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东青一旦决定了做什么事,往往带着一种风萧萧兮易水寒的壮烈,哪怕撞上南墙也绝不回头。单论这一点,王阳自愧不如,那种透着血色的坚决,和自己那种识时务的机灵相比,若是搁在战乱年代,无疑就是十大酷刑加身也不叛变的烈士和轻轻一甩皮鞭就变节的汉奸之别,前者总叫人肃然起敬。

成东青锲而不舍地讲课,锲而不舍地占着资本主义的便宜。

燕京大学门口的那个麦当劳成了一个口耳相传的秘密,在附近的几所大学的学生当中,成了众人皆知的秘密。

第二天的课堂,成东青意外地发现,学生变成了二十几个人,挤挤挨挨地坐成一圈,认真地等着成东青讲课,一旁的麦当劳员工依然如故地在一旁虎视眈眈。

这一回,学生们非常主动配合地每隔二十分钟就去买一只苹果派,就像在学校上课四十分钟然后课间休息似的,规律而自然,“资本家”对此也无可奈何。

经历过昨天的上课以及今天人数的骤然增加,成东青已经建立了足够的信心和胆量,准备的教案依旧简单精炼,面对一群没有笔记只带了耳朵和脑子的学生侃侃而谈。

“今天讲拆解记忆法。举个例子,超凡魅力的,charismatic,cha中国,ris升起rise,ma毛!连起来就是东方升起了毛泽东!毛主席当然有超凡的魅力!按照这个方法,我担保你们一辈子也忘不了这个单词。”

成东青环顾四周,一一扫过听得目瞪口呆的学生,对着那满脸“怎么会这么教英语”的疑问自信地一笑。

要是和从前那些英语老师一样教,何必有成东青?如果学生们还是和成东青一样依靠背词典来考托福,何必要成东青?成东青要教的英语,是要让他们不再那样枯燥而痛苦地学习英语,不用重复成东青曾经的蹒跚脚步、曲折路程。

王阳去看成东青的“课堂”时,学生数已经迅速扩张成了四十几个,隔着大玻璃,满满当当地坐了半个餐厅,要不是占用的是非用餐高峰期,估计就算成东青高喊美帝亲爹,也得被轰出门去——翻台率太低了,人均消费还特别的低——坐上三小时,也就是人均一块钱。

男男女女高高矮矮的学生当中,甚至还掺着两个麦当劳员工,成东青坐在当中,讲得非常用力,嘴巴一张一合之间,王阳总觉得能看清楚他长了几个牙。王阳忍不住笑了,勾勾嘴角,朝经过的一个女学生抛了个媚眼,却没再搭理,扬长而去。

成东青被拥在人群当中,投入地上课,根本没有发现王阳来看过,依旧用他清楚响亮的声音上着课:“中文提示记忆法你们以前都用过,但我教你们的一定最特别。救护车ambulance,你念俺不能死,是不是记住了?怀孕,pregnant,你念扑来个男的,是不是又记住一个?痛苦agony,怎么念?爱过你。”说着,成东青的嘴角掠过一丝难得的坏笑,带着点自嘲。

麦当劳课堂的气氛显然比燕京的要热烈,时不时爆发出一阵哄笑,以及认真的提问。成东青不时会点一点举手的学生提问,包括那几个麦当劳的员工——成东青不会特别去拒绝临时的听课学生,真心想加入培训班的,听上几次免费培训,自然而然就加入了,不想加入的,偶尔听上那么一两次也没什么损失。

越来越多的学生,以及不断加入的麦当劳员工,没用太长的时间,资本主义的便宜就无法再占了——餐厅里面已经水泄不通,并且学生们也无需买苹果派了。因为学生当中的麦当劳员已不在少数,就算是免费为资本家培训,那资本家提供一下免费场地也是应该的,互惠互利嘛,成东青想得明白。

“什么叫比较记忆法?”拿着一只微型麦克风——这还是王阳赞助的,成东青坐得最高,否则根本看不见最外圈的学生,“还是举例子,flagrant和fragrant,前一个是臭名昭著的,后一个是芳香的。这两个词就差一个字母,前一个是l,后一个是r,很容易混淆,对不对?我告诉你们怎么不混淆,你把后一个的r想象成鲜花,鲜花是芳香的。再把前一个的l想象成掏大粪的屎棍子,是不是臭名昭著啊?”

又是一场哄堂大笑,灿烂阳光,一如窗外的天色。

“喂,你丫说什么呢,我们这儿吃东西呢。”刚刚还竖着耳朵边听边进餐的食客放下汉堡立即投诉。

成东青向人群外张望了一会儿,才发现角落里的食客:“哦,不好意思,对不起啊。”因为不在三餐时间,餐厅一般很少有食客出现,成东青有些难为情,压低了声音继续上课,仿佛那食客的投诉不是因为搅屎棍子的比喻,而是因为他的上课,“你们如果这么记忆,不仅不会混淆,而且一次可以记住两个单词,对吧?”

看看时间,也快到了下一波进餐高峰期,成东青赶紧宣布:“今天就到这儿吧。”资本家的便宜占到过了就不符合古人“见好就收”的忠告了。成东青拿起教案,准备回家。

学生们三两成群地散去,纷纷交谈着上课的心得,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一个女生反倒没有离去,挤上前来走到成东青面前,诚恳地问:“成老师,你好。你还记得我吗?”

“你是……”成东青疑惑地看向青春的学生,实在有些记不住,这些天来上课的学生,来来去去也有小一百号人,因为坐得太挤,多半都记不得面孔。

女生难为情地笑笑,有些歉意地解释:“我是你的学生,有一次中途离开过你的课堂。对不起啊,老师。”

成东青恍然大悟地说:“哦,有点印象。你也来听我的课?”曾经的讽刺和侮辱,已经随着时间一起流去了。成东青如今再面对她,已经可以微笑着不再丢失风度。

“成老师,I'm back.See you.”

女生鞠躬离去,成东青望着她的背影,心中感慨,正想说点什么让自己对那段失败的时光可以更加释然的时候,王阳出现了。

王阳倚在麦当劳大叔的身上,隔着玻璃冲着成东青打招呼,脸上挂着他习惯性的微笑。

成东青一下子顿悟。事实证明,一个人迫于无奈之下的选择,往往是人生的转机,燕京教学生涯的失败,不代表成东青的失败,以及人生的失败。

第一次坐在麦当劳里就餐,成东青还是有些不习惯,王阳却毫不客气地狼吞虎咽。

成东青握着麦当劳员工学生送过来的冰可乐,拿吸管搅着里面的冰块,哗啦哗啦地弄了半天才喝了一口,冰凉沁脾,所有暑气都被扫去,对着王阳开口:“这里终归不是长久之计,我想找个更大的地方,招更多的学生。”成东青虽然看着像是在跟王阳商量,语气里却没有一点商量的意思,顶多也就能算个通报:嘿,兄弟我有了新的想法和目标,来帮一把。

王阳没吭声,埋头苦吃,似乎只关心那一堆汉堡薯条零食。

成东青等了一会儿,拿吸管戳戳王阳的手:“咱俩合伙吧,你比我强,你是标准美语。”不是帮忙,不是求助,是合伙,平等的合伙。

王阳终于抹了抹嘴,盯着成东青,心里已经有了决断,虽然这个决断在多年以后导致的另一个决断会伤害成东青,但即使时间倒流再来一次,王阳今天也不可能有另外一个决断——兄弟,不可能斩断血脉各自撇清,兄弟,就是在你需要肩膀的时候给你后背的人。

“有我的就有你的。”成东青说出的话从来都这样质朴而坚实,值得信任。

王阳笑了,摸摸滚圆的肚子对成东青感叹:“成功者,都不约而同配合了时代的需要。”你就是那个成功者,因为你配合了时代的需要。兄弟,那张书签是哥哥我写的,但哥哥确实不曾真的想到过你会真的成功,王阳笑得灿烂而衷心。

成东青一愣,似乎是搜索了一遍脑海才问:“这是谁说的?”

“Carnegie.”

“你不说他是骗子吗?”成东青佯怒,就因为王阳那句造谣,他买了书却也没好好看过,原来王骗子自己早就偷偷拿去看了!

王阳瞥了他一眼,没吱声,遥望着窗外的天空,仿佛看见了大洋彼岸的孟晓骏。他心里叹息,却始终说不出那一肚子的话:最大的骗子是我们自己,因为我们总是以为能改变什么,却拒绝改变自己。我们改变不了世界,是世界改变了我们。这就是所谓的聪明反被聪明误,孟晓骏,你是不是也和我一样?

吃人嘴短,王阳陪着成东青顶着烈日又一次将全城的角落扫荡了一遍,只不过这次成东青的眼光远大了些,放在了可能扩张的大空间上。

“你看这里怎么样?”成东青不无得意地向王阳展示。

这是一家废弃的国企工厂,无主之地,成东青触觉无比敏锐地乘虚而入。在钻了美国的空子之后,这次他干脆来钻国家的空子,也亏得他找得着。

“你这几天晚上出来就是找这个?”王阳又惊又喜地边走边看,厂内空旷无人,到处废弃着各种各样破烂的生产资料,一派萧索没落的荒凉感。

“嗯。”成东青让看守厂房的老头打开厂房门,二人步入厂房,空旷阴凉,足足可以容纳上千人。

“就这儿?”王阳反问了一句,顺手叨了一颗烟,既没赞同也没反对。

教室终于张罗了起来,一块刷了黑漆的三合板挂在墙上充当黑板,上面抄满了托福英文句式。自此,成东青的“办私学”终于具备了办私学该有的几大要素:公开招募大批学生、有公开的固定授课地点、有正式的受聘老师——王阳。

苏梅的电话依旧换汤不换药,王阳几乎每次都有些嘲弄地想,她究竟能熬到什么时候才摊牌,终于——成东青站在格子间里,和以往一样,忠犬似的握着听筒,巴巴地等着白天鹅再赐予一点可供他自我欺骗的余料,可惜再多的欺骗也都成不了现实。即使早就有了心理准备,成东青还是有些无法承受,僵硬地呆在那里,失去任何言语的能力。

回天无力。四个大字仿佛冒着金光一样在成东青脑海里闪现,放肆地嘲笑着这一场闹剧一般开始,又玩笑一般结束的爱情。白天鹅早就拍着翅膀远走,可怜癞蛤蟆还抱着白天鹅拍翅膀时掉下的那根羽毛,傻瓜似的自我安慰着过了这么久。

“保重。”干涩的喉间鼓动了许久,成东青才挤出两个字,深深地无力着。

苏梅似乎还想说点什么,在电话那端呼唤:“喂……”

不管苏梅是道歉还是道谢,都是一种侮辱,侮辱成东青曾经真心珍视的爱情。成东青挂断电话,黯然离去。

成东青走得太过孤独,王阳连叫几声都没能唤住。孤零零的身影,被夜晚的路灯映照着,在马路上拉下长长的尾巴,沉重而拖沓地缀着,仿佛要拖干成东青的精血。

即使王阳早就看出苏梅和成东青的结局,甚至一直在等待着苏梅的摊牌,可真的发生时,仍不免为成东青心痛着。

这样一个认真,或者努力向前走着的人,每每总得不到人的尊重和正视,相反却经常收获轻视和鄙夷,有时候这里面甚至还有称兄道弟的自己。不得不说,王阳在这一刻有了一些惭愧和内疚:为什么没有在感觉到苏梅的无情时及时说出来,为什么只是用一种带着嘲讽的笑去看待成东青的沦陷,为什么自己落魄时成东青可以做那么多,而成东青难受时,除了跟随,没有别的可以做。

成东青无比落寞地走在街上,疲惫、失落、伤心、失望……各种各样的情绪都逐渐漫上来,似乎和这无边的夜色一样,要将人吞噬。

从邮电局走回家不算近,成东青一步一步地走着,听不见任何声音,也仿佛看不见任何东西,走回去,只是本能作祟,走了太多遍,以至于都忘了,这一次走回去,要做什么?办培训班要养活的人已经彻底割断了成东青的给养输送管,不需要成东青的输送了,可培训班依旧需要办下去。

成东青默默地走着,一台电视机从天而降,“哐——”地砸在成东青身边,旁边的居民楼里猛然爆出一声粗口国骂。

有什么不能好好谈呢?非要用这种方式来宣告决裂?成东青仿佛游魂一样,没有任何反应,继续孤独地走着。路边的广告牌上,刷着巨大的宣传广告:“给中国一个机会,还世界一个奇迹”。

今年大概流年不利,工作被开除,恋爱被出局,朋友被失恋,申奥被失败,什么都是滑铁卢。

当一个人失恋,吃了上顿没下顿,难免就会不正常。

王阳被迫跟着成东青发疯,一个在墙上麻利地刷玉米糊,一个熟练地往上面贴“成东青托福培训”的小广告。墙上密密麻麻地,已经贴满了他们的小广告。

没办法,正常人是没办法跟疯子讲道理的。

不过王阳还是想跟兄弟好好开导一下:“其实,东子,你应该想得明白,苏梅不能离开美国,所以她只能离开你。”这是迟早的事,谁都看出来了,包括成东青自己。可是,成东青不会承认,他只会面无表情,佯装没听到王阳揭露的赤裸裸的现实,继续机械地贴他的广告——生存之下,成东青除了记得这个,已经无法再考虑其他任何东西。他这么催眠自己。

催眠成功的结局,是成东青不能看见任何空白墙面,只要看见,他就会上手贴广告,从燕京到厂房,再到住的地方,几乎所有的他能经过的墙面都饱受他的摧残。小广告刷上去,再被其它商品小广告覆盖,然后成东青又去反覆盖,无限循环。

偶尔清醒的课余时间,成东青也会问王阳:“如果孟晓骏在,他会怎么做?”行尸走肉的日子里,也就孟晓骏那盏明灯还能给成东青希望,以及为生活坚持下去的理由。

“你就忘了孟晓骏吧,人家在美国当助教,吃牛排。”王阳嗤之以鼻,用虚幻的东西当做救世主来拯救自己,王阳干不出来。

成东青想了想,终于领悟似的,一本正经地宣布:“王阳,我觉得我的青春结束了,而且就埋葬在这里。”

王阳一巴掌呼过去,恨铁不成钢似地骂道:“成东青,去他妈的青春,你让我恶心。”

或者兄弟就是这样,说不来什么安慰人的话。不过,他还是可以在你需要的时候一直陪着,然后骂上两句,把那些负面的情绪一起宣泄掉。

成东青大约是豁出去了,没了苏梅那个念想,也彻底绝了再去美国大使馆碰壁的心,将所有精力和心思都花在了培训班上。为了扩招学生,成东青很不要脸地爬遍燕京大学所有的电线杆子。

没错,用的是当初王阳教他泡妞的法子,在路灯上罩灯罩,投影出他的广告:成东青托福8832676。他还为这个培训班专门去安了一部电话。

无论是甜蜜的情侣在路灯下亲昵,还是勤奋的学子在灯下苦读,都很难不发现这个无处不在的广告——每一盏路灯下都有,相同的字影,相同的灯罩,相同的广告。

成东青用这招泡妞没成功,用它办培训班倒是相当有效——培训班的学生增加了三倍,因为再也没有人能覆盖掉成东青的广告。

“学英语好比学鸟叫。你在树林里学鸟叫,当有四只鸟落在你肩上时,说明你过了英语四级。”成东青认真地备课,认真地讲课。甚至为了讲得有趣,他努力扩充了自己的幽默细胞。

乔迁之后的培训班正式开课那天,成东青曾站在讲台上向学生鞠了一躬。王阳明白,从今以后,这些学生就是成东青的衣食父母,卑躬屈膝这么一次,成东青能够接受。

成东青讲课再不会觉得艰涩难懂,也再不需要拍桌子叫人不要睡觉,从照本宣科的紧张,到妙趣横生的自然,仿佛一夜之间就蜕变完成。

“当有六只鸟落在你肩上时,说明你过了英语六级,当有许多鸟落在你肩上时……”成东青顿住。

学生们纷纷接茬:“说明过了托福。”其中甚至不乏三两声叫好的口哨声。

成东青抿嘴一乐,坏笑着补充完下半句:“说明你成了鸟人。”

夜晚的课堂里传出一阵大笑。

气氛调节得足够轻松后,成东青才正式开始讲课:“好了,今天我们开始讲句式。”

成东青还没伸手在黑板上点出要讲的句子,教室忽然陷入一片黑暗,停电了。

学生们平静地习惯性打开手电,各执手电照射着台上讲课的成东青,一副司空见惯的架势。没办法,新教室认生,常常停电,学生们都得自备手电。

成东青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反应,继续转着身,在手电的光芒照射下指着黑板,讲:“我从上百套真题中提炼了托福句式结构100句,你们熟读熟记,托福语法结构问题就不成障碍了。看第一句:Typical of the grassland dwellers of the continent is the American antelope,or pronghorn.美洲羚羊,或称叉角羚,是该大陆典型的草原动物。你们记一下。”

手电光迅速从讲台聚焦变为各自照射课桌,成东青瞬间陷入了黑暗。

成东青知道,自己不但是与苏梅越走越远了,和从前的那种光明正大却古板的燕京教学生涯也越走越远了。那些别人所追求的,就像这教室的灯光一样,很难照射到自己的身上。可是,他却没有退路,也不会让黑暗永远持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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