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日子,我淋了一场冰雹。这几天头痛欲裂,咳嗽不断,我感冒了。

每当听见我咳嗽的声音响起,格林就关切地趴在窗口引颈相探,他再没心思和藏獒们玩闹了,宁愿一直守在窗外观望。我坐在小桌前写日记,格林就站起身来,把前爪搭在窗台上看看电脑又看看我;我吃过药躺下休息,格林就在窗口歪着脑袋看我睡觉,站累了就回到正对窗户的草地上像狮身人面像一样守望着。他再不硬拖我出去,也不装病骗我陪他了,我常常叫他自己出去玩或是跟藏獒们为伴,他却从不舍得离开。

一天,几声炸雷把我惊醒,草原上下起了倾盆大雨,我急忙起身看窗外,藏獒们纷纷躲进了犬舍避雨,而格林仍旧执著地站在老地方,淋着雨守在窗前,一双狼眼被雨水打得几乎睁不开。我赶紧穿上衣服,冲出去把格林抱进屋来。格林一连串地打着喷嚏,吸吸鼻子乖巧地蜷缩在我怀里,两眼直勾勾地盯着我看,好像能把我的病看好似的。我叹息着,拉过衣服为他擦干毛发。此情此景,我不由得记起小时候他第一次掉进睡莲池,我也是这样把他抱在怀里擦干的,转眼间格林已经五个月大了,不知道他是否也会记起那些快乐无忧的童年时光。

我连日来一直死撑硬扛,结果病情趋于恶化。这两天咳嗽起来肺部像装了一包水似的呼噜呼噜直响,间或吐些淡红色血泡泡,在床上躺了两天,也没吃东西,晚上的时候不敢入睡,半坐起来才能勉强呼吸顺畅些,喘气越来越难受。随身带的感冒药似乎不管用了,我无处求医,用手机上网留了个言大约描述了一下病征,想求助懂医药的朋友。

晚上亦风打过电话来,语气异常焦急严肃:“那是肺水肿,你必须马上回成都!”

“我回去了,格林怎么办?我抗造,你给我寄点药过来就行!”

“命都不要了吗?”亦风火了,“在高原肺水肿要死人的你知道不!”

我脑袋嗡嗡乱响,怎么挂的电话都忘记了,迷迷糊糊睡了过去。

格林越来越不安,在我窗前来回徘徊,呜呜咽咽,日夜翘首以待。从前格林每到夜里总喜欢到处溜达闲逛或是跟藏獒们挤在一起暖暖和和地睡觉。而现在不一样了,他的心里积淀了一种感情,幼小时候的依赖渐渐被爱所取代,这种爱与日俱增像沉重的铅坠一样落到了他心底深处,一日不见我出现他心里就会沉甸甸的,而多日不见这份牵挂就越发强烈起来。狼能闻到死亡的气息,也或许我的呼吸带有肺血的味道,格林隐约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他寝食难安,甚至在夜里、在梦里,他都会被这种惊恐和牵挂所困扰,于是他抖抖狼鬃驱散睡意,冒着寒冷悄悄来到我的窗下,站在那里静静地聆听我的呼吸和间断爆发的咳嗽声……

好几次我在半夜里倒水吃药的时候感觉异样,猛然抬头发现格林就趴在窗上,一双绿莹莹的眼睛哀伤而关切地注视着我,看得我的心也不由自主地酸痛起来。

无论白天黑夜,为了守候我,格林宁愿选择不适和困苦,他不再四处闲逛觅食,也不再钻回温暖的獒笼中睡觉,而是坚定地卧在窗户前等上几个小时,就是为了见我一面,只要我靠近窗户他就飞奔上来趴在窗上感受一下我的亲切抚摸。

然而随着病情的加重,我挣扎起来的次数更少了,格林越发坐卧不安,他来回跑动着,爬上窗户隔着玻璃看我好几次,探着大脑袋仔细端详我。我费力地睁开眼睛看看他,他焦急的眼神就在我面前闪动,渐渐地格林的影子又迷离起来,那一双转动的耳朵时而变成四只,时而还原成两只,窗户摇来晃去天旋地转。我头痛欲裂,迷迷糊糊安慰了格林几句,继续昏睡。恍惚中窗外突然传来低沉的、半啜泣的呜呜声,然后又是一阵探寻的嗅鼻声,接着格林发出极其痛苦的长声哀嚎,长长的狼嗥悲伤地颤抖着消失,不一会儿,长嗥再次响起,充满了痛苦与凄凉,六只藏獒也随着狼嗥此起彼伏地幽咽。

我合上眼睛,泪滑到了枕边……也不知睡了多久,忽听窗口又有动静,睁眼一看,格林跳跃着用坚硬的狼头撞击着玻璃,一点一点推挤开了窗户,把脑袋伸进屋来。蒙胧中格林的眼神焦急而关切,嘴里含含糊糊叼着什么东西往屋里扔。这孩子又想扔石头了吗?但今天这种叫醒服务似乎无法奏效了。

“噗”,沉闷的落地声,不像石头,黑糊糊软绵绵的一样东西。我挣扎着撑起身来仔细一看,竟然是半只野兔!也不知是格林什么时候猎捕的,野兔前半截已经被吃掉了,剩下最肥美的后半截扔了进来,落在我床前。格林咂着嘴,在窗户上探着脑袋呜呜叫着。看到我终于醒来说话,他耷拉下了耳朵,舌头舔着鼻子温情地看着我。我深吸一口气,弥补缺氧的眩晕感觉后坐起身来。我坐在床边定了定神才俯身细看那珍贵的“礼物”:半只兔子上面裹着很多的泥土,是新从地下刨出来的,那显然是格林的存粮,埋起来以备不时之需的私房肉。这些天来格林寸步不离獒场没出去猎食,自己的狼肚子都没填饱,好不容易得来的野兔存着正是用来渡过难关的,而他却将这口存粮给了我,我的鼻子酸楚起来,泪水刹那间涌出了眼眶。

我咳嗽着扶在窗口站稳。格林趴在窗台上仰头望着我的脸,他的喉咙痉挛地抖动着,却没发出声音,他用头顶使劲迎合我的掌心,似乎极力想要表达什么,却不知如何表达。突然,他把脖子一伸,鼻子一拱,整个狼头埋进了我的腋下腰间,然后一声不吭地轻轻推动着脑袋,就这样紧贴在我怀里。我放声大哭,使劲抚摸着狼头,眼泪滚落在格林耳朵上、额头上。格林连忙伸长了脖子舔我下巴上的泪滴,呜呜慰藉地叫着,他从小就最怕看我掉泪。我知道格林对我有感情,可我万万没想到五个月大的格林竟然还会为病中的我叼来存粮。在他的狼性概念里“食物”和“活力”是紧紧联系在一起的,只要能吃就能活!平时拼命抢食护食的狼,真正到了自己亲人危难的时刻,他却毫不犹豫地忍饥挨饿,把自己的救命粮献出来。格林长大了,像一个懂事的孩子学会关心妈妈了。

他的关切、他的鼓励、他的信心传递、他的情感……都无法对我言语,然而他什么都向我表达了。怀抱着格林,我第一次感受到了狼的爱——炽烈、纯粹、舍身忘我、不离不弃,即使并非同类我也能清楚感觉到他哀伤的呼吸、碎痛的心跳……这来自人类之外的爱不带一丝杂质与污染,它像露珠一样细腻透明,像草原一样博大。狼脸摩挲着我的脸颊,狼吻亲舔着我的鼻尖额头,在这狼之爱面前,我竟然涌起一种虔诚膜拜的冲动,我觉得为格林做什么都是值得的。

“隔壁獒场正好有运藏獒的车要回成都,你可以搭他们的车,你这病拖下去很危险。小狼留在这里让老肖帮你喂他,有藏獒陪着他也不会寂寞……”在卓玛和老阿姐的一再劝说下,我终于决定搭车回成都治病。我想把格林也带回成都,然而车上载着别家獒场的藏獒,大家都怕路上出事。况且沿路那么多检查站,格林已经长成大狼的模样,根本瞒不住人,万一查出来偷运野生动物,大家都脱不了干系,格林也会被收缴。无论怎么解释,法不容情。

我忧心忡忡地收拾了几件行李,格林还在窗外老地方固执地守着,看见我到窗边来了,蹦跳着想翻进屋来看我。他疑惑地打量着屋子里我收拾好的行李——在他幼小的记忆中,我曾经收拾过一次行李,而那之后就是各自在飞机上长达六个小时的分离。在他的概念里收拾行李意味着分离和远行,格林一阵惶恐地呜呜叫着,睁大了眼睛望着我。

“我走了,你乖乖待在这里,等我回来。”我摸着格林的鼻子小声嘱咐。

格林的不安终于应验了,他惊慌地咬着我的袖口,怎么也不肯放。“走”字他是听得懂的,“等”他也是明白的,可这一走之后,要等多久呢?他不想让我走,无论如何也不想让我走,面对病中的分离他从未体验过如此惊恐和无助。他舔我的手,拼命地舔,挣扎着表达他的挽留与担忧。

众人送我到獒场门口。我抱了抱格林,给他系上铁链,将他托付给尼玛,我恳求尼玛和老肖一定照顾好格林。并告诉老肖我留下了足够的羊肉,每天足量给格林吃。

“格林乖,我很快就回来,你一定等着我。”我把行李放到了车上,格林呜呜叫着跟上来想追着我去,尼玛拽住了铁链。格林一面猛咬铁链一面央求地望着我,我柔肠百转,几乎又想带着格林走,可是病中的我根本无法照顾他,一时舍不得会害他一辈子。格林像石像一样立在原地,默不做声地注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我深深叹口气上了车,格林浑身剧烈地颤抖着,颈毛根根紧张地竖立起来,眼圈发红,牙齿因激动而碰撞得咯咯直响。

车开了,随着距离拉远,我的心仿佛被越拉越疼,一种长期依偎的情感眼睁睁地被撕裂开来……

“莫嗷欧——”格林迸发出撕心裂肺的长嗥,混着尼玛的大声吆喝。

“狼跑了,他在追车!”众人惊叫起来。

我心灵激震,急忙回望——格林在公路上发疯似的飞奔,穷追不舍,长长的铁链在阳光下像一条狂舞的银蛇紧随其后。尼玛被瞬间挣脱铁链的格林拖摔得狼狈不堪。

“停车!快停车!”我尖叫着。

车戛然停在路中间,我一开门就滚下车去,格林急速奔来一头撞进我怀里,大口呼着气,我紧紧抱着他泪如雨下。

好一会儿,我才强打精神带着他慢慢回到獒场里,除去格林脖子上的铁链,把他送到藏獒皇帝的笼中。皇帝忧郁的眼睛看着我,低头舔舐着格林,这是素来注重威严的皇帝少有的动作。格林渐渐平静下来。我又安慰了很久,直到獒场外的车响起催促的喇叭声,我才再次起身合上犬舍的门,昏昏沉沉,悄悄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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