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尔盖的严寒已经步步逼近,要想孤身一人长时间在野外生存不是仅凭一腔热情和闷胆大就能办到的事。必须有周密的计划,我尽量把我能考虑到的一切细节都写在纸上,争取为我这一冒险之举做好充分的准备。有时候,细节决定生死。

十月一日国庆节那天,老肖他们喜欢凑热闹进城去赶集,我就拜托他买了张地图回来开始仔细研究起来,努力从记忆深处挖掘,比对当初寻找到小格林所经过的地方名字,凡是觉得似曾相识的地名就圈点标注一下。

晚上,獒场里几个买藏獒的人又来了,探头探脑隔窗看獒,在屋里咋咋呼呼地说笑着。一个司机模样的黑瘦子看见我在地图上标记路线,大着嗓门问:“喂,那只狼是你的吧?”

“嗯。”我瞄了他一眼头也不抬,我实在不太喜欢这个人。前些天有只羊在场子附近散步,被他一把青菜引进场子里捆了起来,磨刀霍霍。老阿姐急忙阻止。他理直气壮地说:“就他一只羊在那里瞎转悠,我都问遍了,谁家的都不是。”阿姐解释说:“没看见耳朵上系着红绳吗?这是一只放生羊,谁都不能杀!只能老死!”

黑瘦子拨弄拨弄羊耳朵:“怎么死不是死啊?既然放生了就是无主的了,无主还怕个啥?这么肥的羊拿来放生也忒可惜了点儿。”

我最痛恨这种到别人家还不尊重别人习俗的蝗虫似的人,我可没老阿姐那么好的耐心去解释,厉声说道:“无论如何,这羊不是你的,你要真想吃羊肉,城里菜市场多的是,你要买一只羊来杀也没人拦你,何必跟这放生羊较劲?”我哗地拉开院子铁门:“放了他!”

有些城里人其实并不缺吃喝,可一到了乡下就总想把一些无人看管的东西据为己有,理由当然很简单:没人要的东西我为什么不能要?到后来发展为没人看管的东西我也可以要。哪怕就是棵萝卜白菜他看着都眼馋。他们居住的城市生活空间太过狭小,什么东西都是有人占据着的,到处都是防备的眼睛和严格的约束规则。一旦到了广阔的三不管空间,他们长期压抑的占有欲就像压缩毛巾见了水一样迅速膨胀。他们需要一个地方来发泄原始的占有欲望,无怪网络偷菜风靡一时,正是迎合了这种“偷盗”的心理,原本不齿于人的“偷”字陡然间变得理所应当而且充满情趣了。

“尊重民族信仰啊,别在这儿惹事儿。”同行的一个戴眼镜的中年人也出言相劝了。黑瘦子孤掌难鸣终于很不情愿地放了羊。临了还嘟嘟囔囔的:“你们平时不也杀羊吃羊吗?我自己套来的羊又没吃你们的。”

后来,听说这黑瘦子还是约了两个哥们儿在无人的小河边把那只羊套来解决了,结果烤羊肉烤到一半儿,白脸那帮领地狗就被肉香招来,不但抢了烤羊,还把他们团团围住追得满河跑。

此时黑瘦子满身羊膻味还在问我:“那个狼养来吃的还是剥皮的啊?狼牙送给哥们儿,行不?”

我拿铅笔的手攥紧了一下又缓缓放松开来,我哼了一声懒得理他。

一群人看完藏獒关上窗子在炉边坐下休息,拿出水果来削着吃。上次那个出言阻止杀羊的文质彬彬的中年男人扶了扶眼镜递过来一个苹果:“休息一下吧,看你忙半天了。”我抬眼看看他正要推辞,他已把苹果塞到我手里:“吃吧,草原上就是不好找水果,长期缺乏维生素嘴唇会裂口的。”他指指我干裂的嘴皮。我淡淡一笑:“你观察很细致。”

“职业习惯,我是医生。”他斯文地递过水果刀来。

“哦,那就难怪了。”我客气地接过水果刀把苹果切成了两半,起身推开窗户,“格林,过来!”格林飞跑过来,一跃跳上窗户叼过我手里的半个苹果两口就吞嚼下去,像猪八戒吃人参果一样根本不在乎什么滋味。我关上窗户坐下来慢慢吃着剩下的一半,黑瘦子和几个好事儿的人新奇地叫嚷着:“嘿,范医生你看见没有,狼还吃苹果呢!”被称作范医生的给我苹果的中年人笑着说:“你还挺心疼那狼的,啥都想着他,我听老肖他们说起过狼的事了,都养了五个多月了吧?叫什么林来着?”

“格林。”至少我对这个范医生并不反感。

范医生看看我手里的地图:“看你的样子打算出远门啊,去哪儿呢?”

我看看圈点得最多的地方:“玛曲一带吧。”

“你怎么去啊?”

“走路。”

“呵呵,走路?那很远的哦,为什么不坐车呢?”范医生颇感意外地笑着。

“带着狼没法坐车的。”我边画着路线边回答。

“呵呵,好办。我们明天要往甘南那边去玩,顺带捎你一段?反正车子也有空位。”继而一笑,“其实我挺喜欢动物的,有只狼做伴也挺有意思,前些天的事儿不好意思,这帮家伙不懂草原规矩,我慢慢跟他们说。”

我看着地图上近八十公里的距离,仔细想了想,点点头,黑瘦子那几个家伙除了粗野一点倒也不是什么坏人。

第二天,我们两辆车七个人一只狼就结伴出发了,一路上走走停停、看看风景拍拍照片倒也轻松自在。我这才知道范医生自己开了家小诊所,黑瘦子是他的司机也是他的小舅子,另一个沉默寡言的中年人老宋是个摄影爱好者,经常往草原深处跑。另一车人是范医生的朋友,做藏獒生意的,带了两个跟班儿,过来看看藏獒的品相准备冬天配种。前两天跟着黑瘦子在河边套羊被狗追的两个人就是那俩跟班,据说其中一个还曾经是拿了证的国家二级厨师,我干脆就管他叫“二厨”。

由黑河而上,草原上的公路平坦宽直,两边已成金色的牧场铺向远山,一群群棉白的羊群散布其间。忽而又一弯泛银的小溪在草原上迂回延伸,旷野中不时有几顶毡房上飘起袅袅炊烟……未被污染的空气、蓝天碧水、白云雪峰、黑色的牦牛,还有那些截然不同于南方的地貌与民居……都不时地引起满车人的赞叹与感慨!一路上黑瘦子的嘴就没闲着,似乎他开车不说话就会打瞌睡一样,我们也就听由他絮叨:“这些羊凑在马路中间舔地面,地面有啥好舔的呢?”黑瘦子把车停在路中间使劲按着喇叭。

“有矿物盐,”我淡淡地回答,毕竟一路同行我尽量不去讨厌他,“别按喇叭,他们自己会散开的。”

“嘿嘿,这些羊没人管啊,撞死两只拖回去也没人知道。”黑瘦子还在念念不忘没吃到嘴的肥羊肉。真是贼心不改,无可救药!我笑着故意圈他:“听说前几天你们在河边烤羊了?”

“嘿嘿,那个羊啊,没吃。”

“哦?为什么没吃啊?良心发现啦?”我继续笑着损他,装作啥也不知道。

“刚烤好就遭狗抢了,”黑瘦子也毫不掩饰羞耻,“哥们儿的裤子都被咬破了,可惜!”

马路上的羊散开了,黑瘦子踩一脚油门继续上路。

“哦,这样啊,你们多小心哦。”我关切了一句,暗地里肚子都快笑破了。一直沉默的老宋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跟你说了是放生羊,吃了遭报应,有些东西还是信邪的比较好。”

“嘿嘿,问题是我还没吃到。”黑瘦子从遮光板上取下一副滑稽的墨镜戴上,“那帮狗太凶了,三十多只围上来撵得我们鸡飞狗跳,我六百多块钱的墨镜儿都跑掉了,才进城买了个这玩意儿代替。嘿,迟早回去跟他们算账,老子偏不信这个邪!”他从后视镜里看了我一眼,“听说你那个狼想放生?太可惜了吧,不如送给我算了。”又拍拍老宋的胳膊说,“现在狼皮值得了多少钱?”

我脸色陡变,搂着格林的脖子紧张地向怀里抱了抱:“你少打他的主意。”

黑瘦子哈哈一笑:“说真的,你这个狼那么通人性,卖到马戏团也能成明星哈……格林,他为啥姓‘格’呢?”

范医生冲黑瘦子发话了:“少说废话,开你的车吧!”

黑瘦子嬉皮笑脸地东张西望,我坐在后排看着他光秃秃的后脑勺在我眼前晃来晃去,望之很有几分流氓模样,真想让格林在他秃脑壳上舔一舔,或者干脆来一口帮他脑袋开几个窍。

车行至花湖景点,一车人下车稍作停留。黑瘦子自然而然地跟那辆车上的两个跟班儿凑在了一块儿。看着不远处又是成群结队的野狗优哉游哉地散着步,黑瘦子低着头招过两个脑袋,一双贼溜溜的眼睛从墨镜上方露了出来,压低了嗓门说:“咱套几只狗炖炖怎么样?”两个跟班儿齐声附和,毕竟都吃过狗的亏,又能报仇又能解馋何乐而不为?

这番话正好被我和范医生听见。范医生连连摆手:“不行,不行,这太危险了。”

“有啥危险的,抄家伙专拣那落单的打,这种山野狗比家狗香多了。”二厨把握十足。

给范医生几分面子,我不再硬碰硬地跟他们较劲,改用迂回吓唬的办法:“那你们猜猜,这些野狗又没人喂,他们平时吃啥?”

“吃啥?”

“老鼠啊,腐肉啊……鼠疫是高原多发病,没家的野狗就以捉老鼠活命,如果吃了带病毒的狗肉,染上鼠疫的可能性还是比较大的。你不怕鼠疫够胆儿就吃吧。”我漫不经心地说。

“真的假的?”三个人第一次听说,将信将疑,老宋抿嘴一笑。

“爱信不信啊!”我故作神秘,“哦,还有腐肉,运气好碰到病死的动物也捡来吃,呵呵,甚至还吃点别的……”我喝口水不说了。

“还吃啥?”黑瘦子沉不住气地追问。

我微微一笑:“我有一个朋友在这里做考察的时候,一只野狗干脆叼了个死人脑袋跑过来啃,你说他们还吃什么?”

两个跟班儿张着嘴说不出话来,黑瘦子光秃的脑壳上似乎在瞬间蹿出几根头发,极力想为他制造毛骨悚然的表情效果。我盖上保温水壶慢条斯理地补充:“要知道在藏区凡是死于天花啊麻风啊这些传染疾病的都是土葬,你们自己想去吧。”三个阴谋者面面相觑又都把眼光转向范医生,似乎自己人的话更可信一点。范医生点点头:“是这样的,野狗都没打过狂犬疫苗,不过……你们也可以碰碰运气。”这叫欲擒故纵,谁还敢真去碰这个运气?连烤个羊肉都会被狗咬的人多半运气也好不到哪儿去。二厨下意识地摸摸自己牛仔裤上用宾馆的粗针大线缝起来的口子,努力回想那天有没有被咬破皮肉。

套狗的事就此不了了之。

花湖游人太多,我在车上等候他们出来。格林在车上一直很安静,只要我在一旁他还是比较踏实安心的。我轻轻捋着格林的耳朵毛,看着他耳朵舒服地轻微抖动,想起小时候坐车还能蜷在我怀里,而现在都抱不下了,需单独坐一个位子,时间过得真快。格林已从淘气的小狼长成了魁梧的大狼。

从花湖回来,一行人就沉默了许多,也许实在是玩得累了,连罗唆不停的黑瘦子也不怎么说话了。晚饭时分我们到了郎木乡,大家要在这里住宿,我可不能带着一只狼大摇大摆地走在街上,更何况住旅店了。我找了一处冷清地点就下了车,背上行李帐篷带上格林告别大家向山里走去。

郎木乡位于甘肃、青海、四川三省的交界处,其最著名的郎木寺是一座藏佛寺。“郎木”为藏语仙山之意,传说其中一座山上有一处石岩酷似婷婷玉女,人们说它是仙女的化身,因此叫这里“仙山”。郎木寺的地貌和若尔盖广袤平坦的大草原有着很大不同,这里树木丛生,有了一些承载着高大乔木巍峨险峻的高山。据说在林荫深处还有一个虎穴,称“德合仓”,所以这地方的全名叫“德合仓郎木”,译为“虎穴中的仙女”。

天色逐渐转暗,太阳的余光即将消失在高峻挺拔的阿尼玛聊雪山之后。我借助地图和指南针简单判别了一下方向,想选一处离寺庙不太远又人迹罕至的地方扎营。格林却不等我带路就迫不及待往郎木寺后的一处大峡谷走去,我几番招呼他不回来,我也只好加快脚步跟着他走,估计这家伙在车上待久了,他急切需要活动活动。

也不知走了多久,天就全暗了下来,接着月色逐渐清明起来。格林显得异常兴奋,我却暗自后悔没有趁着天亮的时候扎营,不过现在就着营地灯和幽白的月光,我也能搭起帐篷。防水沟是不用挖的,这里雨水稀少,土地都很干燥。

我递给格林一块风干肉,自己啃完一点干粮,关掉营地灯,开始享受这无人打扰的峡谷之夜。苍松翠柏的山麓在月色前呈现出一道美丽的剪影,晚风刮过远远的几株老松,衬着乌鸦的叫声,有点“枯藤老树昏鸦”的苍凉意味。渐渐地风声也息了,鸟声也倦了,夜,静得出奇。

格林早已习惯了夜深人静陪伴在我左右,这一夜他显得特别提神。幼时的格林晚上喜欢挤在我身边睡大觉,这段时间他逐渐爱上了夜晚,喜欢在黄昏和黑夜的时候兴奋地走来走去,狼本来就是夜行动物。格林的眼睛下方长有两块白斑,那是夜行掠食动物的标志,眼下的白斑可以帮助他在夜晚的时候收集更多的光线。而在光线很强的地区出没的日行掠食动物,例如非洲狮,他们的眼睛下方往往是黑色的斑纹,用以吸收过强的光线,避免对眼睛的伤害。我特别喜欢格林在夜晚时分眼睛里闪现的幽幽绿光,像比翼双飞的萤火虫。

夜的脚步渐渐加深,气温开始降到零摄氏度以下,格林还没有丝毫睡意,我却早已眼皮打架。拉上帐篷的拉链门,只给格林留下一道可以出入的缝隙。我钻进睡袋里慢慢地进入了梦乡。梦中还听见格林悠远的叫声在峡谷中久久回荡——这是他每到一处新地方的例行公事。每声嗥叫完以后总要侧耳认真倾听有没有同伴的回应。但山谷里冷冷清清,除了偶尔惊飞的乌鸦嘶哑地叫唤着从月色前掠过,带来几分夜的神秘之外没有更多的回音。这一夜似乎做了很多梦,恍惚中一张张老人慈祥的面容满含笑意地看着我,递给我糌粑和暖暖的酥油茶,又贴在我耳边对我轻声耳语,我却一句都听不懂。

清晨,我就被一阵嘈杂声惊醒,撩开帐篷一看格林正和几只乌鸦扑腾较劲。他只要看见黑鸟就鬼火起,他永远记得小时候的啄鼻之仇!虽然当初啄他的仇鸟是比乌鸦还大些的渡鸦,但是管它呢,他就是讨厌这些长着尖嘴的黑家伙!现在格林长大了,他当然认为这些仇鸟变小了。我饶有兴致地看着,也不打扰他们。

那些乌鸦似乎一点也不怕人,偶尔还靠近啄食我昨晚掉在地上的干粮碎末。仔细看来其实乌鸦还挺漂亮,一身油亮的黑羽毛在晨光中泛着金属般蓝色和紫色的光泽。过了一会儿乌鸦突然呼啦一下散去,像陡然间得到什么命令似的向前方飞去。格林余怒未消地看着他们飞远这才过来跟我“早请安”。我搓着冰凉的手放在格林腋下取了一会儿暖,又哈着气搓热了,才收拾帐篷准备离开。

太阳还没挣扎出地平线,但它的光芒已渐渐染红了云彩,绚烂的光辉下这地方细看起来似乎又有点荒寂,透着几分神秘肃杀的气息,天空中兀鹫开始低低盘旋集聚起来,竟然聚了有几十只之多,蔚为壮观。格林低垂着脑袋认真嗅着每一寸地面轻快地走着,像受到某种神秘的召唤与指引,毫不犹豫地向前越走越快。每当一阵风吹过,他就站直身子仔细辨识风中的味道,继而再走。我有点跟不上,远远地落在后面。突然格林快速跑到一处岩石后面激动地翻找起来,只留下一截粗大的狼尾巴在石头后面兴奋地抖动着。

他发现什么了?我深深喘口气正要叫他,猛然间我闭嘴了,又抬头仔细将迎面而来的风嗅闻了几下——空气中似乎裹挟着一点点奇怪的味道,像是在焚烧麦秆又仿佛透着一点点腥腐味。寺院方向的乌鸦陡然飞起越过头顶向前方飞去,带来令人眩晕的逼迫感。一阵莫名的疑惧让我停下了脚步。我紧张地抓紧背包带环顾四周,不安感像草原上的云影一般慢慢爬上心头。

远处有隐约的人声传来,我迅速转身警惕地回头望去,心提到了嗓子眼儿!声音挺熟悉,五个人自远而近走过来,老远就听见那黑瘦子咋咋呼呼的声音在吼:“瞧瞧嘿,还有人比我们来得更早!”原来是他们啊,见到熟人,我松了口气,心里稍稍安定下来,适才的恐慌感也云开雾散。范医生已走到近处,他看见我很意外:“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你的格林呢?”

“在前面。”我偏头看看石头背后,这格林不知道又溜达到哪里去了。我也没太在意,奇怪地问范医生:“你们怎么也来了?”

“来看天葬啊,你不是吗?”黑瘦子抢着回答。

“天葬?”我一愣,“这里有天葬?!”我脑中所有的不安元素顿时聚集起来像一道闪电瞬间击穿我的天灵盖,差点惊厥得心脏停止跳动!糟了!我脑子里顿时呈现出格林闯入天葬仪式的画面。

“你不知道这里是天葬场?!”黑瘦子指指峡谷上方的山崖。

“格林!”我根本无心回答黑瘦子,嘶哑着嗓子低喊了一声,拼命压制住慌乱,不敢在这圣地高声喧哗。我急忙四处搜寻失踪的格林。范医生、黑瘦子等五人一看我刹那间惊得脸色惨白的样子也立刻意识到不妥,赶紧分头帮忙寻找。

这是我记忆中与格林最恐怖的一次分离,比金雕的掠食、藏獒的袭击更令我眩晕而不知所措,我生怕走错一步路,生怕碰见一个人!更怕我想也不敢想的场景就血淋淋地出现在我面前。

我早就听说过天葬是藏族人认为的最神圣的回归。他们的宗教告诉他们“人生就是转世轮回,人活着就是来赎罪的,死才是真正的解脱”。所以藏族人从不畏惧死亡,死了就大大方方地把尸体肢解成碎块,去喂神鹰,贡献作为人最后的价值……借助他们心目中的神鹰兀鹫就可以把自己的躯体带上天堂。所以一般人死而未僵时就被弯曲成弓形的胎儿状,如同生命的最初,用白布包裹,天刚亮就运上天葬台,然后所有的人离去,由天葬师处理。天葬师沉默寡言,地位极高。他们把包裹打开,将尸体绑到经幡处,开膛破肚,此时兀鹫便会蜂拥而下,顷刻间将躯体啄食干净,这就说明死者很有造化。若兀鹫不来吃,家属就很着急,赶紧焚烧衣物祈祷上苍。然后天葬师便将尸体熟练地肢解开来混以糌粑献给神鹰。

一直以来我对天葬充满着敬畏和钦佩之情却从未想过要去好奇地窥探个究竟,没想到我竟然阴差阳错被一只狼带到天葬台下安稳地睡了一夜,此番经历让人不寒而栗!有时候我不得不承认狼身上的确是裹着一团阴森森的鬼气,连格林也不例外,难怪诸多的恐怖片里总是不乏狼的角色出现。我脑袋里如有一群马蜂嗡嗡乱飞,整个世界都变得摇晃起来,我知道我的脚步一定是慌乱而跌跌撞撞的。虽然某些以狼为图腾的民族也将狼作为天葬的执行者,但是各个民族信仰不同。不敢想象一只狼在众目睽睽中斗胆闯入这里的天葬场,出现在一群神鹰遮天蔽日的恢弘羽翼之下是喜是忧?在虔诚的天葬者眼中是神圣的象征还是邪恶的入侵?更遑论狼后面还跟着一个失魂落魄寻狼的女子。

“在那儿!在那儿!”黑瘦子压低了声音喊,还是他最先发现了狼的踪迹。我像黑洞中摸索的人终于见到了一丝光亮。我慌忙跑过去。范医生等人也纷纷闻声赶来。

眼前的草丛里,格林叼着一大块带血的骨头正在狼吞虎咽,龇着獠牙恐吓着来人不许靠近,一双贪婪的狼眼翻起防备而残忍的眼神看着面前的人。

“格林啊……”我嘶哑地叫了他一声就再也说不出话来,腿软得几乎要跪在地上。不一样了,记忆中亲切可爱的格林瞬间变得陌生而遥远。压抑的峡谷仿佛幻化成一双巨手将我和格林拉到了遥不可及的世界两端。

我、范医生、黑瘦子、老宋、两个跟班儿,六个人像中了定身术一样定在原地,仿佛看到了世界上最可怖的立体惊悚片。谁也不敢乱动半步更不用说斗胆上前抓狼了。这五个大男人或许并不太怕天葬——至少他们嘴里这么说,不然不会一大早结群专门来天葬场看。客观地说来他们也并不应该惧怕格林——昨天还在跟他们形容为小狗般温顺的格林一起嬉戏,放心大胆地让他坐在后排一路同行。但是此时此刻,天葬场、带血的骨头、贪婪啃食的狼这三个元素一旦结合起来展现在面前就成了……

“你说他啃的是什么?”黑瘦子底气不足地问出了第一句话。此情此景似乎根本不需要回答,也没人敢回答,大家都心照不宣地起了一层鸡皮疙瘩,毛骨悚然。

“格林,是我。”我颤声说出了第二句。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傻到对着直视的狼眼睛冒出这句废话。但仿佛格林和那根骨头相联系之后,我们之间的关系将发生翻天覆地的转变,那种熟识的亲情也将不复存在。他小时候第一次嗜血的镜头不断在脑袋里重现,从未有过的畏惧感混杂在格林似乎已经陌生的眼神里向我逼近。

“不是人骨头。”这是第三句话,也是最有用的一句,范医生扶了扶眼镜儿辨认了一下继续确认,“人身上最粗的大腿骨也没这么大,这肯定是牛骨头。”范医生的眼睛具有职业医生的犀利。我仔细一看,没错,那的确是草原上的人司空见惯的牛腿骨。

这一结论似乎给我壮起了莫大的胆子和信心,立刻帮我寻回了我所认识的小狼格林,仔细辨认,他的眼光也仿佛依旧正常。有时候在一个特殊的环境里,心理暗示真的可以主宰一切思维。我如释重负地舒了一口气,尽管还是停不住一阵阵地哆嗦,我还是试探着上前摸他的头颈。格林微微晃晃尾巴没有攻击我的意思,但是很不乐意我打扰他进食,他牢牢地咬着骨头不放,“这骨头是俺找到的”,如果平时他进食我当然不会这样强抓他,但是在这里不一样。每个人心里都阵阵发虚。

“你小心点!”五个男人敬而远之地看着。

我突然想起了背包里格林的最爱——巧克力。我连忙摸出来,又想了想,把方便面袋子中的调味盐全撒在上面,再把裹着浓盐的巧克力递到格林面前。果然奏效,格林想都不多想就放开骨头抢过巧克力吞了下去,用舌头卷着嘴唇边残余的盐粒儿。他对我没有任何的防范和不信任,尽管在众人目瞪口呆的注视下,他依旧是那个淘气亲切的格林。我摸摸他的大脑袋起身退出草丛,拿出矿泉水在他面前哗啦哗啦地晃荡,逗引着吃够了盐和糖的格林。格林立刻跳出草丛,欢天喜地地跟了过来要水喝。众人“哗啦”一声作鸟兽散,闪得远远的打量着格林沉甸甸的肚子。格林离开我们的一会儿工夫不知狂吞下了多少东西,肚子已经填得胀鼓鼓的了。

老宋这才慢慢回过神:“赶紧把他带走,被天葬的人看见就麻烦了。”

范医生带领着我一直把格林引到停车的地方。确认不再有干扰,我才把水倒在手心,格林吧嗒吧嗒地用舌头卷起水来喝着,在这四处都缺少水源的干燥地方又加上盐糖的催化,他早渴坏了。

“吓坏了吧?”范医生其实也惊魂未定,虽然做医生的人对生死要淡定得多,但是面对从天葬场走出来的狼还是觉得瘆得慌。

才上车休息了一会儿,其余四个人就出来了,据老宋说他拍了两张风景照,却没上去,而黑瘦子他们仨胆儿大的就沿着小山坡还在往天葬台爬。

不多时,黑瘦子面如土色地回来,绵手绵脚地爬上驾驶台,故作轻松地打着哈哈,据二厨说,就黑瘦子一个人爬上了天葬台。

“你看见什么了?今天有天葬吗?”大家问。

“嘿,看……看到……”黑瘦子梦游似的自说自话,模棱两可。

“你到底上去没有啊?”

“我车钥匙放哪儿了?”黑瘦子满腰包找钥匙。

“你刚才不是插上了吗。”老宋指着钥匙孔。

黑瘦子发动了汽车,忽然又强烈要求把格林换到副驾驶座的后面,理由是格林的耳朵太尖挡住他的后视镜影响驾驶。大家七嘴八舌问了半天也问不出个所以然,也就各补各的瞌睡去了。一路上安安静静没人再说话。

到一处分岔路口,范医生说:“注意前面左转哦。”他边提醒边伸手拍了拍黑瘦子的肩膀。那知道黑瘦子“呀”地尖叫起来,手一抖,方向也打偏了,“吱呀”一脚猛刹车,狼狈地停在路边。没想到他反应这么大,一车人全被惊醒过来,刚定住神就哄堂大笑起来:“熊样儿!”

“那点儿出息!”

“就你那胆儿还上天葬台?!”

醒了也就醒了,我挪挪惊醒的格林,把他身子放平一点,展开地图铺在格林背上查看起来。当初寻找到小格林的时候还是四月里,那时碧草连天,现在早已换之以一片金黄,牧场被围栏分割成一块块的深浅不一的黄。何况草原的地势风景几乎一致,过了这座山还是一样的另一座山,很难回忆起当初的路。我依稀记得前面几处毡房似乎见过但也不敢肯定,看看地图路标大致位置就在这里,索性碰碰运气找找吧。

“前面,就那处小山坳里,我就在那儿下吧。”为避免第二次急刹车,我绝不去拍黑瘦子的肩膀。

第二次深深致谢,我带着格林告别大家开始了步行。我的目的地是当初和小格林相遇的那家帐篷,要向他们打听那里的狼的情况。在辽阔的草原上寻找一户游牧人家不是件容易的事儿,趁着天色还早,我避开大路凭着依稀的记忆边走边观望。格林走得很轻快,相对于坐车来说他当然更喜欢步行。四野茫茫,脚踏着大地的感觉比什么都好。

格林,咱们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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