对不起,趁你不在家的时候跑来。昨晚阿太发烧……”

怎么像在找借口似的,自己也觉得很可笑,但阿惠还是急忙解释。

“哎呀,是吗?”阿富眨了眨眼,不胜慵懒地朝拉上的唐纸门看了一眼。太一就睡在门后的三席房。

“今天早上已经退烧,也有了精神,我想应该没事了。”

“哦,那孩子常发烧。”

阿富像小姑娘似地甩甩袖子,环视阿惠清掉垃圾、打扫干净的房间,接着问:

“烤炉上摆了陶锅?”

“啊,我熬了粥。”

粥已煮好,放在炉上闷。

“给那孩子的?”阿富指着唐纸门问。

“嗯,是呀。”

“那真是劳烦你了。他马上就会好的,用不着这么费心啊。”

她的语气平淡,不带丝毫讽刺,说完便打了个大呵欠。

“那孩子的被窝不用了吧?我困得要命。”

意思是要把那三席房挪出来给自己睡。既不去看孩子,也不向阿惠道谢。阿惠自然不是为了要人感谢才帮忙的,便拉开唐纸门叫唤太一:阿太,妈妈回来了喔。

“我就知道,已经完全没事了嘛!”

阿富对揉着眼睛醒来的太一这么说。

“妈妈,你回来了。”

“我回来了。看你这脸色,不用再躺了,出去玩吧!”

“嗯。”

阿惠当场傻眼。太一或许对母亲如此随兴而为已习以为常,既不生气,也不推拖。

“阿惠,能顺便给我一杯茶吗?”

阿富一面往太一的铺盖上躺,一面打着呵欠说。

“我好渴,酒喝太多了。”

阿惠连声应好,找出茶壶,却不见茶叶。阿富问“我们家茶叶没了吗?”阿惠则答“那我回家去拿”,得到“噢,那就不好意思了”的回应。

阿惠就在惊讶中照料阿富与太一。太一吃了不少粥,阿富躺在一旁讲着“看起来好好吃喔,也给我一口吧!”便抢过太一手上的筷子。太一也高兴地抬头望着母亲:

“真好吃。”

“对呀。”

“阿惠姨做的饭好好吃喔!”

“对呀。太一,要不要去当阿惠姨的孩子?”

“嗯,妈妈,我们一起去当阿惠姨的孩子吧!”

“好主意。”

母子俩笑着,感情似乎相当好。阿惠完全插不上口。

“请问……”

阿惠好不容易打断母子愉快的对话,阿富不等她讲完就干脆应道:

“哦,你可以走了,劳了你半日神。”

“哪里……没关系。”

被赶走似地回到家里后,阿惠无法释怀,发了好一会儿呆。最后还是没能问出阿富到底出门做什么。

“要再向德松兄打听清楚吗?”

但总觉得泄了气,像做了傻事。

即使如此,那天晚上她仍将事情告诉了短褂上又带着一道新裂痕回来的佐吉。向丈夫叙说时,这才愈说愈气。

“这该叫任性,还是不要脸?我根本被当成傻瓜耍。”

佐吉笑着吃阿惠卤的小芋头。

“哎,别生这么大的气。你是放心不下阿太才过去照料的,这样不就好了吗?阿富姐回来后也都没事吧?德兄也没抱怨什么。”

佐吉说的没错。邻居安静得像什么事都没发生过。傍晚阿惠曾看到阿富,只见她没事人似地在烤炉上烤着鱼干。

可是,阿惠仍有些不满:你就不能多少护着我一些吗?

讨厌虫。这个字眼又苏醒了,在内心蠕动着。佐吉心底是否也有这种虫,正一点一滴侵蚀着佐吉对阿惠的关怀?

或者,根本已全蚀光了?

“德松兄啊,讲了句奇怪的话。”

阿惠一面为佐吉添饭,一面小声说。

“他觉得阿富嫂会那样突然离家,是因为讨厌虫作怪。”

佐吉接过饭碗的手停在半空,皱起眉头。

“什么虫?”

“讨、厌、虫。”

“没听过。那是什么虫?会蛀花木吗?”

阿惠原本想回才不是,却住了口。

“我也不知道。算了,别提了。”

之后她洗着东西,只感到怒气一退,眼泪便要夺眶而出。她告诫自己,为这点小事哭也太小题大作了。一哭,等于承认这事是如此重大、如此令人难过。

到了就寝时分,佐吉突然问:“阿惠,你有没有看到官九郎?”

提到官九郎,今天一整天都不见踪影,阿惠没感觉到它的气息,也没听到叫声。

“会不会是飞远了?”

佐吉摸摸下巴,望向门的另一端。外面一片漆黑,禽鸟早收翅休息了。

“就算是,也不会一去不返啊。它从没这样过。”

佐吉的眼里蒙上阴影。比起阿惠,他显然更担心官九郎。

“现在叶子掉了不少,要是它停在树梢上,从下面一看就知道。你真的没看见它吗?找过没?”

“没特别去找。要是飞得高,也瞧不见哪。”

“即使是这样,官九郎跟着我们又不止一、两天了。”

佐吉语气很冲,阿惠顿时怒上心头。

“翅膀长在官九郎身上,它爱上哪儿去我管不着。要是中意新去处不回来,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乌鸦在想啥我怎么知道!”

阿惠的话里带刺,佐吉一定也听出来了,他惊讶地睁大眼睛看阿惠。阿惠说句“我要睡了”,盖上被子转身背向他。

“……睡吧。”

过了一会儿,阿惠偷偷伸长脖子看,佐吉也背对着她。

天没亮起了身,阿惠便忙着工作,像准备过年似的,还把榻榻米翻起来拍打除尘。因为只要手一空,一些不该想的事就会迫不及待地蜂拥而上,占据脑海。干活、干活,不断干活是不让胡思乱想上身的法门。这也是爹爹的教诲。

忙完一阵后,日头仍高高挂在天上。阿惠满肚子心事,忙了这大半天也不觉得饿。从水瓶里取了水,也不拿杯子,直接就着勺子喝了,进了屋正想开始做点兼差活儿,便听到外头有孩子“阿惠姨、阿惠姨”地喊。阿惠喀啦一声开了门。

“什么事?噢,阿太,你好呀!”

由太一当先,被泥尘弄得满脸黑的三个男孩一字排开。即使住在这人烟稀少的地方,孩子们还是能够呼朋引伴。那两个男孩大概是这附近农家的孩子吧,常看见他们与太一结伴在附近奔来跑去。三人都赤着脚,各牵着一条长绳,绳子那头绑着一只红蜻蜓。

“阿惠姨。”

太一不知为何一副难以启齿的样子,咕嘟一声吞下口水。

“阿姨,官九郎在吗?”

“官九郎?我们家的乌鸦?”

“嗯。”

长绳末端的红蜻蜓转着圈儿横飞过眼前,男孩用力一扯,嘟起小嘴赌气似地说:“那边后面的林子里,死了一只乌鸦。”

太一连忙拉那孩子的手肘。

“又还不知道是不是官九郎。”

“可那是你说的啊?右边翅膀上有条红红的,一定是官九郎。”

那确实是官九郎的特征,平常总说这乌鸦真爱俏。

“那只乌鸦掉在哪儿?”

孩子们拉着阿惠的手,争相为她带路。穿过大路,走过小径,绕到伊势大人宅邸后方的那座杂树林里,果真有只乌鸦掉在地面,身上散落着枯叶。一个年纪更小的女孩,大概是太一朋友的妹妹吧,抱着膝盖蹲在那里。

“她帮忙看着,我们怕给狗叼走了。”太一小声说道。

阿惠摸摸女孩的头道了谢,在她身旁蹲下,看着地上的乌鸦。右翼上一抹红。虽已僵得硬邦邦的,也不曾见过如此脏兮兮的模样,但那确实是官九郎没错。

“真的……是我们家官九郎。”

几时死的呢?连着两晚没听见叫声,原来官九郎一直待在这里,孤伶伶地死去。

“真可怜。”

仿佛是听了阿惠的话再也忍耐不住,太一啜泣起来,小女孩也放声哭泣。

“别哭别哭,活着的东西总有一天会死的。”

阿惠也满心伤痛,却强作微笑安慰孩子们。

“它是被老鹰干掉的。”男孩让蜻蜓嗡嗡飞着,以大人的口吻自言自语。

“乌鸦很聪明,才不会被老鹰干掉呢!”另一个孩子回嘴。

“不要吵了,得帮它做坟墓。”女孩子哭着说。

“对啊,就埋在我家后院吧。”

“那,阿姨,我们去找东西来包。草席行吗?”

“嗯。谢谢你,阿太。也谢谢你们。如果你们没找到官九郎,阿姨便永远不知道了。”

孩子们帮着阿惠,以小手挖坟埋好官九郎,还折了梅枝插在旁边充当卒塔婆。

“但愿这梅枝能生根开花才好。”

“那官九郎一定会很高兴。”

各人合掌一拜。孩子们回家后,阿惠顿时怅然若失。

官九郎为阿惠和佐吉牵起了红线。要不是这只聪明的乌鸦,两人还没结为夫妇,缘分早断了。

而为他们牵线的红娘死了,就这么走了。

也许,是因阿惠和佐吉之间那无形却重要的东西,如今已不复存在,官九郎才会死去。又或者,一开始就注定了官九郎命尽之时,便是阿惠与佐吉缘尽之时?

这阵子两人的抑郁尴尬,官九郎都知道吗?

阿惠让下了工回来的佐吉瞧过小小的坟,他双肩无力地垂落,好一阵子不发一语,只是蹲在那里。阿惠就在他身后,但佐吉实在沉默了太久,她便鼓起勇气轻声说道:

“我啊,在做坟墓的时候,想起了以前……以前的种种。多亏了官九郎,才有那么多欢乐的往事。”

佐吉不声不响。从他背后望去,感觉好憔悴。下巴尖了,肩头也瘦削许多。

他在烦恼些什么呢?这时望着官九郎的墓,是不是有了与阿惠截然不同的心思?

莫非,同样是官九郎的回忆,佐吉想起的却与阿惠完全无关,也无从猜测?所以跟他说话也不应,连失去官九郎的悲伤也无法一同分担。

“……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佐吉低声冒出一句。

一时之间,阿惠以为这句话是对她而发,心中一寒。这些日子辛苦你了,但已经结束了——是这个意思吗?

可是,佐吉轻轻闭上眼睛,一手抚额接着说道:“而且,它还受到众人喜爱。井筒大爷和河合屋少爷那里,也得去通知一声。”

原来讲的是官九郎。阿惠一手按着心口,悄声问道:“井筒大爷是我们成亲时来的那位官差吧?定町回的那位?”

“嗯。在铁瓶杂院那时,井筒大爷真的很照顾我。”

佐吉成家前,曾短暂担任深川铁瓶杂院的管理人,现已拆除,凑屋在那里盖起了大宅。那块地原本就是凑屋的。佐吉提过,阿藤夫人搬进那所大宅,深居简出。听说她体弱多病,但要养病的话,不如到更僻静的地方,好比他们住的大岛。想来富贵人家自有富贵人家的考量。

阿惠从未见过凑屋夫妇。她与佐吉的婚事是凑屋老爷总右卫门作的主,算是他们的媒人,但成亲时也没露面。当然,这等巨商富贾的老爷夫人,在阿惠眼中是云端上的人物,因此她并无不满。但对佐吉而言,总右卫门却是亲人,又是父执辈。佐吉会接下管理人这艰难的工作,其实就是受到凑屋无理的请托。

每当讲起铁瓶杂院的往事,佐吉总是显得很愉快——不,那是以前。阿

惠赫然发现,这阵子佐吉不再多谈了。

自从两人起了摩擦,便绝口不提了。在那之前,佐吉不时告诉她卤菜铺的阿德姐如何,豆腐铺的豆崽子们又是如何,有段时间收留在身边一起生活的小男孩长助是多么可爱,让阿惠时而欢笑、时而感动,仿佛亲历其境般感同身受。

佐吉的心空了,原因是否就出在铁瓶杂院?沉睡在那里的回忆之中,是否有些什么直到现在才苏醒,搅乱了他的心?

“再怎么伤心,官九郎也不会活过来。”

佐吉说完,往膝盖砰地拍了一声,站起身。

“阿惠,吃饭吧!你也别太难过了。”

阿惠也应声“是啊”,顺势站起来。现在的自己反而更心不在焉,连佐吉讶异地看着她都没发觉。

最好也写个信告诉在王子的阿蜜,不过一定会惹她伤心吧,还是暂时保密好了。不过,阿太真是个好心的孩子,你也别再生阿富嫂的气了……

佐吉东拉西扯的,阿惠却几乎充耳不闻。阿蜜。对,听到表妹的名字,她想起来了。有件事让她很生气不是吗?

阿蜜是凑屋在外的私生女,但总右卫门与阿藤之间也有一个女儿,叫什么名字来着?

那姑娘到王子游山玩水,碰巧到阿惠娘家歇脚。她娘家开的是茶馆,去那里或许真的是巧合。

即使如此,阿蜜还是很高兴。心里一激动,不禁脱口叫了声“姐姐”。

这一叫,凑屋的姑娘反手打了她一巴掌,骂她区区一个私生女,竟敢自居她的姐妹,好不要脸。

凑屋家的姑娘据说生得花容月貌,还有人把她画成绘双纸。这更让阿蜜气得直跺脚,格外不甘心。

“顶着一张人偶般标致的脸蛋,穿着好衣裳,身边服侍的下人一个个打躬哈腰、唯命是从,天底下再没人像她那么可恨了。”

对,想起来了。所以这年春天阿惠和佐吉的亲事谈定时,阿蜜不也讲过这番话吗?

“我真是高兴极了。当然,佐吉哥真成了哥哥是很教人高兴,但不光这样。姐姐,我告诉你,凑屋那个骄傲到天上去的姑娘啊,听说对佐吉哥有意思呢!喜欢得要命,还跑到杂院去,要佐吉哥娶她。凑屋派来的人笑着跟爹爹妈妈聊的时候,我听到的。”

“佐吉哥被姐姐抢走,她肯定又气又恼,总算出了我这口怨气。她自己啊,好像夏天就要嫁到西国大名家了。嫁给连见都没见过的人呢!换成是我,打死也不要!啊啊,真痛快,活该!”

那时,她只当是阿蜜一时的气话,听过就算了。当众被呼了巴掌,也难怪她不甘心,即便讲几句刻薄话,老天爷也不会见怪吧。再说,当时阿惠沉醉在自己的幸福里,连脑子都染成了粉樱色,没将阿蜜这番孩子气的坏话放在心上。

可是——

凑屋家的姑娘,那眉目如画、私心倾慕佐吉的姑娘,这个夏天嫁到西国去了。

她与佐吉之间的异状,不正从那时开始吗?

年轻姑娘的爱慕,哪有男人会嫌弃?更何况是凑屋那貌美得足以画上绘双纸的佳人。

大胆示爱、投怀送抱的是女方,那么被投怀途抱的佐吉又是如何?

佐吉的心到底在哪里?

他终究还是难以无情对待凑屋那位姑娘吧?再怎么娇生惯养、不谙世事的姑娘,到了二八年华总不会不知羞耻,没来由地对一个不理睬她的男人投怀送抱。凑屋的姑娘敢大胆向佐吉表白,难道不是因为佐吉也对她有意吗?淡淡地、微微地、悄悄地。

佐吉为人老实,这一点阿惠再清楚不过了。不管多心仪人家,出身便已天差地远,况且他绝不会破坏恩人凑屋总右卫门为独生女安排的亲事,肯定是暗暗压抑自己的感情。

之后,与阿惠成亲,远离了凑屋。凑屋总右卫门主动撮合佐吉和阿惠的亲事,难道不是为了让自己的女儿与佐吉断得一干二净吗?

然而,得知凑屋的女儿终于出嫁了,佐吉却再次感到锥心之痛,以至于魂不守舍?

啊啊,该如何是好?

作怪的也许不是讨厌虫,而是喜欢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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