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三回 册立中宫大婚成礼 诏谕亲政母后撤帘
却说恭亲王回邸,与大公主密商。这大公主乃是恭王的女儿。为何得称公主?因她系咸丰帝所钟爱,至咸丰帝崩,西太后竟认为义女,封她为荣寿公主,宫中遂以大公主称之。大公主颇得西太后欢心,所以恭王令她入官,挽回慈眷。大公主奉了父命,即于是日谒见西太后。恭王眼巴巴的等待回音,至晚方见大公主回来。忙问西太后旨意如何?大公主答言不妨,已经吁恩宽免了。于大公主入宫乞恩处,恰从虚写,以免重复。恭王才把一日的忧虑,到此放宽。
话分两头,且说西太后失了小安子,懊怅了好几日。幸亏李莲英秀慧过人,好作小安子替身。小安子会干的事情,李莲英无一不能,且有特别技艺,高出小安子。遂益蒙慈眷,擢为总管。这位置想到手了。看官,你道莲英有何妙技?他有两种手术。一种是善能抚摩,西太后平居稍有不适,经莲英捶敲一番,便觉身体安泰,魂梦俱恬。一种是独工梳妆。西太后丰容盛鬋,天生成一头美发,鬒黑可鉴,如乌云相似。平时饬宫女梳髻,尝牵掣致痛,有时或掠断数茎;独经莲英手,毫无此患。且髻中梳髻,平分两把,谓之叉子头。垂后的余发,叫作燕尾。莲英为西太后梳成新式,较往时髻样尤髙,髻云上拥,鬟凤低垂,越显出几分妩媚。因此,西太后越加垂爱,所有言谈多半听信。不脱女流习惯,遂令狡竖复乘。僵桃代李,情过境迁,把记念小安子的思想渐渐撇在脑后。
嗣时左宗棠进讨甘回,岑毓英穷剿滇回,次第得手,陆续奏闻。只天津百姓,闹了一场教案,殴毙法国领事丰大业,并有好几个天主教堂亦被毁去。法人鼓轮到津,声势汹汹,硬要府县官抵命,险些儿又开战衅。亏得曾国藩、李鸿章等一面设防,一面议款,费了无数周折,总算把教案了结。究竟是中国官民晦气,杀了一个法领事,偿抵他民命十五条,知府张光藻、知县刘杰也革职充戍。还要给他抚恤银两若干,法人始满欲而退。曾、李两大员,因外国日强,中国日弱,早已奏请创办新政,练习洋务。两宫太后颇也采用几条。北京立同文馆,江南设制造局,福建置船政局,遣同知容闳出洋采办机器,派钦差大臣志刚、孙家榖偕美人蒲安臣赴美,商订互派领事,优待游历等约,又命直隶、江宁两总督分充北洋、南洋大臣。看似新机勃发,政局昌明,其实是徒袭皮毛,未得精髓,羊质虎形,济什么事?中国至今犹且如此,无怪当年。况且大学士倭仁、御史张盛藻等,统是顽固老朽,平时守着用夏变夷的古训,把新政新学批驳得一钱不值,彼要奏阻,此要撤销,暗中作梗,谣诼纷腾,就使有锐意求新的大人物,也惹得心懒意灰。西太后虽然刚断,意中恰也狐疑。只因曾、李是中兴名臣,也只好勉从一二,粉饰局面。否则后来拳匪何至扰乱?
悠悠忽忽又是一两年,同治帝已是十七岁了。西太后想起大婚典礼筹备有年,乘此时光,正应赶紧举行。随与东太后商议,并提起凤秀的女儿。先入为主。东太后道:“凤女也好。但闻得崇绮有个女儿,贤明婉淑,颇与皇儿相配。且崇绮曾中状元,乃是本朝罕有的盛事。国初时候,满、汉分榜,只有旗人麻勒吉,得赐状头。至满、汉同榜后,崇绮算是第一个发迹。若选他女儿为后,岂不是格外喜庆么?”西太后踌躇半晌,方说道:“恐怕年齡太大些,闻崇女现年已十九了。”原来你亦知道了。东太后道:“比皇儿只差两岁,也不算什么年长。凤女的年龄是否与皇儿相当?”西太后道:“论起年纪来,凤女尚只十四,但德性恰是很好哩。此外还有前任都统赛尚阿的女儿,旧任知府崇龄的女儿,才貌统是过得去,前已各派宫眷验视过了。”又见西太后早有成心。东太后道::“且去召皇儿进来,令他参酌何如?”西太后道:“这也不妨。”便饬宫监召皇上入见。不一时,同治帝已到。谒过两太后。西太后道:“我两人与你择后,你喜欢年轻的,抑年长的?”同治帝不禁腼腆起来,呆立一旁。东太后道:“得―贤后,也是要紧,但说何妨?”同治帝道:“这凭圣母定夺。”西太后就把上文所叙的四女,略述一遍,并说凤女年纪虽轻,恰是贤慧得很。东太后又插口道:“我是主张年长的。年长的女子,究竟多些阅历。”同治帝即答道:“崇女年纪最长,应较合选。”东太后便笑道:“你倒也这般说么!”西太后暗暗纳闷,面上隐露不悦状。东太后瞧着道:“且与恭王奕䜣商议,再作计较。”到了恭王入见,也以立长为是。西太后不便违众,只得选立崇女为后。已伏嘉顺不终案。命钦天监拣择吉期,定于同治十一年九月举行大婚典礼。
即于同治十一年春间,预降懿旨:选翰林院侍讲崇绮女阿鲁特氏为后。所有纳采大征,及一切事宜,昔派恭亲王奕䜣,户部尚书宝鋆,会同各该衙门详核典章,敬谨办理,等语。诏甫下,两江总督曾国藩由江宁藩司奏报出缺。两宫太后很是痛悼,辍朝三日,赐恤特优。转眼间,暑往寒来,大婚期迩。先期备行六礼,加恩封崇绮为三等承恩公,崇妻瓜尔佳氏为一品夫人。至九月十二日,遣官祭告天地宗庙。越日,同治帝御太和殿,遣惇亲王奕誴为正使,贝勒奕劻为副使,特奉皇后册宝,诣承恩公崇绮第,册封崇女阿鲁特氏为皇后。又因西太后属意凤女,由恭王奕䜣先日调停,册封为妃。另命大学士文祥,及礼部尚书灵桂,赍册印至员外郎凤秀第,封凤女富察氏为慧妃。是夕,即命惇亲王奕誴,及贝子载容,行奉迎皇后礼。前导的是太和殿侍卫,后随的是坤宁宫彩娥,还有无数宫监,拥着一乘全顶金黄蟠龙绣凤的宝舆,所有仪仗,目不胜睹,笔不胜述。与第七回贵妃归省叙笔不同,前文详叙仪仗,本文详述侍从,以免重复。一片笙箫鼓乐的声音,环绕皇城,真个是世上罕闻,人间少有。偏偏天公不做美,疾风凄雨,彻夜飘零,把这般普天同庆的大喜事,未免减色三分。预兆不祥。奕、载两使,既至承恩公第,遵着仪注,恭迎凤驾。承恩公崇绮,先令女儿拜辞祖庙,然后导引登舆。仙乐三宣,香烟四袅,但见这位花团锦簇,珠围翠绕的皇后娘娘,由宫女等拥入舆中,随即启行。不多时已入宫门,至玉阶降舆,这时候百官鹄立,群从雁排。数位懿亲勋戚,奉着这位富贵风流、蕴藉秀逸的少年天子出来。为同治帝写照,恰合身分。登了宝座,宣皇后入殿,面北而立。那时阖廷王大臣都潜窥皇后芳容:面如满月,眉似春山,凤目轻盈,龙准圆润,珠光映鬓,黑白愈明,梨颊娇姿,丹青难绘;增之则太长,减之则太短,娉婷绝俗,举止大方;仿佛是天女下凡,嫦娥再世。各人都暗暗喝采。正凝视间,但听礼部尚书灵桂手捧金册,朗读册文,由皇后俯伏帝前,静听玉旨。至册文读毕,方娇滴滴微露清声,说是臣妾阿鲁特氏谢恩。礼部复宣诏令起,恭奉皇后印绶,交与坤宁宫总管,再由总管授与宫眷,佩着皇后身上。皇后再跪地谢恩毕,同治帝退入坤宁官,皇后亦徐徐随至。顿时钟鼓齐鸣,瑟琴迭奏,宫中行起合卺礼来。皇后奉觞,皇帝赐盏,醉劝醍醐之酒,春融琥珀之杯。既而帝卸龙袍,后弛象服,金缸影里,浅逗双蛾,绛蜡台前,斜倾四目。撤龙凤帐,展翡翠衾,安乐窝回避闲人,温柔乡试尝滋味,一宵恩爱,莫可言喻。次日黎明,帝后俱早起,帝率后诣寿皇殿行礼,又至两宫皇太后前行礼,礼毕,帝复御乾清宫。适慧妃亦已送至,由后带领朝贺。贺讫,帝临朝受王大臣朝贺,后返坤宁宫。慧妃以下亦请后正位,向后朝贺。越三日慧妃当夕,又是一番佳趣,说不尽的绸缪。此处不多填艳词,恰是详略得宜。
惟这皇后德性贞淑,人品端庄,在两宫太后前,盥馈醴飨一切如仪。东太后颇爱她端方,西太后偏嫌她率直。两姑之间难为妇。况这西太后预有成心,偏憎偏爱,就使皇后如何承顺,总不能邀她欢愉,处处为下文伏笔。只面上强作喜容。宫中一切料理多由西太后专主,足足忙了十多天,于是恭上两宫皇太后徽号,东太后加了端裕二字,西太后加了端佑二字。喜气重重,宫廷内外,无不欢跃称庆。西太后踵事增华,多多益善,索性将赛尚阿女阿鲁特氏,崇龄女赫舍哩氏,也替同治帝纳入宫中。赛女受封珣嫔,崇女受封瑜嫔,想都是孤鸾命。女三成粲,合后为四,那时少年天子花朝拥,月夜偎,占尽人间艳福,真个是帝德乾坤大,皇恩雨露深。这两语,用在此处范围最合。西太后暗里调査,将同治帝待遇后妃情形,常令宫监密报。煞是多事。过了数月,闻同治帝的恩爱多眷注在皇后身上,其他妃嫔三人,虽然不甚冷落,总觉厚薄悬殊。西太后大为不悦。遇同治帝请安时,面谕道:“中宫不应过恋,我看她礼节疏略,福气淡薄,不如慧妃诸人,较为婉淑哩!”福气淡薄四字品评,恰是不错。同治帝勉强应命,暗想母后如何令我疏淡中宫,真正不解?嗣后辗转思维,方悟道:“是了,是了!偏不明说,语有含蓄。母后未免多心,我恰偏越要加爱哩。”自此与皇后益增缱绻。枕边衾里免不得漏泄慈言,惹得皇后珠泪双垂,哽咽不已。同治帝颇解温存,极力劝慰。皇后又感又恨,感着的是同治帝,恨着的是西太后。伉俪之情益笃,姑妇之隙愈深。
东太后莫名其妙,偏又生了归政的念头,与西太后熟商。西太后道:“恐怕皇帝年轻,未能亲政,如何?”东太后道:“人的智识也要从磨炼得来,有经验乃有识见。若长令置身闲散,恐―年一年的蹉跎过去,到了壮岁,还同傀儡相似。这也不可不防。”恰是至言。西太后道:“经验原不可少的。但国家政务,上关宗社,下系民生,倘被他年少无知,闯出什么祸乱来,如何是好?”东太后道:“皇帝虽尚少年,究竟不是什么小孩子。寻常人家为儿授室,做翁姑的也要把家事交代,何况我皇帝家呢!俗语说得好,家有长子,国有大臣,要咱们垂帘听政,不过是个从权办法。屈指已是十二年,正好乘此交卸,你我安居宫内,优游岁月,免得日日操心,岂不是好么?”西太后沉吟良久,方道:“既这般说,不妨撤帘,让皇帝自去主持。但必须托付几个重臣,叫他匡过格非,免得贻误国家,方可无虞。”东太后道:“恭王奕䜣是皇室勋亲,想总靠得住的。倭相已是去世,还有徐、李诸大臣,向曾教读皇帝,位居师保,应也不致溺职。咱们归政时,重托他们一番,谅他们具有天良,必肯竭忠效力哩。”语语持正,不由西太后不从。西太后道:“但愿如此,我等方得享清闲福了。”议既定,遂授意内阁,命拟宣谕旨道:
钦奉慈安端裕皇太后、慈禧端佑皇太后懿旨,前因皇帝冲龄践阼,时事多艰,诸王大臣等不能无所稟承,姑允廷臣垂帘之请,权宜办理。皇帝典学有成,当春秋鼎盛之时,正宜亲统万几,与中外大臣共求治理,宏济艰难,以仰副文宗显皇帝付托之重。着钦天监于明年正月内选择吉期,举行皇帝亲政典礼。一切应行事宜,及应复旧制之处,着军机大臣大学士会同六部九卿,敬谨妥议具奏。特谕。
钦天监奉到此谕,监正监副等自然格外小心。避凶趋吉,诹定一个良辰,乃是同治十二年正月二十六日,随即奏闻。一班王公大臣,因吉日已定,不便迁延,遂援古斟今,酌定若干条文,作为亲政典礼。这是中国官员善干的事件。奏入报可,礼部衙门遂即筹备起来。
凑巧日本遣使副岛种臣前来议约,与各国使臣联络入觐,微示要求。原来英、法、俄、美四国立约通商以后,外洋各国如德意志,如奥斯马加,如意大利,如荷兰,如丹麦,如瑞典、挪威等,俱援请互市,陆续订约。东洋日本由国王睦仁嗣统,尊王覆幕,变法维新,国势日盛一日。于同治十年间,曾命使臣柳原前光至天津,与李鸿章议定革约,未得清廷批准交换。至是复遣使到京。清廷把立约利害却看似无足重轻,不加研究,只将觐见礼节饬恭王奕䜣详谕日使。徒摆一空架子,于国事何益,中国之败实由于此。日使不肯遵行拜跪礼。略称中国皇帝与敝国皇帝相等,敝国自明治维新,废去拜跪旧制,今来觐见中国皇帝,也应彼此从同。恭王答以上国礼仪,理应如是,不得变更。日使又谓西国使臣,也行鞠躬礼,如何独歧视我国?恭王又说是中西体制,向来不同,未便援例。两下争论数日,由各国使臣调停,议定行三揖礼。于明年皇帝亲政后,方许觐见。惟中日商约,准于月内互换,争案才寝。是谓不揣其本,而齐其末。
会滇中又来捷音,云南巡抚岑毓英攻克大理,斩积年回酋杜文秀,坑死叛回数万人,滇边一律肃清。疆臣叙绩,朝旨赏功,又是一场大庆幸。转眼间腊尽春来,新年易过,渐近撤帘,内阁复颁下朱谕道:
顷奉两宫皇太后谕旨,皇帝寅绍丕基,于今十有二载,春秋鼎盛,典学有成,兹于本月二十六日,躬亲大政。欣慰之余,倍深兢惕。因念我朝列圣相承,无不以敬天法祖之心,为勤政爱民之治。况数年来东南各省,虽经底定,民生尚未乂安,滇陇边境及西北路军用未蒇,国用不足,时事方艰。皇帝日理万机,敬念惟天惟祖宗所以托付一人者,至重且巨,祇承家法,夕惕朝乾,于一切用人行政,孳孳讲求,不可稍涉怠忽。视朝
之暇,仍当讨论经史,深求古今治乱之源,克俭克勤,励精图治。此则垂帘听政之初心,所夙夜跂望而不能或释者也!在廷王大臣等,允宜公忠共矢,勿避怨嫌。本日召见时,业已谆谆面谕。其余中外大小臣工,亦当恪恭尽职,痛戒因循,弘济艰难,弼成上理。有厚望焉。钦此!
届期,两宫太后撤帘,同治帝亲政。典制崇隆,仪制繁重,无庸细表,且至下回,再述撤帘以后的情形。
本回为两宫皇太后合传。册后之时,慈安主年长,慈禧主年幼,一持正道,一具私心,两太后之心术于此可见。至慈安倡议撤帘,慈禧尚有迟疑之意,亦一正而一私耳。或谓慈安所言,卒得照行,慈禧虽怀私意,终不能独违正议,是慈安未尝无权,慈禧亦未尝自专,何以都下人士犹多颂慈安,而訾慈禧耶?吾谓此正所以见慈安之长,慈禧之短。慈安于小事不计较,一任慈禧所为,唯册后、亲政两大端,所关重大,不得不以全力争之。至于内治不永,嘉顺不终,乃命数使然,非人力所能主。子舆所谓顺受其正者,慈安有焉。读此回,而两太后之品谊分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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