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石梁此言一出口,难得坐没坐相的众人立刻觉得胃里沉甸甸的,消化不良了。钟石梁却好像完全没有意识到自己低迷的人气一样,笑呵呵地摸出一个对讲机:“寇医生,小寇,你到了么?”

“来了来了。”

第二声“来了”有点重音,陆医生难得看见一个同行,就坐直了张望过去,看见一个青年男人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过来,这位寇医生很瘦,奔跑起来的时候就像一根移动的竹騀,在风中险象环生地摇曳,他的头发被风吹得乱七八糟的,胳膊底下还夹着一个非常复古的小挎包。

“对不起对不起,我在外地出诊,刚接到培训基地的通知赶过来的。”

钟石梁指着他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基地特别外聘的专家,寇桐医生。”

寇桐就非常有亲和力地笑了起来,这个年轻人长得不能说有多出色,但五官看起来特别干净,尤其是笑起来的时候,好像四下里忽然就春暖花开了一样,整个人都闪着圣父似的扑腾着翅膀头顶圆环的光芒。

实在是第一次见面就会让人心生好感的品种——尤其是他和钟石梁坐在一起的时候。

然后就听见钟石梁继续说:“多频变维空间的建造,就是寇医生参与设计的。”

众人:“……”

寇医生发现大家表情都很僵硬,也不以为意,从复古包里捞出了一条线,一端接在钟石梁的笔记本电脑上,另一端舀出来捧在手里,众人眼珠立刻掉了一地——笑得招财猫一样春风满面的寇医生手里捧得分明是个毛茸茸的球!

薛小璐咽了口口水,颤颤巍巍地指着他说:“这是……基地派出来卖萌的么?”

寇医生就把毛球递到了她手里,薛小璐触及到对方温润的目光,脸莫名其妙地红了一下,双手接过来,像捧着个东海明珠似的把毛球捧在手上。笔记本屏幕上立刻出现了一个坐标,上面有两条线,一条上下浮动的红线,和一条基本不怎么活动的白线。

陆青柏“啊”了一声:“这个是镜像投影仪,我知道,你是丁氏主义学派的心理专家么?”

寇桐微微低下头,他的眉特别修长,低头的时候就有那么一点宁静致远的感觉:“只是个游医,给大家做个简单的镜像鉴定。”

寇桐从包里翻出一个本子,翻到薛小璐那一页,对照着相片看了看她,然后轻声细语地安慰说:“不要紧张,只是通过情感模拟,做一个简单的测试,跟着我的指令走就行,深吸一口气,放松。”

薛小璐险些泪牛满面,心想同样是白大褂,怎么人和人的差距就这么大呢?寇桐就那么像救死扶伤的活菩萨,陆青柏就那么像尸体解剖的活夜叉。

寇桐说:“请大家保持安静,薛小姐,闭上眼睛。”

他的话音似乎有一种魔力,薛小璐就红着脸闭上了眼睛,屏幕上那根红线跳动得更剧烈了,寇桐轻轻笑了一声:“深呼吸几次,试着安静下来,感受到你手上的镜像终端传达给你的东西。”

然后寇桐就不再说话了,众人都随着他的目光盯着电脑屏幕上两根上下跳动的线,大概五分钟左右,上下跳动的红线才慢慢地安静下来,和伏在一边的白线重叠在了一起,屏幕角落里跳出一个小屏幕,上面跳出一朵好像开网站的时候被卡的转来转去的菊花:正在刻录,请等待。

又过了大概五分钟,薛小璐手里的毛球头顶上冒出了一盏小灯,还发出“滴——”的一声,电脑屏幕右下角的小屏幕闪了一行:录制完成。

就自动隐身最小化了。

寇桐打了个指想:“感觉怎么样?”

薛小璐睁开眼,目光好像还有些不大清明,晃了一下神,寇桐颇为耐心地又问了一句:“感觉怎么样?”

薛小璐沉默了好半天,才低声说:“我……我好像看见了小时候老家院子里的大树,我奶奶坐在大树下面的小板凳上,给我包栗子吃……”

她微微歪过头,脸上的表情好像更迷茫了,片刻,却露出一个笑容,把毛球还给寇桐:“谢谢寇医生。”

苏轻和陆青柏对视一眼,陆青柏就解释说:“镜像投影仪的大概工作原理我知道一点,那条白线是医师事先调好的,一般是起伏不大但比较快乐的情绪,通过终端传出的微波慢慢地把人体的情绪指标调到一样的频率,投影仪自动录下此时的心理活动,以供评估。”

苏轻于是明白了,基地这是打着评估的名义,找人治疗他们这群出生入死了一宿的人的心理创伤,典型的打一棒子又一个甜枣。

毛球被传了一圈,终于到了苏轻手里,他比一般人的感官不知敏锐多少倍,那“毛球”一传到他手里,苏轻就感觉到了上面传来的微微的震动。寇桐让他闭上眼睛,专心感受“毛球”传达给他的东西。

可不知是不是双核灰印消耗情绪能的原因,苏轻只能勉强感觉到一种类似“同感”的微弱情绪,顺着毛球传过来,怎么也不能同步,他会本能的把外生情绪和自己的心情分裂开,其他人就看见屏幕上的红线非常根深蒂固地跟白线天各一方,动也不动,中间隔着楚河汉界似的。

十五分钟过去了,两条线仍然僵持,好几次苏轻都忍不住要睁开眼睛瞄一眼是什么情况,连寇桐都皱了皱眉,钟石梁看着苏轻心里直叹气,心说又是这小子,什么东西到他这里都得出点幺蛾子。

寇桐说:“苏先生,你稍微放松一点。”

“我在放松就横下来了。”苏轻说,屏幕上那条红线只有在他们两个对话的时候才有一丝慢吞吞的波动。

寇桐说:“深呼吸。”

苏轻就深呼吸,红线也跟着他绵长的呼吸蜗牛似的抖了个正弦波出来。寇桐轻轻柔柔地说:“把注意力集中在双手上,往前追忆,想想那些快乐的事,一年,两年……”

红线剧烈地波动了一下——因为苏轻忽然睁了眼,把寇桐吓了一跳:“怎么了?”

苏轻没好意思说是他那虚无缥缈的话音让自己起了一身鸡皮疙瘩,只得摇摇头,心里忽然有点烦,他斟酌了一下:“医生,我看你还是别慢慢导入了,这东西有什么强迫性措施么?”

钟石梁插话说:“他前一天晚上意识进入空间的时候,就是在清醒的状态下被硬拉进去的。”

寇桐瞪大了眼睛,用研究外星小怪兽的眼神上下打量了苏轻一番:“强制睡眠器失灵了?你有没有觉得自己不对劲?有没有过精神性疾病病史?”

“没……有吧?”苏轻不大确定地看了陆青柏一眼。

陆青柏犹豫了一下点点头:“以前有过一段时间植入性情绪不良反应,稍微有些躁狂抑郁症的症状,不过后来植入性情绪被他自己消化了,按理说应该没问题了——除非他自己又想不开了。”

寇桐看了看苏轻:“我有几句话可能需要单独问你,你觉得让大家回避一下好么?”

苏轻下意识地就扫了胡不归一眼,正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胡不归全身都绷紧了,好像是他自己被医生宣布了绝症似的。胡队心都该操碎了吧,苏轻心里想,于是他顿了顿,摇摇头:“不用了,没什么好回避的,你问吧。”

寇医生就问:“除了昨天晚上,有没有失眠过?”

苏轻摇摇头:“我睡眠不多,不过一般想睡就能睡着,没有睡眠障碍。”

“食欲怎么样?”

苏轻指了指自己的肩膀:“我……这方面跟正常人不大一样。”

寇桐会意地点点头,想了想,又问:“最近有没有轻生的念头?”

“什么?”苏轻一愣,然后飞快地摇摇头,“我怕死是真的。”

寇桐点点头,低下头去,一目十行地扫过苏轻的档案,越看越迷惑似的,突然,他眉尖一跳,抬起头来,问苏轻:“我问你一个问题,你马上回答我——你是谁?

苏轻愣了一下,有些莫名其妙:“我是……”

然后他的话音陡然卡住了,不知为什么,“苏轻”两个字他就是说不出来。他感觉自己心里其实很明白,可话到了嘴边,却被什么堵住了一样,无数张面孔,无数张写着不同名字的身份证从他脑子里闪过,一时间竟然没反应过来。

寇桐露出一点了然的神色,慢慢地说:“没关系,这个问题太宽泛,我们把它拆一下,第一个问题,你觉得自己算人么?你叫什么名字?你的家在哪里?”

这正好是熊将军问过他的三个问题。

“从生理构造上来说,我算是人类,其他不可考。我叫季鹏程。四海为家。”

而那个又不知道流浪到了哪里的老神棍最后托屠图图给他带回来的纸条,也正好回答了这三个问题。

苏轻则继续哑口无言。

这时,屏幕上那条像是长在那里一样的白线竟然开始移动了,慢慢地靠到了微微抖动的红线上,然后屏幕边角处的刻录提示再次出现了,寇桐等着刻录完成以后,就把镜像终端从苏轻手里舀回来,笑了笑:“具体结果我会在两个工作日以内发给大家的,不用担心。”

他又特别看了苏轻一眼,专门对他重复了一遍:“不用担心。”

寇桐说完,收起东西走了,此时漫天的星星已经升起来了,钟石梁终于也告辞了,临走的时候拖出一个大箱子:“这里面有帐篷,我看今天天气也不错,大家不愿意回屋里住的话,可以野营。”

薛小璐率先欢呼一声,扑向了帐篷。

夜半时分,所有人都累了,苏轻却再次睡不着了。

他径自从帐篷里爬了出来,仰面躺在草地上,听着溪水静静地从耳边淌过,嘴里叼着根烟,望着天上的银河发呆。

这时,一阵悉悉索索的声音从旁边传来,苏轻偏过头去,看见胡不归也从帐篷里爬了出来,他第一反应是立刻把烟从嘴里吐了出来,随手按灭了,按完了以后自己也愣了愣,心说我这是抽烟,又不是吸毒,干什么要跟做贼的一样呢?

胡不归慢慢地走到他身边,低声问:“又睡不着?”

苏轻点点头。

“过来。”胡不归说。

苏轻眨眨眼睛,心想胡队这是已经直接跳到侍寝的阶段了么,他就慢腾腾地从地上爬起来,跟着胡不归钻进了对方的帐篷,两个男人一进来,空间立刻显得窄了。

胡不归侧身躺下,给他留出了一个不大的位置,发现苏轻躺下以后还睁着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上看下看,就非常自然地用手搂住他的后背,低声说:“闭上眼睛。”

苏轻闭上眼睛,胡不归低头看了他一会,自己也慢慢地闭上眼睛,像苏轻还一个人孤立无援地在灰房子里的时候一样,缓缓地开始讲一个学龄前儿童的故事。

不知为什么,这招对苏轻居然出奇地管用,时间不长,他的呼吸就均匀了,胡不归停下来,黑暗中睁开眼睛,借着微弱的光芒看见他平静的睡颜,然后慢慢地低下头,轻轻地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

苏轻就把自己蜷了蜷,头扎在胡不归的颈窝,呼吸轻轻地扫过胡不归的脖子。

胡不归僵硬了一下,一口气吸进去半天才颤颤巍巍地吐出来,感觉到了自己身体发生了某种……十分微妙的变化。

于是这天晚上胡队舍己为人——睡不着的换成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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