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四点五十分,我在联合路公共汽车专用的红色停车区域内把车违章停下来,紧靠拉格娜路。霍恩巴克设计公司在我后面一个半街区的地方,位于戈夫和奥克塔维亚之间,路易斯·霍恩巴克的那辆道奇摩纳哥就在前方三十码处的停车场里。只要警察不来赶我走或者给我贴条,我就处在一个绝佳的位置,能看到霍恩巴克走出来,然后跟踪他的车。

我把后视镜转到能看到后面十字路口的角度想着凯莉。我一整天都在想她;想着昨晚她与英俊的吉姆·卡朋特的晚餐——他和凯莉同岁,而且没有啤酒肚。我想打个电话给她,但没有足够的勇气。等会儿我到家后再打给她——并不是想看她在不在家,我这样告诉自己。

算上追查难觅踪迹的劳伦斯·皮尔斯,今天真是失败的一天。我打电话给她的理发师埃克先生,又打给去年和她一起在加勒比游轮上的一个女人,通过她再联系到皮尔斯的旅行社,但都一无所获。我还去了她的秘书伯尼丝·多兰所住的奶牛场小区,她不在家。大楼管理员告诉我,多兰已经有几个星期不在那儿了,但他不知道她去了哪里。反正她的房租已经付到这个月月底了,所以他也不去管她。

我似乎已经尝试了所有的办法,真不知道接下去还能做什么。现在我的大脑好像停止思考了。今天晚些时候或者明早,我会再检查一遍布里斯特给的资料。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路上的行人来来往往,大部分是年轻人,拥向联合路上的酒吧。这儿是人流集中地,城市正中心的时尚区域。天气转冷了,有一点儿云,不过双子峰或金门没有要起雾的迹象。感谢上帝,追踪可是个技术活儿,尤其在晚上,就算视线没有被干扰也一样。

五点零四分,路易斯·霍恩巴克出现了。再次感谢上帝,我已经违章停了很长时间,可不想再碰运气了。我马上认出了他。他在我后面穿过拉格娜路,身穿浅色上衣,没系领带,一条金链闪耀在衬衫敞开的领口里。他和照片上一模一样,也没有笑容。他走上人行道,从我身旁走进停车场。

两分钟后,那辆道奇摩纳哥出来后左转上了联合路。他经过我旁边的时候,我从挡风玻璃中能够很清楚地观察他。他在拉格娜路右转上山。我让他先开出半个街区的距离,然后掉头,左右变道尾随着他。

他笔直穿过百老汇往北海滩方向开去,到了一个离华盛顿广场不远的意大利小餐馆。我把车停在离他一个街区远的地方。因为没有其他空位,我只好又违章停在了公共汽车区域内。然后我尾随他进了餐馆。我猜他大概约了女朋友共进晚餐,但事情并不如我想的那样。在吧台处,他喝了两杯,我喝了杯啤酒。然后他一个人找了张桌子坐了下来。我坐在餐馆的一个角落里,看着他点了一份正餐,头盘、主菜和甜点都有,还点了半升葡萄酒。除了服务生没人和他说话,他一个人静静地用餐。

饭后他喝光了一份白兰地,抽了三支烟。他离开餐馆时已近八点,黄昏笼罩了整座城市。他走到北格兰特路,呆呆地看着经常在此区域流连的一群反主流文化的年轻人,逛了一会儿商店,光顾了报摊和药店。我等在街对面,在他后面五十码左右——只要走几步就能接近目标。但是跟踪没有一点儿收获,霍恩巴克仍然一个人回到了车里。

我走回车里时发现车窗的雨刮上夹着一张罚款单。真可怕。不过这是霍恩巴克太太的烦恼,不是我的。罚款单这类事情属于正常的业务消费。

霍恩巴克去的下一个地方是俄罗斯山脚下的一个小图书馆分馆,借了几本书。然后他往南到凡尼斯,再往西出了闹市区,到了北部市场和双子峰之间的广阔区域。这一地区建造了一些小的购物场所,离市场路衔接波托拉路的地方不远。他开进前面的停车场,然后走进隔壁的杜威之家小酒馆。

我停在停车场的末端。他可能在这儿约了女朋友,或者只是进去喝一杯;他似乎很爱喝酒。我戴上放在手套箱里的灰帽子,脱下大衣反过来再穿上。这件大衣是正反两用型的,可以防止万一霍恩巴克认出我就是先前在餐馆里的人。然后我迎着呼啸的海风走向杜威之家。

里面大约有十二位客人,大多数在吧台。霍恩巴克坐在最远端,一手酒一手烟。他两旁的凳子都空着,而吧台那儿的三位女士都有伴侣。所以我猜女朋友大概并不存在。已经近十点了,如果已婚男人外面有女人的话,一定会在这个时间去赴约会。到目前为止,霍恩巴克没有不正常或有罪的行为。该死的,他什么也没做。

我坐在靠近吧台末端的地方,呷着啤酒,正好能从镜子里观察霍恩巴克。他喝完后点了支烟,示意男招待再来一杯。我觉得他有点儿紧张,但光线昏暗,我不能确定。可以看出他并没有在等人:没有瞄手表或门口。只是无所事事地打发时间吗?有可能。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他每晚离开俄罗斯山公寓后的生活——一个人吃饭、一个人开车、一个人喝酒。理由很简单:因为他不想回家面对霍恩巴克太太,所以五点下班后他一直在外面逗留到午夜。

他喝完第二杯去结账。我已经在吧台上留下一美元买酒费,跳下凳子赶在他前面离开,他出来时我已经在车里了。

下一站是哪里?他发动道奇车时我在想。另一家酒吧?看夜场电影?提早回家?

竟然都不是。他往东回到了波托拉路,然后左转上了双子峰。山坡上是片住宅区,路很陡,在双子峰公园广阔的丛林间绕成8字形,在山的另一头盘旋而下。

霍恩巴克从双子峰路往上驶向公园。看来他不太可能现在回家了,他开过了最后一条交叉路口,也错过了往北去住宅区的几条路。我想他是不是又在消磨时间,可能他喜欢在回家前一个人驾车在城里城外穿梭。

后面没有车,于是我倒退了几百英尺,好在转弯时避免我的车头灯出现在他的后视镜里。这里的景色美不胜收。这样的夜晚,你能三百六十度地俯瞰整个海湾,旧金山的大桥、璀璨的灯光和建筑一览无余。公园里,我们经过不少停在观景台上的车,车里的人——可能是情侣——正欣赏着风景。

霍恩巴克自东向西慢悠悠地绕了半个8字。他又点了一根烟。他在公园远端出现时又让我吃了一惊:他没有继续下山,而是放慢速度向右往另一个观景台而去。

到了那个转弯口,我踩下刹车,思考着下一步该做什么。这是条死路,我可以跟着他,或者在这儿等他出来。后一种选择似乎更好,我关了车头灯,滑向转弯处。但是过了这条路后,霍恩巴克突然转向观景台边上的一排柏树,道奇的尾灯在丛林间闪烁,不一会儿,车头灯也消失了。

我追上去,转了个弯,躲进第二个有树荫遮挡着的转弯处,就在交叉路口前面。我能看见斜前方霍恩巴克的道奇在观景台上慢下来,最后停在有着凸起护栏的停车坪上。我们之间大概有七十五码的距离。

现在他要做什么?也许看看风景,也许思考一些事情,也许等一个人。和所谓的女友夜晚幽会?但是双子峰公园经常有警察巡逻,因为很多冒险的孩子把这条路作为“情人道”,而且还有一些年轻的混混在这儿袭击停车的人。几乎没有人会选择在这里约会。为什么不去旅店宾馆星罗棋布的市中心,反而约在这里呢?

星光下,道奇发出昏暗的光亮。今晚没有月亮。我能看到道奇里面的副驾驶和驾驶座后面的座位,其他地方笼罩在黑暗之中。不久我看到火柴微弱的黄光在黑暗中闪过。霍恩巴克可能还算不上大烟枪,不过也差不多了,一天至少抽三包。想到自己差点儿得上肺癌,我有点儿为他难过。

我无精打采地坐在驾驶座上,尽量让自己舒服一点儿。五分钟、十分钟、十五分钟。在我身后,无数车灯在双子峰路上闪闪烁烁,但没有人转到我们这儿来。道奇车里车外也没有动静。

我又开始揣摩霍恩巴克。他是个谜。可能是说谎的丈夫,可能是个贼,又可能完全无辜——没有爱的婚姻和泼妇手中的牺牲品。今晚他什么也没做,晚上十一点十分独自一人把车停在双子峰公园的观景台上。他到底想做什么?

二十分钟过去了。我开始有点儿心神不宁了。像我干警察这一行这么久,总是会产生判断失误的恐惧。这种感觉使我烦躁。我挺直腰杆,摇下车窗,盯着道奇。寂静、黑暗,什么都没有。

二十五分钟了。冷风刮在我的脸颊上,我赶紧摇上窗。寒气已经钻进车里了,我用外套紧紧地裹住脖子,眼睛紧盯着道奇。头顶镶嵌的星光像黑丝绒上缀着的小亮片。

三十分钟了。我的不安越来越强。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一个人坐在观景台上半个小时也太久了吧,不管他在思考还是在做什么。就算是等人约会也未免等得太久了。而且这只是我觉得不对劲的一部分。应该还有别的……

半小时以来霍恩巴克没有再点过一支烟。意识到这一点,我再次坐了起来。一整晚他都在抽烟,甚至晚饭后在北格兰特路上散步时也在抽。以前我烟瘾很大的时候根本不可能三十分钟不抽一根。霍恩巴克此时无事可做,要能忍住不抽烟才真是可笑。也许他已经把所有的烟都抽完了,不过我记得在杜威之家外边,我曾看到他还有满满一包。

到底有什么不对劲呢?他单独在车里,除了我之外没有别人。什么也没发生。除非——自杀?

这个字眼跳进我的脑海,把我吓了一跳。假使霍恩巴克没有在外面鬼混,假使他对自己的婚姻感到沮丧——再加上所谓的盗窃公款,假使今晚漫无目的的闲逛是结束自己生命的序曲——一个男人试图鼓起勇气在荒凉的城市高地上结束生命……很有可能。我并不清楚霍恩巴克的精神状况。

我双手紧握方向盘,思想激烈斗争着。如果我过去看他,而他好好的,那么我不仅暴露了行踪,还会丢了这份工作。但如果我待在这里,而霍恩巴克吞了药片或做了其他上帝才知道的事情,那我就被动地任人自杀而袖手旁观了。

我后面的双子峰路上出现了车头灯,在高低不平的路上蜿蜒而上。我沉下身子,等他们开过去。

但他们并没有开过去,而是在我车旁停了下来。警察巡逻——在看到警灯前我就猜到了。副驾驶那边的窗打开着,一个警察从窗里伸出手电筒。手电筒照了我三、四秒后熄灭了,亮得我眼睛都睁不开。巡警要求我摇下车窗。

我的目光越过巡逻车扫向霍恩巴克的道奇。那里仍然一片黑暗,附近也没有任何动静。好了,这下要不要去查霍恩巴克已经不是我能决定的了,警察肯定会过去瞧个究竟的。这个差事算是砸了。

我叹口气,摇下车窗。巡警——留着普鲁士胡子的年轻人说道:“伙计,发生了什么事?”

我用尽量简短的语句把事情讲了一遍,向他出示了我的调查证复印件。他将信将疑。他一面叫我下车站到一边,一面和他的搭档——一个啤酒肚比我还厉害的魁梧老人商量着。然后他的搭档拧亮手电筒,向观景台上的道奇小跑过去。

那个年轻的警察问了我几个问题。我回答着,但注意力集中在那个老警察那儿。我看着他跑到驾驶座门口,用手电往窗户里照。过了一会儿,他去按门把手,车门应该是锁住了,因为门没被打开,老警察也没有进去。于是,他又拿起手电筒从前窗照到后窗。突然他打了个紧急的手势。

“萨姆!”他喊道,“快过来!”

我们跑向道奇时,那个年轻警察萨姆右手按在了他的左轮手枪上。我做了最坏的打算,只是车里的景象仍然出乎我的意料。我站在那儿发呆,手电把车里照亮了。

前排座位上有干了的血迹。但是座位上、后座和车内地板上都没有人。路易斯·霍恩巴克失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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