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金、元三朝,立国的情形,各有不同。契丹虽然占据了中国的一部分,然其立国之本,始终寄于部族,和汉人并未发生深切的关系。金朝所侵占的重要之地,唯有中国。它的故土和它固有的部族、文化尚未发展,虽可藉其贫瘠而好掠夺的欲望,及因其进化之浅,社会组织简单,内部矛盾较少,因而以诚朴之气、勇敢之风,而崛起于一时,然究不能据女真之地,用女真之人,以建立一个大国。所以从海陵迁都以后,其国家的生命,已经寄托在它所侵占的中国的土地上了。所以它压迫汉人较甚,而其了解汉人,却亦较深。至蒙古,则所征服之地极广,中国不过是其一部分。虽然从元世祖以后,大帝国业已瓦解,所谓元朝者,其生命亦已寄托于中国,然自以为是一个极大的帝国,看了中国,不过是其所占据的地方的一部分的观念,始终未能改变。所以对于中国,并不能十分了解,试看元朝诸帝,多不通汉文及汉语可知。元朝诸帝,惟世祖较为聪明,所用的汉人和西域人较多,亦颇能厘定治法。此后则惟仁宗在位较久,政治亦较清明。其余诸帝,大抵荒淫愚昧。这个和其继嗣之争,亦颇有关系。因为元朝在世祖之时,北边尚颇紧急。成宗和武宗,都是统兵在北边防御,因而得立的。武宗即位之前,曾由仁宗摄位,所以即位之后,不得不立仁宗为太子。因此引起英宗之后泰定、天顺二帝间的争乱。文宗死后,又引起燕帖木儿的专权(时海都之乱未定,成宗和武宗都是统兵以防北边的。世祖之死,伯颜以宿将重臣,归附成宗,所以未有争议。成宗之死,皇后伯岳吾氏想立安西王。右丞相哈剌哈孙使迎仁宗监国,以待武宗之至。武宗至,弑伯岳吾后,杀安西王而自立。以仁宗为太子。仁宗既立,立英宗为太子,而出明宗于云南。其臣奉之奔阿尔泰山。英宗传子泰定帝,死于上都。子天顺帝,即在上都即位。签书枢密院事燕帖木儿,为武宗旧臣,胁大都百官,迎立武宗之子。因明宗在远,先迎文宗监国。发兵陷上都,天顺帝不知所终。明宗至漠南,即位。文宗入见,明宗暴死。文宗后来心上觉得不安,遗令必立明宗之子。而燕帖木儿不肯。文宗皇后翁吉剌氏,坚持文宗的遗命。于是迎立宁宗,数月而死。再迎顺帝。顺帝的年纪却比宁宗大些了,燕帖木儿又坚持,顺帝虽至,不得即位。会燕帖木儿死,问题乃得解决。顺帝既立,追治明宗死事,翁吉剌后和其子燕帖古思都被流放到高丽,死在路上。元入中国后的继嗣之争,大略如此)。中央的变乱频仍,自然说不到求治,而最后又得一个荒淫的顺帝,胡无百年之运,客星据坐,自然不能持久了。元世祖所创立的治法,是专以防制汉人为务的。试看其设立行省及行御史台;将边徼襟喉之地,分封诸王;遣蒙古军及探马赤军分守河、洛、山东;分派世袭的万户府,屯驻各处;及因重用蒙古、色目人而轻视汉人可知。这是从立法方面说。从行政方面说:则厚敛人民,以奉宗王、妃、主。纵容诸将,使其掠人为奴婢。选法混乱,贪黩公行。而且迷信喇嘛教,佛事所费,既已不赀,还要听其在民间骚扰。可谓无一善政(参看第三十九、第四十、第四十二、第四十三、第四十五各章),所以仍能占据中国数十年,则因中国社会,自有其深根宁极之理,并非政治现象,所能彻底扰乱,所以其以异族入据中原,虽为人心所不服,亦不得不隐忍以待时。顺帝时,政治既乱,而又时有水旱偏灾,草泽的英雄,就要乘机而起了。

“举世无人识,终年独自行。海中擎日出,天外唤风生。”(郑所南先生诗语。所南先生名思肖。工画兰。宋亡后,画兰皆不画土。人或问之。则曰:“土为番人夺去,汝不知耶?”著有《心史》,藏之铁函,明季乃于吴中承天寺井中得之。其书语语沉痛,为民族主义放出万丈的光焰。清朝的士大夫读之,不知自愧,反诬为伪造,真可谓全无心肝了。)表面上的平静,是靠不住的,爆发的种子,正潜伏在不见不闻之处。这不见不闻之处是哪里呢?这便在各人的心上。昔人说:“雪大耻,复大仇,皆以心之力。”(龚自珍文中语)。文官投降了,武官解甲了,大多数的人民,虽然不服,苦于不问政治久了,一时团结不起来。时乎时乎?七年之病,求三年之艾,乃将一颗革命的种子,广播潜藏于人民的唯一组织,即所谓江湖豪侠的社会之中,这是近世史上的一件大事。明亡以后之事,为众所周知,然其事实不始于明亡以后,不过年深月久,事迹已陈,这种社会中,又没有记载,其事遂在若存若亡之间罢了。元朝到顺帝之世,反抗政府的,就纷纷而起。其中较大的是:台州的方国珍(今浙江临海县),徐州的李二,湖北的徐寿辉,濠州的郭子兴(今安徽凤阳县),高邮的张士诚(后迁平江,今江苏吴县),而刘福通以白莲教徒,起于安丰(今安徽寿县),奉其教主之子韩林儿为主。白莲教是被近代的人看作邪教的,然其起始决非邪教,试看其在当时,首举北伐的义旗可知。元朝当日,政治紊乱。宰相脱脱之弟也先帖木儿,当征讨之任,连年无功,后来反大溃于沙河(今河南遂平、确山、泌阳境上的沙河店),军资丧失殆尽。脱脱觉得不好,自将大军出征,打破了李二,围张士诚,未克,而为异党排挤以去。南方群雄争持,元朝就不能过问。1358年,刘福通分兵三道:一军入山、陕,一军入山东,自奉韩林儿复开封。此时元朝方面,亦有两个人出来替其挣扎,那便是察罕帖木儿和李思齐。他们是在河南起兵帮助元朝的。此时因陕西行省的求援,先入陕解围。又移兵山东,把刘福通所派的兵,围困起来。刘福通的将遣人把察罕刺死。其子库库帖木儿代总其兵,才把刘福通军打败,刘福通和韩林儿,走回安丰,后为张士诚所灭。然其打山西的一支兵,还从上都直打到辽东(今多伦县,元世祖自立于此,建为上都,而称今北平为大都),然后被消灭。军行数千里,如入无人之境,亦可谓虽败犹荣了。

首事的虽终于无成,然继起的则业已养成气力。明太祖初起时,本来是附随郭子兴的。后来别为一军,渡江取集庆(今南京,元集庆路)。时徐寿辉为其将陈友谅所杀,陈友谅据江西、湖北,势颇强盛(寿辉将明玉珍据四川自立,传子昇,为明太祖所灭),后为太祖所灭。太祖又降方国珍、破张士诚,几乎全据了长江流域。而元朝是时,复起内乱。其时库库帖木儿据冀宁(元冀宁路,治今山西阳曲县),孛罗帖木儿据大同,孛罗想兼据晋冀,以裕军食,二人因此相争。顺帝次后奇氏,高丽人,生子爱猷识理达腊,立为太子。太子和奇后,阴谋内禅。是时高丽人自宫到元朝来充当内监的很多,奇后宫中,自更不乏,而朴不花最得信任,宰相搠思监就是走朴不花的门路得位的。他和御史大夫老的沙不协,因太子言于顺帝,免其职。老的沙逃奔大同,托庇于孛罗。搠思监诬孛罗谋反。孛罗就真个反叛,举兵犯阙,把搠思监和朴不花都杀掉。太子投奔库库。库库兴兵送太子还京,孛罗已被顺帝遣人刺死。太子欲使库库以兵力胁迫顺帝内禅,库库不肯。时顺帝封库库为河南王,使其总统诸军,平定南方。李思齐因与察罕同起兵,不愿受库库节制,陕西参政张良弼,亦和库库不协,二人连兵攻库库。太子乘机叫顺帝下诏,削掉库库的官爵,使太子统兵讨之。北方大乱。“天道好还,中国有必伸之理,人心效顺,匹夫无不报之仇。”(太祖时讨胡檄中语)1368年,明太祖命徐达、常遇春两道北伐。徐达平河南,常遇春下山东,会师德州(今山东德县),北扼直沽。顺帝走上都。太祖使徐达下太原,乘胜定秦、陇,库库帖木儿奔和林(和林城,太宗所建,今之额尔德尼招,是其遗址)。常遇春攻上都,顺帝再奔应昌(城名,在达里泊傍,为元外戚翁吉剌氏之地)。1387年,顺帝死,明兵再出,爱猷识理达腊亦奔和林。不久便死,子脱古思帖木儿嗣。1387年,太祖使蓝玉平辽东,乘胜袭破脱古思帖木儿于捕鱼海(今达里泊)。脱古思帖木儿北走,为其下所杀。其后五传皆被弑,蒙古大汗的统系遂绝。元宗室分封在内地的亦多降,惟梁王把匝剌瓦尔密据云南不服。1381年,亦为太祖所灭。中原之地,就无元人的遗孽了。自1279年元朝灭宋,至1368年顺帝北走,凡八十九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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