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东三省的交涉,也因拳匪而起。当拳匪四扰时,俄兵入黑龙江境,欲假道省会,直通至哈尔滨,保护满洲铁路。黑龙江将军寿山不许,厉兵秣马以待。俄人分道攻入,击毙副都统凤翔,并将中俄交界的屯驻旗人,统驱入黑龙江中,做了漂流之鬼。那时俄人声势越盛,直指黑龙江省城。寿山无计可施,服药自尽,妻子亦皆殉难。俄人又转入奉天。将军增祺那里还敢阻挡,忙出城去迎俄兵。俄兵算不去难为他,只教他服从命令。俄政府闻关东得手,遂日夕运兵过来,不到几月竟增至十八万人。已视同外府了。至北京议和,俄使独提出东三省,谓与中国有特别关系,须由中俄自行订约。各国也莫名其妙,听他提出另议。他遂首倡撤兵,示好清廷。一面胁迫将军增祺,另订东三省条约,各系交还,暗实侵占。增祺咨照李鸿章,鸿章与驻京俄使交涉,俄使坚不肯让,硬要鸿章签押。鸿章此时已心殚力疲,染了重病,俄使尚日至榻前催促签字。不料字未签就,命已催归,好似一道催命符。因将此议搁起。后来江督刘坤一、鄂督张之洞,联集东南士绅,力争此事。日本也纠合英、美两国,从旁力阻。俄人恐众怒难犯,一时也未敢强迫。到光绪二十八年方订了条约四款:(一〉勘定疆界,(二)保护人民,(三)整顿防务,(四)兴办铁路。所有东三省的俄兵,分三期撤退,每期以六个月为限。第一期撤盛京西南段至辽河,第二期撤盛京东北段并吉林全省,第三期撤退黑龙江省。约既定,复将山海关的铁路交还中国,也由俄使雷萨尔与全权大臣奕劻、王文韶交接。看官试想,这奕劻、王文韶两人,并不闻是外交能手,远不若仪、秦,近不逮曾、薛,如何虎狼强俄,竟被他折服呢?他两人因办事顺手,非常欢悦;就是这位老太后,还道是自己才具,把一片假殷勤,哄得外人心悦诚服,东三省如约撖兵,山海关立时交路,竟没有意外纠葛,从此可高枕无忧了。只顾目前不顾日后。清廷王大臣又是歌舞承平,颂扬功德,一些儿没有防备。独东邻的扶桑三岛,很是注目,暗想俄人何故这般和平,莫非其中阴怀叵测,将来辽东属俄,于自己大有不利,遂隐隐的练兵筹饷,准备与俄人对垒。自己睡在鼓中,反要外人留意,煞是可愧。后来日俄一役,就从这里埋根。

小子就时事编次,因清宫尚有遗闻,只好把俄事暂搁,先叙述一段清宫历史。西太后回銮以后,宫中少了好几位心腹:醇王福晋已是早世,端王福晋同戍新疆,荣禄福晋又已病逝,莲英妹子也去嫁人,只有一位荣寿公主,尚出入禁闼,承值宫中。再回应二十一回。但公主素性秉正,平时力持大局,侃侃直谈。西太后虽视若养女,恰也有些顾忌。瑾、珍二妃与公主有姻娅谊,珍妃枉死,公主尝有后言。就是光绪帝被禁瀛台,中外喧传废立,公主亦曾密白太后,不应废帝,致遭物议。西太后意遂中沮。公主又力劝宫中撙节,勉济时艰,凡皇后以下偶或滥费,即予匡正。会西太后制一锦衣,色料俱美,价值亦昂,心中很是欣慰,但密语近侍,不可使公主预闻,不料公主已曾察觉。某日入宫请安,从容向太后道:“臣女于某处见锦衣一袭,材料、颜色可称绝品,拟购制进御。无如我朝祖制,向崇俭德,圣母上承祖训,必不喜此华装艳服,所以作为罢论了。”西太后嘿然不答。待公主退后,语左右道:“我曾与汝等言,勿使彼闻,如何复被她知晓?”左右答称:“谨遵懿旨,不敢他泄。”西太后勃然道:“如果你等没有多说,公主宁有此语么?”言下很是怏怏。所以面子上似爱着公主,意中恰有些芥蒂。

适驻法使臣裕庚归国,入宫朝见。西太后询及法国政治,裕庚据实奏陈。西太后又问道:“闻你有两个女儿,生得甚是聪隽。现你又带往外洋,想于中外文字,总可通晓。明日可叫她入宫,我恰要赏识一面哩!”裕庚奏道:“奴才原有二女,现在年龄尚稚,恐朝见太后,未娴礼节,还求慈躬格外宽恕。”西太后道:“我却不拘定一切礼仪,你若因女儿年轻,叫她妈带了进来便好。”裕庚才遵旨出宫。

翌晨,裕太太带着二女,入宫进见。那二女长名德菱,次名龙菱,妙年韶秀,才貌兼全,这次因懿旨特召,越打扮得花团锦族,玉润珠明。唯秀媚中另具一种英采,与寻常一般宦家闺秀,文俗不同。究竟游历外洋,见多识广,不似那深闺坐守,专从调脂抹粉上着想,自掩丰韵。因此举止冲雅,自然落落大方。为有才有色的女子特别写照。既到宁寿宫,即有小太监前来迎迓,请她娘儿三人入门。门左有一耳房,即由小太监导入,小坐片刻。室中所列桌椅,统是红木紫檀,上铺红缎垫子,映入德菱姊妹眼帘,似乎未能免俗。小太监等先奉香茗,裕太太等略略沾唇,就从衣袋中取出银票一页,作为赏賜,小太监等欢颜道谢。旋又来了宫婢四名,执着牛奶、饽饽等物,交与裕太太等,说是奉太后特赐。裕太太挈着两女,谢过了恩,方敢领受。宫婢又道:“老佛爷就要召见,太太们少待片时便了。”言毕自去。壁上钟声,正当当的敲了六下,过数分钟,又有宫监出来,请她三人入内,裕太太等方随了进去。绕过游廊,便是七大间深院。院门里面,立着两位宫眷,乃是礼王世铎及庆王奕劻的女儿。裕太太便上前请安,又命两女道:“这两位统是郡主,你们须敬谨行礼。”两姊妹请过双安,二郡主笑对裕太太道,“好一对粉妆玉琢的女娇娃。”裕太太正在鸣谦,又有两位半老佳人移步出来。为首的笑吟吟道:“裕太太带女入朝,也算是一番佳话了。”裕太太忙趋前数步,跪将下去,两女亦随跪一旁。两人齐声道着“少礼”,并亲手搀扶她母女起来。裕太太又嘱咐两女,指着为首的道:“这位是长公主。”又指着随后的道:“这位是当今皇后。”两女竦然起敬。瞧着两人装束,大致相似,只皇后服饰较为华丽,头上戴着一枝金凤凰。皇后笑容可掬道:“难得你这个老人家,生成一对好女儿,这么俊,那么俏,怕不是仙子下凡么!”那有许多仙子肯下凡尘!裕太太未及答言,忽来了李总管莲英。他戴着红顶孔雀翎,穿着一品公服,大着步行入院中,向着裕太太道:“老佛爷要召见了,快随我到正殿去。”裕太太领着两女,随着李总管再向里面进去。行过一座院落,才至殿门。皇后、公主及二郡主,也一同进来。先入殿中,站立两旁,俟太后出来。不一刻,那位雍容华贵的老佛爷出了殿,登上宝座。李莲英即带她母女入殿,行过三跪九叩礼。西太后宣旨平身,母女谢了恩,才敢起立。不意西太后已离座下来,裕太太也移步上迎。西太后道:“教你两个女孩儿不要畏缩,我好仔细端详哩。”说着便走前一步,两手挽着两女左顾右盼。好一歇,方笑语裕太太道:“我瞧这两人模样都是秀慧,但阿姊尤胜妹子。我此刻正少女侍,这两个好女儿,不如让给我吧。”裕太太又跪下道:“圣母厚恩,赐及臣女,便是这二女孩有福了。”此时二女亦思跪下。西太后道:“不必!不必!你两人肯晨夕侍我,比跪叩好得多了。”又顾裕太太道:“你也不必多礼,你起来。我想母女情谊,不便相离,如叫你二女在宫,你为娘的能无挂念?此后你也好时常进来,一切礼节,概从简便。况现在宫眷们统叫我作老祖宗,你们也以老祖宗呼我便了。”言至此,光绪帝也踱入殿中。西太后复引裕太太们,觐见光绪帝。裕太太及二女行过了礼。西太后道:“时已不早了,我们临朝去吧。”李莲英跪称舆已备齐,请老佛上舆。西太后点首,挈了光绪帝,步出殿门,皇后以下皆跪送。西太后上舆时,复顾裕太太道:“你们娘儿三人不要出去,我下朝后还要与你们细叙哩!”又语皇后等人道:“你们领她随便游玩,不要去拘束她。”大家唯唯奉命。西太后乘舆前行,光绪帝及李莲英等后随,统至朝堂去讫。

皇后等起立后,遂邀同裕太太等入坤宁官,分案列坐。皇后把外洋风俗人情,略加研诘,由裕太太略述一遍。忽有一人问道:“我闻外洋的风俗,与中国大是不同。凡进筵宴,男女杂坐,不避嫌疑,还有什么跳舞会,并非自己眷属,乃一男一女,可以对舞,抱腰握手,非常媟亵。这样俗尚,还说是如何文明,我却很觉他野蛮呢!”裕太太道:“外国礼教原是不及我国,不过他艺术优长,所以自号文明。”龙菱恰耐不住道:“这也不可一例论的。他们筵宴的时光,虽是男女同坐,亦属左右分开。就是跳舞会中,男女对舞,亦不常见。就使有这种情状,也必有特别关系,并不是一味乱扯呢。从前我国出使大臣,到了欧美,往往闹成笑柄。一则因礼俗不同,一则因吾国人亦有短处。”说至此,裕太太忙出言截住道:“你小小年纪,住欧洲只两三年,便唠唠叨叨的说个不休。我国礼教,冠绝五洲,就如格格的冰清玉洁,也是服膺圣训,不屑逾闲的好处。小女孩懂得什么。”裕太太究竟老成,所以处处顾到。看官!这裕太太所说的话,明明是有意斡旋。因评议西俗的宫眷,乃是庆王奕劻的女儿,排行第四,宫中称他四格格。格格乃是满语,即汉文所谓郡主。四格格青年守孀,裕太太素来知道,所以把龙菱的辩议,从中阻住,免致呕动四格格。龙菱被母亲训斥,弄得哑口无言,把粉颈垂了下去。四格格恰触起悲情,眼眶中含住了泪,几乎要坠下来。就是旁坐的荣寿公主,也未免叹息数声。当下四座无言。裕太太心中恐又未免自嫌唐突。皇后觉静寂无味,复向龙菱道:“你说我国使臣前时多闹成笑柄,何不讲几件故事,一消岑寂呢!”龙菱闻着,仍然红涨了脸不发一语。到底不脱儿女常态。裕太太道:“你前时横生议论,现在皇后要你讲谈,你为何变作反舌无声?”皇后嫣然一笑,大家倒也陪笑起来。德菱忙从旁接口道:“种种传闻,也不知是真是假,不过外人作为笑谈。今承皇后下问,愿据所闻上陈。”措词甚婉,乃妹固不逮多矣。皇后道:“你快讲来!”德菱道:“从前有一位驻美公使,避暑至法。适法国某公爵夫人开筵邀客,驻法钦使为他介绍入席。第一盘是汤,乃是西餐中常例。汤毕,厨役捧了一大盘鱼出来敬客,香味扑鼻。主人先演说这鱼出处如何难得,厨司烹调如何可口,座客咸思下尝。仆人指导厨役捧鱼先敬驻美公使,以鱼首近手侧,令他取鱼。他还没有觉得,喉中适有痰壅,咳嗽一声,回首欲吐于地,孰意不偏不倚正落在鱼盘中。顿时脚忙手乱,欲去掬痰。那厨役大声呼叱,竟捧盘而返。”说至此,大家都评论起来,说这个公使也太觉冒失了。德菱又道,“他亦自觉莽撞,逃席竟去,连驻法钦使也很是怀惭哩!”皇后道:“此外有无新闻?”德菱道:“还有一个驻法公使,初莅法国,包定火车头等厢房一间。到夜半时,公使忽患腹泻,不及登厕,弄得淋漓满裤。公使一时性急,竟用指甲剔去粪迹,随处乱弹,满房统是粪点。会参赞醒来,公使以告,参赞知西人好洁,忙自解下衣,令公使易去秽裤,掷出车外。又取他物,将各处粪点揩净,方免痕迹。两人忙乱了一宵,亏得包定一间厢房,不使外人闻知,否则外人要加呵逐了。”荣寿公主道:“中国人不爱洁净,恰是极大坏处。”德菱道:“龌龊还是小事,外人还讥诮我国钦使要作盗贼呢!”荣寿公主道:“是否崔国胭故事。”德菱道:“他的家眷曾窃西国酒馆的手巾,被西人搜出,登报糟蹋,崔因此被谴。这是中外共闻的。他在英国时,他的夫人还为他全馆上下诸人洗衣,索取洗资。正是要钱的了不得。一日,使馆门前悬着几条白色长带,随风飘飏。英人还道使馆中有什么丧事,谴人来问。使馆中人答言没有。来人指门外白带道:‘何故悬此?’使馆中人方才觉得,忙将白带收入,只是不好实告,支吾对付便了。”皇后道:“白带何用?”我亦要问。德菱忍不住要笑,勉强熬着道:“乃是他馆中妇女裹脚带。”一语甫毕,全座都哄堂起来,确是好笑。德菱复道:“即如跳舞会事,也闹过一场笑语。李钦差伯爷出使日本,有随员査益甫,素来放荡不羁。一日某处开跳舞会,査亦与座。见一西人送茶与西妇,他也贸然送给一盘。西妇与查素不相识,因见是中国官员,勉强接受。不意西妇伸手来接,査又缩手不与,西妇大笑而去。及跳舞时,査一人独自乱跳,西人相率捧腹,他还自鸣得意呢?还有横滨领事黎某,与学生监督林某,随着驻日钦使,同赴日皇宴会。他两人怕食西餐,只把水果吃了数枚。水果中柿子最多,两人信手乱剥,弄得狼藉不堪,惹人厌恨。宴毕逛园,因坐椅不多,惟妇女得有座位。有一妇方起身接物,二人即乘她后面,拖椅自坐。妇未及知,背身返座,竟致倾跌,险些儿闹出事来。”大家听到此语,又哄堂一笑。皇后道:“你父亲曾出使日本,所以东洋笑话,也听着几条。”补叙裕庚使日本事。德菱应声称“是”。荣寿公主道:“使才原不易得,中国又是新近遣使。数年前盈廷王大臣,还目使臣为汉奸,大家都不思出去,怪不得有此笑柄。”德菱道:“如曾、薛二公恰是中外倾慕的。”荣寿公主道:“那是绝无仅有的了。就是你父亲使日、使法,也好算不辱君命呢!”德

菱正待答言,忽有宫监入报,老佛爷退朝回宫了。皇后等陆续起身,均往宁寿宫请安。

适值西太后驾到,大家行过了礼,西太后便问裕太太道:“你们曾否闲逛?”裕太太答云“未曾。”西太后道:“差不多有三四小时,你们同在那里?”皇后代奏道:“在坤宁宫闲谈。”西太后道:“好!好!你们也好腹饥了。”随命李莲英道:“快饬宫监去取茶点来。”须臾,由宫监进呈御点,西太后分赐诸人,大家饱啖一顿,又各喝过了茶。西太后随问二女道,“你们通几国语言?”德菱道:“略谙几句法文及几句英语。”西太后道:“好极了!条约中多用法文,应酬中多用英语。既通这两国语言文字,可在我处充个翻译。明天我就叫你当这个差使哩!”德菱道:“老祖宗恩典,赏婢子这个差使,那有不思报效之理。但婢子年幼无知,倘一时办错,反致辜负慈恩,恳请老祖宗收回成命。”西太后道:“你不必过谦,我自有定夺。今朝还没有委你这差,你且侍我吃过午膳,我同你娘儿三人,往颐和园听戏去。”德菱不敢再言,唯跪下谢赏听戏恩,裕太太率着龙菱也一同跪着。西太后喜道:“起来!起来!你们总要行这礼节,我也觉得厌烦呢。”又命李莲英道:“你去取三个白玉戒指,赐她母女三人。”莲英入内检出,呈与西太后,由西太后亲手赏给。裕太太复又谢了恩。又过一小时许,宫监进呈午膳。西太后端然上座,命裕太太母女伴食。清宫旧例:侍食太后前,只好立着,不能就座。裕太太懂这规矩,谢恩后,就率二女站着吃饭。

饭毕,西太后饮过香茗,吸过香烟,即命李莲英道:“我们往颐和园听戏去。”正是:

几经世变忘前辙,犹是承平谱乐声。

欲知以后情事,容待下回分解。

中国外文之棘手,莫若清季。虽有仪、秦之辩,随、陆之才,而无国力为之后盾,徒借三寸不烂之舌,欲折冲于樽俎间,盖亦难矣。况国际之大势未谙,专对之口才又绌,顾欲办理如意,无逆吾命,试思外人何爱于我,乃肯就我范围乎?言甘者心必苦,棘手可虑,顺手愈可虑。顾朝野上下,狃于目前,不复振作,西太后亦安乐如故,徒欲得内外舌人,为联络交谊之计。外交之道,宁在于此?本回复借德菱口中,叙及使臣笑谈,言有由来,事原确凿,不必果为德菱言,亦何妨借作德菱言。观此已可知当时外交之大概,不必深究利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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