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雨下起来没完没了,天还阴着,地面湿漉漉的,一个头戴兜帽的男人飞快地穿过小巷子,夹紧了腋下藏着的包裹,另一只手藏在兜里,手指紧紧地勾着一把枪,而他的手却在打颤。

忽然,小巷子另一头响起了一个人的脚步声,男人愣住,胸口急促地起伏着,全身绷紧,停了下来。

不会的,男人心里想着,自己隐蔽得很好,行动没有纰漏,追捕他的人不可能走得这样稳当悠闲,这地方人来人往是正常的,不要紧张,只是个路人……

随后,他看见了小巷子尽头过来的男人,那人个子很高,手里打着一把黑伞,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孔,裤脚和风衣的下摆被淋湿了一点,只能看见一只握着伞柄的手,手指细长,指甲修得很干净。

男人看着他这样一步一步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心跳快到了极点,那人已经到了面前,低低地说:“麻烦借过。”

男人侧过身去,脊背靠在湿漉漉的墙上,留出一半的空间让对方通过,擦肩而过的刹那,大伞人手里的伞终于微微往上举了一点,叫男人看清了他的脸,和那脸上的笑容。

一声枪响在小巷子里响起。

五分钟以后,巷子两头都被车堵住了,一队荷枪实弹的归零队员冲了进来,雨已经完全停了,苏轻把黑漆漆的伞收起来拿在手里,按住耳朵上的通讯器,颇有些无奈地说:“喂,你们俩够了吧……”

总部监控室里,常逗和陆青柏正像拉拉队一样在那里瞎激动,陆青柏说:“你看见了吗?他说完那句话以后,猝不及防地一枪打在了那个人胳膊的这个位置上,正好让对方拿枪的手没办法动,要判断出他是那只手拿枪,哪只手拿着别的东西,还要瞄准,卡好时间。”

“帅!”常逗眼睛亮晶晶的。

“掏钱掏钱!”陆青柏说,“方才哪个压这小子听见脚步声会往回跑的,赶紧掏钱!”

常逗和其他几个技术人员无奈地一人掏出一张红色毛爷爷,上供给了陆医生。

通讯器里苏轻冒出头来:“老陆,见面分一半。”

陆青柏把钱塞进兜里:“凭什么呀?”

“废话。”苏轻说,“你换胡队从那边走过来试试,别说这个小白兔了,大野狼也给吓跑了,赢的钱起码有我四分之三的功劳,要你一半是我吃亏。”

胡不归的声音也从通讯器里传出来,他非常严厉地训斥了这种在总部内赌博的行为,并且表示将予以参与者一切赃款全部没收的处分。

大家最近心情都很好,尤其是苏轻,这厮配合屠图图一大一小两个祸害,百般花言巧语地搞定了胡不归他老娘,让人家认他当了个干儿子,巩固了感情之后立刻顺杆爬,以至于胡不归忍不住嘴一秃噜都交代了,居然也就有惊无险地过关了。

反正老胡家不止他一个儿子,不怕断后。

方修因为前一段时间追捕乌托邦极端分子的行动里一时大意,受了一点小伤,眼下一只脚是跛的,暂时不能着地,属于陆医生的管辖范围,所以并没有参与外勤行动,众人只给了他围观的权限。

苏轻他们那边明显是收工了,总部也跟着热闹放松了起来,一群后勤小青年们开始没大没小地打闹起来,常逗的眼镜不知让谁给蹭掉了,露出一双好像有些对不准焦距似的万分迷茫的眼睛,表情却依然很燃很鸡血。

“有生之年我也想出一回外勤啊!”方修看着常逗炸着一头鸟窝一样的短毛慷慨激昂地说,“拿着枪,眼观四路耳听八方,‘呼’地一下子就抓住坏人,然后跟大家一起勾肩搭背地摆摆手离开,就好像超人一样!”

方修忽然有些恍惚,他想起另一个人也这样举着拳头,万分不甘心地说过一句相似的话:“总有一天我会变成超人的!”

是不是每个死宅干瘪的胸腔里都隐藏着一颗渴望拯救世界的心呢?

方修盯着没有人的角落,总是觉得那里仿佛站了一个人,他长得非常弱不禁风,打扮得比这个屋子里的任何一个人都夸张,都更像个科学怪人,他的废话总是很多,语言组织能力却很差,别人总是不能理解他的意思。可他那没心没肺的外表下,其实比任何人想得都多,背负得都重。

方修觉得那站在墙角的人好像是对着自己笑了,他忍不住费力地挪动了一步,乃至于忘了自己那条不大方便的腿脚,没保持好平衡,还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一声不小的动静,他就五体投地了。把一边跟着他出来的小护士给吓了一跳,离他比较近的常逗也大呼小叫地扑过来:“哎呀你怎么摔了?脚疼么?”

方修却什么都没听见,他只是充耳不闻地抬起头看向角落里,可是那里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那一瞬间,方修觉得自己心里也空荡荡的。

他忽然烦躁起来,一把推开常逗的手,略微有些粗鲁地说:“躲开,别管我。”随后架起拐杖艰难地站起来走开,全然没有顾忌到身后的人错愕而略微有些受伤的表情。

ST迷宫里,他被整整困在里面数年,每一天都数着光影离开的分秒,每一天都在摸索,每一天都在迷茫,方修隐隐约约知道自己在等什么,他在等一双能把他拉出去的手。

许如崇不在了,他这样告诉自己,然而却又不相信,他真的不在了么?真的就这样突如其来的死了么?难道命运在大悲大喜来临之前,都没有一点半分的提示么,哪怕……只有一点点呢?

心神不宁一会,或者……只是略微有些不祥的预感。

然而这些都仿佛发生在转瞬间,快得他还以为这是个玩笑——许如崇有时候喜欢开各种没轻没重的玩笑,等别人真的被他吓一跳,他又会跳出来忙不迭地道歉解释。

他在等着那个人来解释,可对方没有来,一直没有来。

方修甚至很孩子气地想,这不是自己的错,全都怪许如崇,那些没来得及说出口的话,他们永远都丧失了这个机会,然而却又不会消失,只能卡在胸口,一直一直地上不去,也下不来,就好像他被卡在那如同时光碎片之外的迷宫里一样。

方修回到他自己的房间,点了一根烟,静静地坐在沙发上。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了敲门的声音,方修一听就知道敲门的人是谁——胡不归敲门的声音很重,一下是一下,苏轻懒散,敲门也听起来拖拖踏踏的,陆青柏压根就喜欢在别人门上乒乓乱拍,秦落敲门敲三下,每一下之间间隔都很长,只有常逗会这样第一下轻轻地碰一下门扉,第二下才慢慢地敢放大力气,像是有些不自信一样。

他总是战战兢兢的——方修想,至少在自己面前。大概常逗是队里唯一一个认为方修比胡队还可怕的人。

怯怯的敲门声响了三下,方修闭上眼,不想理会,过了片刻,敲门的声音再一次响起来,方修就叹了口气,觉得自己对常逗大概是有点过分。

一开始他总是觉得常逗是个劣质的替代品,直到理智回笼,他才想起,这个“替代品”并不是自愿的,而且……看起来也不是很劣质。

常逗有时候喜欢察言观色,他不像许如崇那么自信,需要很多人的肯定才行,然而有的时候又非常的执拗,不知道他那股小孩子一样的执拗是从哪里来的,就像是个……一条路跑到黑也不回头的小耗子似的。

常逗只是常逗,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

门外的人终于忍不住,轻轻地问:“那个……在么?”

方修叹了口气,捻灭了烟头,一瘸一拐地站起来,打开了门,常逗保持着抬手要敲的动作,给吓了一大跳。

方修看了他一眼,低低地说:“进来吧。”

他说完,重新扶着墙,慢慢地走回了沙发,走得很吃力,常逗忍不住想伸手扶他一把,可是抬起的手犹豫了半晌,又悄悄地放了回去。

“坐。”方修说,还不等常逗发话,他就先开了口,“刚才我有点走神,态度不好,不是针对你,别往心里去。”

常逗吃了一惊,睁大了眼睛看着他,脸色慢慢地红了起来。

方修顿了顿,又挤出一句:“对不住。”

常逗赶紧手忙脚乱地摆手说:“不……不没有,没关系。”

两人就沉默了,方修又点了根烟,他“啪”一声合上打火机,气氛有些尴尬起来,常逗就问:“那……你脚还疼么?我看你刚才摔的那下挺重的。”

“没事,刚才没站稳。”

“……哦。”

常逗低着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心里沮丧地想,要是苏轻在就好了,他好像跟谁都能很快地说上话,无论看见他和谁在一起,他们都很放松,连秦落都会被他逗笑……为什么自己不行呢?就是不知道该说什么,就是不知道该怎么引起话题。

他对着机械的时间太长,以至于早就忘了面对人的时候该怎么说话。

“还有什么事么?”

方修弹了弹烟灰,修长的手指熟练的动作叫常逗看得愣了神,听见他问,才反应过来:“啊……胡队说,每年总评的时间到了,我其实是第一年参加这个,听说……听说除了队长给的总评外还有大家的互评,我心里有点没底,想来问问大家我的工作怎么样,这个……”

“挺好的。”方修说。

“我知道我自己做得不好不成熟,有时候还会给大家拖后腿,你看见我一定经常不耐烦吧?我知道的……我以后会努力改进……”常逗仍然愣愣地没反应过来,自顾自地说。

“我说挺好的。”方修忍不住笑了笑,脸上绷得非常严肃的线条柔和了下来,“你的工作能力大家都认可。”

“啊?”常逗傻乎乎地看着他。

他笑起来的时候,颜色偏浅的嘴唇会有一点血色,常逗呆呆地想,他笑起来真是好看。

方修继续说:“关键时候挺顶得上用处,上回生死关头也没掉链子,大家还商量着给你一个特优呢。”

“真……真的?!”

“嗯。”

“啊!谢谢!谢谢你们!你们真是太好了!”常逗语无伦次地道谢。

“所以你放心。”

“哦……”常逗忽然想起了什么,脸上的喜色慢慢褪下去了,又在那里犹豫不决起来。

方修平时是不会有这么好的耐性的,只是方才无缘无故地对人家发了脾气,这会也觉得有些对不起他,于是按捺下来,问:“还有什么事?”

“嗯……我……”常逗好像忽然结巴了,他躲闪开方修看过来的目光,紧张得甚至开始用手指搓袖子,“我……”

“你怎么了?”方修皱皱眉。

“我……我……我……”常逗脸都憋红了也没“我”出个所以然来。

“你什么?”

“我……”粉红色变成了猪肝色之后又变成了绛紫色。

“……”

“我……”终于,常逗在说了一卡车的“我”之后,鼓足了勇气,猛地从沙发上站起来,气势汹汹的两只手撑在茶几上,然后飞快地凑过来,在方修的嘴唇上亲了一口,动作太猛,撞得两个人都有点疼。

方修:“……”

常逗的脑袋都快变成茶壶了,七窍喷白气,他破罐子破摔似的站在那里:“我……很喜欢你。”

他蚊子似的说,可常逗等了半晌,方修还是没反应,他偷偷地抬眼看了方修一眼,只见对方夹在手里的烟都忘了往嘴里送,神色复杂地盯着自己看,于是认定了是自己表白不给力,就深吸一口气,不知脑子怎么抽住了,对着方修大声吼了一句:“求包养!会暖床!”

方修的表情于是更精彩了,常逗于是又深深地吸了口气:“我知道你心里有别人,但是我会努力的!我会努力让大家觉得我工作成绩不错,努力让你喜欢我的!”

他像个热血少年一样吼出来,仿佛他不是在表白,而是壮士断腕前的自白似的,这句话一出来,他终于再衰三竭了,又偷偷瞄了一眼方修的表情,却发现对方的表情更复杂了。

方修叹了口气:“常……”

“啊!”常逗捂住耳朵大叫起来,“你别说!我不听!我……我走了,今天先这样,我以后会努力,真的会努力!你不要拒绝我,你拒绝我也不听!”

他说完,居然就这么横冲直撞地跑了出去,连门都没关。

方修愣了片刻,把剩下的半截烟塞进嘴里,忽然觉得……味道有些不对,他忍不住在自己嘴唇上擦了一下,之后想了想,又擦了一下。

他可……真是个傻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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