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梦想”托福培训学校其实并没有办理办学手续。这个年代,私人办学还是一个陌生的领域,没有明确的法律条文和依据可供参考,现如今为人所知的“有关部门”总是以这样那样的理由拖延着成东青的申请。作为“新梦想”的领航人,孟晓骏绝对没有想到“有关部门”这个“程咬金”。

成东青刚结束那场轰动而热烈的演讲,警察同志就来了,并义正严词地表明:“你们未经政府部门许可,擅自使用废弃工厂作校区,是严重的违章行为。你们的手续不全,依法将被取缔。”

成东青、孟晓骏和王阳坐在一起,老实地赔着笑,一脸的丧权辱国:“警察同志,没那么严重吧,我们一直在申请补办手续,材料早就递上去了,这不是还一直拖着呢嘛,我们也没办法啊。”

“申请办学证的条件是办学人一定要有副教授以上的职称,还需要原单位同意,你两项条件都没有!”小警帽严正批驳,横着的眉毛无端带出一股驱邪压祟的杀气,冷不丁让人浑身发寒——难道果真做了贼?

成东青更加讨好,一脸的卑躬屈膝样:“警察同志,这个事我们在跟有关部门协商,他们也理解我们的现实困难,同意帮我们解决。”

小警帽哪里是看人办案的主?一律的公事公办,严格得如同机械:“我们这是按制度执法办事,你不要再解释了,有什么话,跟教育部说去,那才是正管。公安局,那只是执行部门。”

听了这一茬,孟晓骏总算明白了问题所在,原来都过去这么久了,成东青还一直被“有关部门”忽悠着踢皮球哪?这到底是什么世道?!

“凭什么你说取缔就取缔,国家现在鼓励民间办学,我们是受法律保护的!”突然拍案一怒。越是平时冷静自持的人,发起怒来越不可遏制。孟晓骏猛然站了起来,大声地咆哮着。那失控的神情,连王阳和成东青也未曾见过。

警察同志显然没见过世面,哪里见过如此狂妄之辈?脸上有些挂不住,越发严厉起来,用审罪犯的语气大声呵斥:“你是谁,你怎么说话的!给我坐下!”

孟晓骏哪曾受过如此腌臜气,怒不可遏,眼神恨不得飞成刀子:“这根本不是我们不办手续,而是他们一直在拖!现在是法治社会,你要是滥用权力,我就去告你们!”在美国,那“有关部门”就是渎职罪,滥用权力就是严重的控诉。

小警帽显然没见过如此刺头的知识分子,原以为不过是宣布个处理决定,没成想还是个会炸刺的挑衅者,气急之下口不择言:“你去告啊,去告啊!我在这儿等着你!”要不怎么说嘴上没毛,办事不牢?这还得多亏成东青和王阳都是老实本分的主儿。要不是他俩拽住孟晓骏,这场面真不好收拾。

“对不起,警察同志,他喝高了!”

“不好意思,警察同志,我朋友刚从美国回来,还在倒时差。”

“从美国回来了不起啊,有本事别回来啊。”

小警帽的这句话深深地触动了孟晓骏最疼痛的伤口。在他暴怒之前,王阳果断地一扣脖子,将他拖了出去。

成东青小心地给警帽们赔不是:“您别生气,罚多少,我都认。”

手续还得继续办,罚款也必须得交,成东青装了整整一个月的孙子,才将这事弄过去。交完罚款的那天,成东青从警察局出来,坐到一直在外面等他的孟晓骏和王阳身边。高高的石阶上,前方是车来车往的大街,冷硬威严的警察局就在背后,一如此刻的心情,外热内冷,好像背后有靠山,可面前却又是一条不得不趟的湍急河流。

成东青大约是孙子装得实在有些疲惫,半带着乞求的口吻,劝说道:“晓骏,这里不是美国,是中国,你搞美国那一套,没意义嘛。”讲自由,讲权利,这里不适合啊。

王阳也鄙视着帮腔:“孟晓骏,我也是才发现,原来你比我还天真。”

孟晓骏一直没说话,似乎在神游,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冷场了好一会儿,才忽然说:“我不走了。”

没头没脑的话,让成东青一愣,甚至都没懂这简简单单的四个字的含义:“你说什么?”

孟晓骏转过脸,很认真地看着成东青,坚定地说:“我留下来。成东青,以后我跟你混。”虽然决定早就下了,可这样正式地说出来,绝对不是孟晓骏的风格,也绝对仅此一次。

成东青完全没料到幸福来得这么快。这个决定,可是成东青做了多少梦也没实现的,就这样忽然地砸了下来,简直要把他砸晕在这幸福的台阶上。

王阳已经换上了他那副吊儿郎当的样,调侃道:“嘿,我们可就只想办学,以后也没打算研制导弹。”怎么看怎么一副欠抽样。

孟晓骏并不在意,站了起来,看着远方镇定地说:“‘新梦想’前面是什么,我看见了。我留下来不是为了你们,是为我自己。”曾经远赴美国的抱负,曾经孜孜以求的梦想,曾经画下过的改变世界的蓝图,曾经高谈阔论的精神理想,在这一刻,都已经成了一个现实的、伸手可及的未来,孟晓骏看得很清楚。

成东青激动地握住孟晓骏的手,无限的感激,甚至声音都激动得有些发抖:“晓骏,Thanks。”这是兄弟为了自己,放弃美国的高薪和远大前途,做出的牺牲。成东青感动得无以复加。

孟晓骏知道成东青误会了,本想解释,犹豫了一下,还是没说出口。有些误会,比如那张书签,还是不点破来得更美丽。

如果说“新梦想”也是一台录像机,遥控器始终在孟晓骏手中。对他来说,遥控器只有一个功能键,就是快进键。成东青相当开心,甚至用不着决定,就已经付诸实施:跟着孟晓骏。

只需要跟着孟晓骏走,无论孟晓骏指向何方,必定都是坦途。成东青对于孟晓骏的信任,甚至有些莫名其妙。无论是在办公室、走廊、屋顶还是空地,孟晓骏永远都可以给予成东青新的不同的商业计划书。与其说他在征求成东青的同意,不如说他是在讲解或着干脆是在命令。短短的一年之内,孟晓骏启动了二十五个发展项目,而“新梦想”也已经扩张了数倍,有了完整的架构,有了完善的行政职能部门,受聘教师自然也是一直在壮大,作为一个培训学校,“新梦想”已经相当具有规模和影响力。

“不,不是二十五个,是三十个。这是未来互联网教育的筹备计划书。”站在游泳池旁,孟晓骏把一份计划书扔给成东青,纠正成东青的错误。孟某人的计划,还远不止此。

“互联网?”成东青继续傻眼,好像每次孟晓骏抛出一个新的计划,都需要傻眼一次,实在是太超乎人意料了。“好像离我们还很远啊。”成东青的脑子有些不够用,带着些委屈地表示了一下意见。当然,也仅仅就是表示一下,意思意思而已。

孟晓骏高瞻远瞩,严肃地说:“离我们近的离别人也近。”如果都和成东青、王阳一样鼠目寸光,光想着守住目前的样子就好,用不了多久,“新梦想”就会变成大清的旗头,需要放在博物馆里供着才能见到。

成东青瞪了瞪眼,却无从反驳,只能勉强自己翻看那份计划。

远处依然是巨大的工业烟囱,偶尔有些也会冒出白白的烟气,孟晓骏坐在躺椅上,眺望着,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不过成东青也用不着去猜,他只是相信,从美国回来的孟晓骏,能看到他和王阳看不见的地方。所以对他,成东青只会说一个字:“Yes。”

成东青当然只能说好,自己想不到,计划也做得十分完美,眼光也足够老道,不单单只是现下的,更重要的是有长远的前瞻性。这样的计划书,不说好,还能说什么?只有蠢材才会说不好。成东青不是。

成东青将互联网计划书交给孟晓骏。作为校长,孟晓骏得到了最重要的支持,不过孟晓骏已经习以为常。这样的计划,以这样的方式轻易通过,简直就是天理。

市场经济的最大副作用,就是当你尝试了,成功了,就会立刻涌现一大群照猫画虎的竞争对手,一个个逃过成功者前期的失败投入,直接照搬了最后的成功模式,然后加以发扬光大,迅速将规模和细节做得超过创造者,“新梦想”亦不能幸免。

王阳将一堆竞争对手的招生广告抛在桌上,这已经是第三摞了。成东青当年的刷小广告和套灯罩早就已经过时,现如今的广告早就升级换代,迅速占领了街头,免费派发,精美而有诱惑力,甚至还有不惜重金砸向媒体的,电台、报纸、电视、地铁……无孔不入,投入远超“新梦想”,口号和卖点却无一不模仿着“新梦想”。

“现在所有竞争对手都打美语思维和励志牌,接着就会抄你的签证咨询。我们必须考虑新对策了。”王阳难得如此一本正经,严肃地提出问题。

孟晓骏好似没听见,查看着电脑,电脑上各种教师的资料图片快速闪过。

成东青赶紧捡起那一大摞广告,翻看起来,皱着眉头苦苦思索对策。

敲门声响起的时候,电脑上正出现老师牛咏啸的资料图片,孟晓骏停下鼠标,转身。

成东青停下手里的翻阅,用他一贯的平易近人温和地说:“请进。”

走了进来的,是个戴着眼镜,长相滑稽的胖子——牛咏啸,“新梦想”的一个明星老师。

“校长,你找我?”牛咏啸礼貌地问。

成东青一脸茫然地说:“没有呀。”

牛咏啸一脸的不悦,对于这个校长,“新梦想”的员工里就没有害怕他的,无威不立嘛,大家说起话来时当然也就少了一点敬畏,牛咏啸哼哼唧唧地抱怨:“校长,我刚喝了两杯咖啡,准备睡觉,你这不是逗我玩吗?”

成东青愣着,王阳也瞪大了眼睛,这是神马情况?

孟晓骏看了一会儿,确定这正是自己要找的人,赶紧在一边解围:“是我叫你来的。”

牛咏啸立刻换了一副神情,敬畏有加地点头打招呼:“孟副校长,您好。”

孟晓骏上上下下打量了一会儿,才淡淡地开口道:“听说,你上课很受学生欢迎?”

牛咏啸颇为得意,笑得脸上的肉都鼓起来:“是,我有时真嫉妒他们能遇到像我这么牛的老师。”

王阳正端了茶在喝水,一时没忍住,呛了出来。

孟晓骏还是那张冷峻的脸,很平静地问:“听说你讲课很幽默。”

牛咏啸又换了一副表情,便秘似的皱着眉苦着脸,哀怨道:“孟副校长,可能你对我不大了解,早期我是个诗人,非常的忧郁。”

这么个没皮没脸的东西,竟然也是“新梦想”的老师?!王阳生气地瞪着他,成东青却似乎相当欣赏,忍不住哈哈大笑。

孟晓骏依旧冷峻地说:“我想,有一种幽默你还不会。”

牛咏啸嬉皮笑脸却又自信满满,脸上的表情恨不得一秒一变:“孟副校长,这种可能性为零。”

成东青发誓,他看见孟晓骏笑了,虽然浅淡得只是勾了一下嘴角,却分明是笑了。

只听孟晓骏那清俊的声音淡淡地说道:“那好,明天你来听我的课。”

不要说是牛咏啸,就连成东青和王阳,也不知道孟晓骏这次,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成东青没来由地心底有些发虚。

牛咏啸按照孟晓骏的约定来听课的时候,惊讶地发现课堂里没有一个学生,孟晓骏一个人站在讲台上,就像一个孤独的战士。

牛咏啸四下里打量了一番,不由地有些疑惑。

孟晓骏仿佛没看见他似的,面对空荡荡的教室,好像对着坐满了整个教室的学生在讲课,语气自然,富有魅力:“同学们,成校长当年学英语非常的不容易。他每天跑到王府井,看见老外就说‘CanIspeakEnglishtoyou?’当老外一点头,成校长马上就对着他狠背词典。”

孟晓骏的幽默一课很是出乎意料,讲完了开头,牛咏啸似乎有些明白了这堂课要讲的是什么。

孟晓骏用他那种认真而自然的口吻继续讲着:“从此以后,成校长碰见外国人就背,背到最后,王府井所有的老外都认识了他。远远看见他,说那个背词典的疯子又来了,望风而逃。但成校长毕竟以这个独特的方式成为了英语专家。”

幽默一课讲完,孟晓骏看向牛咏啸,而胖子牛咏啸心领神会之下,诡秘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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