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穿着阿妈给我的藏袍,告别了打扰一个月的扎西一家,收拾帐篷带着格林回獒场。我刚说出“皇帝、森格”,格林立刻明白要去哪儿了,兴冲冲地跑在我前面,他又可以见到他的獒朋狗友了。

皇帝是第一个迎接格林的,看着格林又长大了许多,皇帝乐呵呵地嗅着他的鼻子,伏下身来享受格林的攀爬与舔吻,母獒们纷纷围了上来,亲切地摇着尾巴,毕竟是一段时间以来打闹着成长的玩伴。黑虎默默地过来嗅着格林身上来自外界的气息,破例主动和格林碰了碰鼻子,嬉闹中,森格也情不自禁地加入了游戏的行列。

离别一个月后,玩伴们亲切地摇着尾巴迎接格林归来。

这时的格林已经快四个月大了,该学习从自然界中获取食物了,单靠投食活物和野外盲目的追逐游戏是不够的,母狼也会带回一些没杀死的猎物让幼狼们练习捕猎技艺。有没有自己猎食的能力直接决定着格林今后能不能放归。然而,我也只是从资料上看过狼捕猎的记录,一鳞半爪,缺乏实践经验,能否教会格林猎食,心里根本就没有底。

在草原上能生存下来的生物必定都是精品,例如高原鼠兔。这种鼠兔恍眼看像老鼠,却没有尾巴,仔细看像灰兔子,但耳朵又是圆的。大的鼠兔有八九两重,小的一二两。很多人把鼠兔一概称为耗子或老鼠,其实他们跟兔类更为接近。鼠兔是草原狼钟爱的主食之一,这些年来,鼠兔缺少天敌,更是繁衍旺盛,个个肥美多肉,据说今年已有两次泛滥成灾。然而鼠兔生性机敏狡猾,灵活警惕,一般出没都离洞口不远,一有动静扭头就回洞,靠近点观察都不能,要捉到鼠兔谈何容易。

我为抓到鼠兔煞费脑筋,骑着老肖给我找的马巡视了好几天,草场上平均一两米就有一个鼠兔洞,探头的鼠兔此起彼伏,像公园里“来吧,来吧,来吧打老鼠”的游戏一样,我一接近他就缩头,我一走开,他照旧出来啃草。鼠兔吃饱以后还把咬下的草茎、草根和草籽都晾晒好,搬进窝里,以备对抗严酷的冬天。放哨的鼠兔一发现周边有危险就发出尖细短促的叫声,互相通风报信。在这跑上几百步就头晕目眩的草原,没有小李飞刀的绝技和草上飞的功夫,要捉到他们很难,我打算回獒场找点适合的工具。

第二天清晨,我找老肖借了个铁錾子,和格林一起到草场上寻找猎物。很快我就瞄上一只露头出来的肥鼠兔,飞快跑过去。鼠兔经验老到,在我离他还有五六米的时候一扭头从容回洞。但我看准了这个鼠洞,抄起錾子用力挖掘起来。格林兴奋地跟过来,他也闻到了洞里的肉味,他学着我的样子,用爪子加劲儿地刨。我生怕錾子扎伤他,他刨我就歇会儿,他停我就换工。刨了好大一会儿才发现鼠洞又深又长,而且四通八达。这些家伙真是地道战高手。我颓然跌坐,不挖了。格林仍旧像个新教徒一样满怀敬仰地望着我,再探探洞口,等我教他下文。我有点内疚,真是“误狼子弟”啊。

太阳烘得草面冒烟,蚊子越来越多。我站起身来:“格林,回去吧,改天再想办法一定给你捉一只!”格林失望地哼哼唧唧起来,就是不肯走,还打滚耍赖,把身上都滚满洞口的鼠屎和泥巴。我眉头一皱不理他了,转身回獒场。格林撒泼怪叫着,死死抱定我一条腿就是不准走!还张嘴像老虎钳一样夹我的腿肚子,整个儿一混不吝。他倔我也倔,任他抱着我一条腿,硬是一脚浅一脚重,拖回了獒场,脚一蹬,把他甩落在草地上。格林翻身抖毛,满脸失落,转了个圈就到我窗下刨坑泄愤,像逛完游乐场却没有得到玩具的孩子!

我在纪录片里看过一些狼或者狐狸捉地下活动的鼠类,都是先踩点,然后竖起耳朵在洞口侧耳细听,听准位置猛扎下去,直没进半个身子,一口把大鼠叼个正着,然后拔出身子,几口嚼来吃掉。猎技好的草原狼一天能捉到一二十只。然而,我没有狼那么好的耳朵,能听到地下的声音,我也没有尖嘴利牙去扎土,这法子人学不了。如果用笼子或者老鼠夹倒是容易了,可这法子格林又学不了。

我在场子里正烦着呢,阿姐出了个主意:“你想带他抓耗子(鼠兔)啊?我们后场子多的是,打得满地都是耗子洞,藏獒踩到洞里就崴脚,可讨厌了,他要能抓到,我给他记一功!”我一听顿时眉开眼笑。

第三天,我就带格林来到了老阿姐獒场的后场,那里的鼠兔果然多!封闭起来的草场没有马匹和牦牛跟他们抢草吃,这里简直成了鼠兔的伊甸园,繁殖得一窝连一窝!真是个大显身手的好地方,在这里我一点不用担心河边的领地狗捣乱,前几天回来的时候,那些领地狗还冲格林汪汪呢。

今天我就有了充裕的时间,坐在草地上安静观察,格林懒眉懒眼地趴着看我表演。这家伙有情绪,昨天没抓到猎物他就恨得在我窗下刨了一个大坑,害得我翻窗过去的时候差点被坑崴了脚。人不能让狼看扁了,今天说什么也要逮一只来。

徒手抓一只敏捷的鼠兔还真有点考手艺。思来想去,我有了猎捕方案。我观察一只鼠兔,看他从哪几个洞口进进出出,这几个洞口肯定是连通的。确定好了,我上前堵住看好的几个洞,只留一个出口,然后蹲在洞口上方,伸出一只手一动不动做好伏击准备,鼠兔很狡猾,出洞前先只露半个头探看几次,确定没动静才会完全出来。

出来了!我猛一手插下去,截断鼠兔退路,鼠兔蹦起来一尺多高,他一落地立刻闪向另一个洞口,哪知道那个洞口被我给堵了,没等鼠兔再逃,我已追到洞前,一脚踩下去,大喊:“格林!快来!”我伸手压住洞口,挪开脚来,拨开乱草,吓昏了的鼠兔就卡在草茎和封洞的泥巴之间,活的!我两个指头拈住鼠兔后脖子把他拎起来,从头到脚有一条鲫鱼那么大,虽然不是我看上的那只肥家伙,但还是把我乐坏了,这可是徒手抓的呀!

格林更兴奋,跑过来围着我崇拜地打转,飞身一口就把胜利果实抢了去!这下格林开胃了,还缠着要,搜身似的把我闻了个遍。我把他赶开,英雄般向遍地鼠洞一指:“自己去。”

格林是何其聪明的家伙,刚才观察了半天早领悟了其中奥妙,也学着我的样子探察起洞口来。他有着先天灵敏的鼻子,不需要像我那样观察半天来猜测确定,只需要闻闻就知道哪几个洞口是一家子的味儿。很快,格林刨土堵了五个洞,然后回到最大的一个洞口去,站在洞口斜上方蹲点。我撇撇嘴,暗想这家伙还是没学到家,我可是站在洞顶正上方的呀,这样鼠兔出洞才看不见背后的埋伏。得,练习而已,反正我是兑现了抓一只给他的承诺的。

我点上一支蚊烟,静观格林的表现,五分钟,十分钟……他还在那里一动不动地守着。这时,我才偶然注意到蚊烟飘动的方向,这狡猾的家伙竟然是选择逆风埋伏,他站在洞口斜上方,气息恰恰飘在身后,看来竟是我幼稚了,我选择的位置看似隐蔽,我的气息却正好飘向洞口,难怪我捉到的只是个没经验的幼鼠兔,侥幸啊。

格林开始有动作了,他悄无声息地抬起了一只前爪,身子像定在那里一样,低垂着脑袋轻轻地偏来侧去,耳朵像雷达一样收集着来自地下的声音,我伸长脖子,地面上看不见什么动静,显然格林优先获取了地底的信息,捕猎中他的耳朵比我占绝对的优势。格林的动作更加轻微了,因为鼠兔也有着灵敏的听觉和嗅觉,格林全神贯注,这是一场耐心和计谋的PK。

鼠兔露头了,格林迅速一脚踩塌了鼠兔身后薄薄的洞顶土层,瞬间退无可退的鼠兔夺路往其他洞口冲,远远看见不能进洞,立刻急转左突右闪地逃命,灵敏至极。格林紧随其后,几个转弯都没扑到,眼看鼠兔就要逃进远处另外一个洞了,格林爪子一扫,向鼠兔逃窜的右方扫起一拨泥土和乱草,自己却往左边跑去,鼠兔被泥草一惊,也看不清是啥,本能地转向而逃,正好逃进格林的大嘴里。在鼠兔绝望的叽叽叫声中,战斗结束了。格林叼着兀自在他嘴底下晃荡的鼠兔,这是个大家伙,应该有七八两重,格林抬起头来看我,得意极了。

我兴奋得手舞足蹈,见人就夸:“我的格林抓到鼠兔了!”看着格林吃自己猎获的肉食,那种快慰就像自己的孩子考上了重点线!虽然我教的跟狼妈妈不一样,但只要行得通,吃到嘴才是硬道理!关键在于这胜利的滋味会更大地鼓舞格林的猎食欲望。青出于蓝的家伙,他是天生的猎手!

自从抓到第一只鼠兔,格林就上瘾了,有时候一天能抓五六只,把自己喂得饱饱的,吃不完的就带回自家獒场刨个坑埋起来。老阿姐后场子里“四世同堂”的鼠兔们大祸临头,短短四天时间,被格林吃的吃,吓的吓,余党连夜搬家,第五天就再也寻不到鼠兔的踪迹了。老阿姐乐坏了,格林却“失业”了,他巡视着冷冷清清的草场东游西荡,搜查“漏网之鱼”。

没两天,老肖兴冲冲地跑来找我,想让格林上他那边的獒场去抓鼠兔,他场子里鼠兔刨出的洞经常让狂闹追逐的藏獒们崴着脚,那些藏獒们身形笨重,一跤跌下去折了腿是常有的事儿。老肖说只要格林替他除了这鼠害,下次宰牛的时候把牛骨头和心肝肺都给格林。心肝肺那可是狼的最爱,我替格林答应了。

老肖把自家场子里的藏獒关进了笼子,格林进场果然不负众望,抓了两只鼠兔饱餐了一顿,舔完爪子洗完脸,回我窗根底下消食睡觉去了。我心里美滋滋的,格林学会这捕鼠的本领,如果真有回归自然的一天,至少夏秋两季是不会挨饿了。

晚饭后,我遇见老肖。他一看见我就竖起大拇指:“这狼真是不赖,抓起耗子来比猫还能干,这下我可省心了。”

我有点担忧地说:“老肖,今天去你场子里,那些藏獒叫得可厉害了,特别是最外面那只金色的,看我的眼神特凶狠!”

“哦,是他啊,他叫暴龙,你可别惹他,他六亲不认,瞧瞧仨月前给我咬的,我躺了一个月呢。”老肖撩起裤腿亮出小腿上那恐怖的咬痕。配着二十来针粗枝大叶的缝线像两条蜈蚣爬在腿骨上。我倒吸了一口凉气。

“暴龙……”我重复着这个名字,“是不是我刚来獒场的时候冲出厨房咬卓玛的那个?”

“对,就是他,那暴龙是我们这三个场子里的头号狂獒,公的,谁也惹不起,发起狂来连饲养员都不认。我是第二个饲养员了,头一个饲养员在成都那边,你见过,还记得那个老孙头吗?”

“哪个老孙头?”

“就是狼狗训育场那个烂脖子瘸腿的老头。”

我猛地记了起来,对,是有这么一个人,在成都的时候我和亦风曾经跟着老林去狼狗训育中心借小狼狗来冒充格林,当时是看到有一个看门的老头。那老头脖子上可怕的伤口一直延伸到左边肩胛,锁骨都是变形的,他的左边脸也在伤口的拉扯下怪异地扭曲着。我又奇道:“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

“哈哈,老林说的,他说你看都不敢看那老头儿。”

我笑了笑:“出于礼貌嘛,谁乐意别人老盯着自己伤口看啊。”

老肖眉毛一挑,说:“那就是暴龙咬的,那个孙老头喂了暴龙两年。”

我背脊一阵寒意:“连自己的饲养员也咬?为什么呀?”在我心目中,藏獒可是最忠诚的象征啊。

“为了配种呗。”老肖撇了撇嘴,讲起了养獒人老孙头的那段故事。

几年前,老孙头牵了只母獒关进屋里跟暴龙配种,母獒是第一次配种的子狗,半天配不上,两只獒都不想成这门儿亲。老孙头驱赶了半天没用,就干脆进屋硬要上去帮忙。他埋头下去刚摸到暴龙的命根子,暴龙火冒三丈,一口就咬住老孙头的脖子和锁骨,把人掀翻,咬住就不放!老孙头大喊救命,可窗子外面看的人全都吓蒙了,没一个敢进屋救人,老孙头在暴龙嘴里杀猪一样号。暴龙一甩脑袋,咔嚓一声响,人就没音儿了。这时候外面的人才反应过来,有懂的人拿起事先就准备好的高压水龙头朝屋子里冲水!小母獒被水冲到一边不吭气儿,暴龙被冲得睁不开眼睛,丢开老孙头,凶神恶煞地扑咬高压水柱,那高压水柱就一股一股地往他肚子里灌。老孙已经躺在地上不动了,身上的血被水冲得到处都是,有人拿了一根竹竿子去捅老孙,喊他的名字。人们喊了十多声,老孙头才喘了口气儿,喊了声“妈呀”,也不知哪儿来的力气,哆哆嗦嗦爬起来,筋斗扑爬地往窗口爬,浑身血水,两只眼睛在鲜血烂肉后面瞪得滚圆,没见过那么吓人的脸,身上的血跟着湿衣服往下淌,爬一路,背后就拖出一条血河,像十八层地狱爬出来的鬼魂一样……

我听得后脊梁都快结冰了:“后来呢?”

老肖对那恐怖时刻仿佛记忆犹新:“后来老孙头爬到窗口,大家伸手进去硬拖他出来。暴龙一看,人又活过来了,扑上来又咬住老孙头一条腿,暴龙杀红了眼,高压水龙头都压不住他,他扯起老孙头的腿就往后拖,老孙头号了两声,人就绵了。外面的人又喷高压水又用木棒打,好不容易轰退暴龙抢出老孙头放在地上,气儿都快没了,两个人按住老孙脖子上一股股冒血的伤口,一松手血就往外喷。他胸口的烂肉翻得跟开花似的,暴龙就差没把他的心肝挖出来。还好老孙头抢救及时,命是捡回来了,但是腿瘸了,锁骨也断了,整张脸看不出人样,从此不敢进獒场,只能在獒场外面的狼犬训育场看大门。”

“他还敢在场外看门,也是有胆量了,为啥不回去休养啊?”

“啥胆量啊,还不是为了生活,既然没死总得挣嚼谷啊,废人一个了,还能换工作不成?乡下人命贱,獒场主跟他私了算完事儿。”

我沉吟着不便多问,转而又说:“老肖,现在这暴龙你养着,场子里还有那么些个猛獒,你就不怕出事儿?”

老肖嘴角苦涩地一挑:“我无牵无挂,媳妇也跑了,挣点钱给我闺女儿读书呀。”

我心里沉甸甸的,平日里很少接触过养獒工人的生活,为了生存,人人有本难念的经。老肖是最疼他闺女的,看见我的电脑能够无线上网,经常央着我教他用QQ,每次在视频里看见他远在东北的女儿,四十多岁的男人又哭又笑像个孩子。每个人内心都有最柔软的一块儿。

第二天一早,老肖又来找我:“我把獒都喂完关起来了,你一会儿带狼进去吧。我这会儿进城去买牛!”他冲我眨眨眼睛,意思是牛心肝归格林他记得。我点点头。

少时,老肖打开了后场子,交代了几句就和大伙儿搭车进城采购去了。我带格林进了老肖的獒场。卓玛也跟我进场子看格林捉鼠。我们穿过关着十只藏獒的大笼子,藏獒顿时沸腾般狂叫起来,吵得我心烦意乱,捂着耳朵穿过獒笼走入后场子。

八月刚至,草已经枯萎很多,密集的鼠洞变得更加明显。但是我带格林一进场,老肖家的藏獒们就一直叫个不停,加上昨天晚上格林猎杀了两只鼠兔的经历,所有的鼠兔就像得到报信儿一样一只都不出来。卓玛有些失望,无聊地玩着干草陪我坐在犬舍外的阴凉处,两人轻声聊着天。

接近十点,太阳比较毒了,格林一无所获,我看看时间打算带他回去了。我和卓玛边说话边走在前面,格林尾随在后,穿过关藏獒的犬舍,我回头一看不见格林出来,叫了几声也不见答应,一种不祥的感觉猛然袭来。卓玛说:“会不会钻进獒笼里去了?”话未落音,格林的尖叫声就乍然响起,我俩叫声不好,直冲回獒场。

眼前的景象吓得我魂飞魄散,在两个獒笼之间,曾经咬伤过老肖的那只金色大獒暴龙,死死咬住格林的脑袋,往他的笼子里狠命拖,而格林身后的黑色大獒也隔着笼子伸出爪子和嘴来抓咬格林的后腿和尾巴,往自己笼子里撕扯,格林被两只大獒扯在中间凄声惨叫。

原来,格林早上抓鼠一无所获,肚子正饿得慌,经过獒笼的时候恰好看见暴龙的食盆子里还剩着小半盆狗粮,便习惯性地伸头进笼子里抢食。暴龙平素就狂猛暴戾,看见我带着一只狼进他的领地本来就恨得牙痒痒,现在格林居然还敢伸头吃他的盆中之食,来得正好!暴龙扑上前去一口就把格林的头咬在嘴里,活生生要把他拖进笼子里撕成碎片!格林剧痛惨叫,用前爪使劲抵住铁笼,后腿狂乱地扒地死撑着往后退,格林痛得尾巴也平举起来,哪知后面笼子里的黑色藏獒也趁机咬住他的尾巴,两只獒撕扯着格林拔起河来,简直是在两獒分尸。

我疯了似的急冲上前连吼带打,掰开了撕咬格林尾巴的黑獒。这边刚一松劲,暴龙顺势将格林往自己笼子里扯,我忙拖住格林不让他被拽进去,这一拽格林更痛了,脆弱的狼脖子几乎被扭断,他声嘶力竭地叫起来,像一个被卷入了搅拌机的孩子眼看将被吞噬!猛然间,格林拼尽全力一口咬住暴龙的颈侧,死死不放!我心急如焚,勇气暴涨,伸进一只手到笼子里,使劲地捶打着暴龙的头,狂叫:“放开!快放开!”

暴龙不为所动,喉咙里“呜噢呜噢”的恫吓声不断,嘴里丝毫不放松,这时候哪怕是主人都难以让他松口。卓玛不知道从哪里找了块铁板,她拿铁板使劲敲打笼子想引开暴龙的注意,徒劳!身后那只黑獒的巨爪搭上了我的肩头,狂吼的气息就在颈后,若没有笼子隔着,我的脑袋估计已经被他咬牢了,寒意如冰凌般凝固着我的整个脊梁。犬舍里藏獒的叫声此起彼伏,而格林的尖叫越过狂野粗闷的犬吠,越发凄惨,声声如刀子扎在我心上!

豁出去了!我也不管暴龙的口有多快多狠,整个右臂伸进笼子抓住暴龙的耳后颈毛,用尽力气向自己面前抓过来。我的手就暴露在暴龙嘴前,暴龙随时可以一口把我的手臂咬断,但我不肯放手,死命地把暴龙的头抱住,用尽浑身力气往铁笼柱前拽!暴龙圆睁火炭般通红的眼睛瞪着我,我完全能感觉到那份令人窒息的杀气,但暴龙却死死不肯丢开格林来咬我,因为对狼的仇恨远远比对人的仇恨来得更深!

我用脚抵住笼子再使出爆发力,终于把暴龙咬住格林的大嘴巴牢牢卡在了两根铁笼柱中间,使他无法再把格林往笼子里拖拽。卓玛赶过来,用铁板挡开我身后的黑獒。我心里稍定,但是藏獒是打生死仗的,一旦咬住就是往死里咬,绝没有松口的可能,看着暴龙嗜血索命的眼神,我心胆俱裂,心下一横“儿子你忍着”,就狠抓住暴龙的头皮,掐住他耳朵把他的巨嘴往铁笼柱中间使劲卡,借助笼柱的刚性,减轻暴龙的咬合力,终于把獒嘴卡出一条缝隙,像虎口拔牙一样把格林硬生生地从暴龙口中拔了出来!肉筋断裂声、皮毛撕裂声、格林惨痛的嘶叫声,声声分明,声声锥心刺骨,痛彻心扉。

刚抢出格林,我猛然抽回右手,避开暴龙的回头一大口,他冰冷的鼻子擦过我的手腕,我的指尖触碰到了他的獠牙,险!我的手还在!我紧紧抱着抢回怀里发抖哀嚎的格林,血柱从格林嘴里、脸上涌出。暴龙大喘着气,吐出一嘴狼毛,余恨未消地瞪着我们狂吼,我急急看了看格林,他牙关紧咬,脑袋上一片血肉模糊,右眼已经被挡在一片血污之后,我连忙抱着格林快步跑回房里找药。

我和卓玛仔细检视格林的伤口,左边脸上三个深深的齿洞,其中一个咬穿了嘴,上药的时候,棉签一探直透到牙齿,虽然恐怖,但最幸运的是眼睛耳朵都没事。来草原短短一个多月就几次死里逃生,让人后怕再加后怕!我突然闻到一股臭味,走了一趟鬼门关的格林吓得大小便都失禁了。也难为他了,才不到四个月大就跟两个巨獒交手。

我一面哆嗦着给格林上药,一面强作镇定跟格林开着“劫后余生”的玩笑:“小臭狼,你真是命大,没咬着要害,没事,狼脸上带点疤才酷,幸亏你还没被咬成独眼狼或者一只耳……臭家伙,给你上药你要乖,不合作我就按你的脸了哈!”格林的狼脸渐渐肿了起来,他从没经历过这么痛的遭遇,上药时,棉签探进伤口他挣扎着,痛得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我再多的安慰也没法止痛。

为了方便上药,我和卓玛费半天劲才把格林捆起来,让他保持镇定。这时我才发现他的后脸靠近脖子的地方还有一个更大的血洞,稍微一碰就呼噜呼噜直冒血泡,狼脸和狼脖子皮肉撕裂,肌腱爆开,要扒开狼侧脸浓密的毛才看得见。分开格林唇吻再看,他左边下面的犬牙也断了半截,剩下半截齿桩汩汩地往外冒血,染红了舌头,整个嘴里都是血泡泡,从每个牙缝里往外渗。我才放下的心又开始绞痛起来,赶忙用棉签蘸了药粉,边劝边掰格林的嘴,他反而咬得更紧,牙缝里血也流得更多了。

“格林乖,嘴张开,听话……”没用。我干脆跪在格林脑袋边,把狼头在双膝间夹紧,一手掰住上颚,一手抠紧下颚,使劲用力……终于分开一条缝,狼嘴里似乎有东西,我使劲再掰开一点狼嘴!再掰开一点!我叫卓玛赶紧塞了一块干棒骨横在狼牙间抵住,我的手臂已经完全酸软无力。定了定神才小心翼翼地揪住格林獠牙间一点像血丝毛团状的东西,慢慢往外拉扯……更多的毛团被拉出……金毛!皮!血肉!

我心里一惊,明白格林的牙齿断在哪里了。这家伙就是死也要撕下对方一块肉来!这是我可以亲手触摸到的狼性、血性和烈性!

给格林治疗后,下午放他在中场活动,他老实多了,在我窗外蜷成一团躺着,也不跟藏獒们狂闹了,很沉默。反而是这几只从小一起长大的藏獒一个个走到面前去嗅闻他的伤口,轻轻地碰他,风雪帮他舔伤口,皇帝更是跟前跟后地安抚他。

然而,身受重伤的格林一如既往地坚强,抢肉护食依旧狼性十足,大口大口的肉食和着自己的血往狼肚子里吞。

我看在眼里,纠结在心里:狼牙是狼的标志和骄傲,断牙会不会影响咀嚼和撕咬?会不会影响格林的心理?这样的狼獒之战还会不会发生?我带格林来獒场到底是对是错?为什么步步小心却仍步步凶险?狼的成长历程为什么不能像狗那样平平顺顺呢?

是了,狗可以不要自由,牺牲自由可以换来太多东西,而我们却不惜一切去换取自由。自食其力并承受危险是追求自由的必然代价!如果有一天这代价是格林的生命,我还舍得让他走这条路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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