格林是见了肉不要命的家伙,可是有时也会例外地把我看得比肉食更重要,比如我刚买菜回家,递给他一只冻鸡,饥肠辘辘的格林会匆匆忙忙撕下一块鸡翅膀跑到我面前,使劲蹦跳着,做出想抱我舔我的样子。他急切地呜呜叫着,似乎在倾诉我离开的时间里他对我的狂热想念,唯恐欢迎仪式不够热烈我感受不到他的激情。但与此同时,他又舍不得放掉嘴上叼着的美味鸡翅膀,边和我亲热,边护着鸡翅,着急纠结的可爱状每每令我受宠若惊。我有时会想,咱们天天都在一起,出门买菜不过半个小时而已,至于像久别重逢那么夸张吗?

格林走路渐渐灵巧轻盈,有了他父母的步态,不像当初那样叉着腿走路。随着运动量的加大,他的四肢越来越稳健,能在静止状态下瞬间提速,像炮弹一样把自己射出去,也能长时间不知疲累地轻快奔跑,我逐渐跟不上了。他能轻而易举地把我甩在身后,得意地回头,见我没跟上就站在前面等,或者又回过头来绕着我转圈催促,每次散步时他总是像忠实的卫星一样围绕着我,从不让我远离他的视线。随着格林的体型和模样越来越狼味儿十足,他引来越来越高的回头率和询问,我也越来越紧张,白天不敢带他出去逛街了,我只好让他在楼顶天台上活动,天台有两千多平米的无人空间,可供他跑一跑。晚上,借着夜色的掩护,我和亦风才能偷偷地带他出去跑跑。每当穿越光影闪动的马路,面对车水马龙,格林就畏缩不前,我得抱着他过街。走到阴暗处,格林莹莹反光的眼睛才提醒了我,在漆黑的原野中,光是何等重要的信号?没有人烟的地方,夜晚的光亮往往是动物的眼睛,而大街上那么多铁甲动物圆睁着两只发光的大眼睛呼啸而过,怎不叫他害怕?

可怜我的格林本应属于自然,却在这钢筋混凝土的森林中成长,在灯火阑珊处谱写着另类的曲调。

日子像童谣一样柔缓轻快。我和格林越来越多地互相琢磨解读,尽可能让对方知道自己的意图和需要,理解对方的行为方式和肢体语言。

狼嗥,这是让无数人恐惧又痴迷的神秘语言……

格林的第一声嗥叫算是比较晚的了,如果在狼群中,有狼父狼母狼兄弟的领唱也许要早得多,而他却时常在邻居狗的带领下发出狗一样的嘶哑顿音:“花!花!”

两个月大的格林其听觉已经日趋成熟,两只耳朵直挺挺地竖立,随着他接收到的声音一张一合,就像一只大蝴蝶停歇在脑袋上一样。这样快速长大的耳朵让我越来越惊异,总想好好摸一摸感受一下。我记得狐狸的狗耳朵虽然也是支棱起来的,但却软绵绵松垮垮的,我揉搓狐狸的耳朵甚至拧一拧,他一点都不会反抗,还很享受而顺从地舔我的手腕,仿佛主人拧狗耳朵,那都是理所应当的。而格林的狼耳朵却异常坚挺,用手压下去再放开会“噗”的一声弹起来,有时连他自己都会被这声音吓一跳。我轻轻挠格林耳根子的时候他还比较惬意,有时还歪着脑袋就着我的手指头,调整一个最舒服的角度给我,但格林能接受轻柔平等的抚摸,却绝不接受肆意揪耳朵甚至揉搓扭转的待遇。

有一次我和亦风在楼顶天台上陪格林玩的时候,看着那双硬挺傲气的耳朵,执意想跟格林开个玩笑,他却坚决不让我把他的耳朵弄得有一点变形,我硬抓住他的嘴巴不让他反抗,然后把他的两只耳朵都向头顶折翻过来,耳朵芯儿里的狼毫就像菊花一样绽放出来,绒绒地顶在头顶活像戴了一顶雷锋帽。坚挺的狼耳朵一旦翻折就不像软绵绵的狗耳朵那样自己能散落复原。格林生气了,呼呼地吼着严正抗议:“不许玩我的耳朵!”我笑着赶忙松手,格林立刻将头“啪啦啪啦”一阵猛甩,两只耳朵立刻恢复原样。

亦风笑着说:“看见了吧,他可绝不是‘耳朵’,让人任意‘执牛耳’的是奴才,即使面对的是抚养他的人,狼也绝不接受奴才的待遇。”

这对狼耳朵接收到外界的声音越多,格林越想作出回应,最直接的表现就是他更加渴望沟通。看来仅仅唤子的呜呜声已经不能满足格林对传情达意的需求了,他更多的时候会竖起耳朵聆听我说话,分析我的每一句话,结合我的肢体语言、表情、声音的轻重缓急等分别向他传达一些什么意思。他琢磨我的喜怒哀乐,而我也同样开始琢磨他的表达方式。

亦风煞费苦心地从他的工作室为我搬来录音监测设备,我录下格林的发音,描绘出音频线,再和一些纪录片中的录音和表达方式反复比较。但困扰我的是,一些纪录片中的狼声是后期配音,和狼当时的肢体语言以及发声之后的行为并不相符。

这天亦风兴高采烈地找到我:“我给你寻到了一样好东西,狼谷狼山的现场录音,绝不会掺假了。”

我如获至宝,立刻戴着耳机听并学起来。亦风饶有兴致地看我认真揣摩,笑呵呵地问:“有一个问题哦,这些可都是国外的科学家录下的狼嗥,你说这狼嗥会不会有方言啊?将来格林要是学得满口外语你说中国狼能听懂不?”

“能不能得先试试,总不能一只狼跟着狗学汪汪吧,那才真叫外语呢。”

通过长期的比照分析并结合过去积累的知识,我发现狼的嗥声其实是一种情绪语言而并非内容语言。狼嗥更类似一种音乐,没有歌词,所以不会有点对点的翻译内容,但它是一种情绪的表达,通过声调的变化、轻重缓急传达一定的情绪和感受,让对方体会到这种感觉并作出回应,从而达到交流的目的。狼是天生的音乐家和音乐鉴赏家,他能将自己的情绪绝妙地糅进嗥声中并且品读出狼歌声中所包含的意味。

例如寻求伴侣时,公狼的柔声像一支缠绵的小夜曲,柔情蜜意裹挟着不尽的孤单与向往,有时夹杂着清越激情的高音,有时又是寻寻觅觅的婉转低回,而母狼的声音则羞羞怯怯,脉脉含情令人着迷,欲语还休地告诉对方她的方位。

哀伤时,狼的哭腔又像一首悲歌,幽幽咽咽,如泣如诉,仿佛要把这一生的孤独、坎坷与满腔愁怨尽现歌中,像二胡曲《江河水》一样让人闻之心酸。

当有猎获分享或者高兴的时候,狼的声调中又带着骄傲自豪和几分戏谑与愉悦,声音极尽高处又带着颤音打着旋儿往下落,整条狼尾也因为这颤音而欢欣抖动起来。狼歌重在真情实感,嗥歌的时候极为投入,唱到动情处,往往会引颈望月,闭上眼睛,全情感受其中的深意。

狼所有的歌声中最具感召力的莫过于秋末冬初狼王汇集家庭成员的集结令了,这长啸声空旷、恢弘,传出的距离最远,像大战将临的冲锋号,像雄壮军歌,振奋鼓舞极富号召力。并且,不同的狼家族都有属于自己的集结号,虽然声调含义大致相似,却会在音高处或尾音上加入几个颤音作为自己家族的特殊标识。

狼的歌声中还隐约有一种地位的较量和领地的宣示。特别是在公狼当中,需要足够中气和肺活量来维持的长声狼嗥是一种健康状态的反应,而这种健康状态奠定了狼所处地位的基础。所以常有一些彼此呼应的叫声会一声比一声高亢,一声比一声悠长。为此,狼喜欢选择一些制高点、开阔地或者回音效果奇佳的山谷,以壮声威,借此向对方昭示自己正值壮年,精力旺盛,对所在领地具有绝对占有权。

至于狼为啥总喜欢望着月亮嗥叫,亦风的“看法”是“因为月亮上有兔子”,我无语。

我反复地听反复地学,觉得练习得差不多了,一天格林静悄悄地睡觉时,我小声地学了两声,然而我自以为学得极为相似的声音,格林却只是半睁开眼睛淡淡地听了听,并不太感兴趣,爪子把大耳朵一盖转过脸继续睡大觉,相当不给面子。我有些沮丧,很郁闷地回到亦风那里:“你那个狼嗥好像不灵啊,我学得那么像,那小子一点反应都没有。”

“哦?”亦风说,“你再学学。”

我又学了一声,亦风和狼嗥声比对着,也有点纳闷:“听起来是一样的啊。”

我不甘心,拿起录音话筒说:“你再测测音频呢。”

亦风点头调试,两条音频曲线一出来,我们都发现问题所在了,两条曲线抑扬顿挫走势几乎一模一样,但是我的声音频率明显低一些,不足以刺激狼耳朵。想想当时自己初学狼嗥,心虚胆怯放不开,更别说全情投入了,的确引不起格林的共鸣。

亦风笑起来:“人家睡得正香,你那么小的声音在他听来就像打了个大哈欠,怎么会有反应嘛。”

我若有所悟,放开音量对着音频不断地练习发声,直到曲线几乎一致,这才信心十足地回去找格林。小家伙已经一觉醒来,在阳台上支棱着两只耳朵听小区里偶尔响起的狗叫声。

“花!”格林说,“花花!”

“别花了,今天跟我上楼顶,教你怎么用狼的声音说话。走吧!”

“走吧”两个字是格林最爱听的,他立刻跑到门口等着。一些资料上说狼能听懂人的部分语言,以前没接触过真狼也无从知道,只是想到狗都能听懂部分人言,比狗更聪明的狼当然也能听懂,可我没想到格林理解我语言的速度能够如此之快,小狗一般要三个月之后才逐渐在食物的诱导下,条件反射地听懂主人一些简单的命令,而格林刚满月的时候,仅仅用了三天时间就听懂了自己的名字,就智商和领悟速度而言,比狗快得多,甚至比小孩都快得多。

两个月的格林悟性奇高,眼睛里透出一股机灵劲儿,格林对人的语言行为的分析是全面结合起来观察理解的,并且非常善于把人的口头语言和将要发生的动作相联系,他能听懂很多简单的语言,例如:“走!”“吃。”“回来。”“出去。”“不准!”“危险!”“放开!”“咬!”“巧克力。”……并且像海绵吸水一样不断吸收和理解新的语言。

格林尤其对“走”字极为敏感,一听到这个字,立刻冲向门口守着,他知道我要出去了,他绝不允许我丢下他,甚至用他的老花招——把爪子或者头塞向刚刚打开一点的门缝,给我一个两难的选择题:“夹死我,或者带我走!”但是我怎么可能带一只狼去卖肉的菜市场?所以每次出门买菜时,我和格林之间都有一场你死我活的“夺门斗争”。

亦风见此情景与我商定,以后要出门不再说“走”字,换成“开路”。

第一天的确奏效,格林没反应过来,可是不久这一招也失灵了,这个暗语被他破译了,一说“开路”他照旧去卡门!不得已,我们又换语言,先后用了英语、韩语、藏语的“走”,但都在几天的时间内被格林一一破解。夺门之战从未停歇。亦风调侃说:“他还能听懂多国语言。你小时候为了要出门,在家里倒硬桩,他为了要出去用头塞门缝,你们娘儿俩还真像!”

格林不但能听懂很多日常用语,而且常常在我对他说话的时候目不转睛地盯着我的表情,从语气的轻重缓急和相应的动作中揣摩我的意思。当我语气舒缓柔和的时候,他知道我是在说一些安抚的话,当我语气急切快速的时候,他会精神亢奋紧张,知道必定有状况出现。

格林会听笑声,知道那是玩耍时很开心的表现。我和亦风哈哈大笑时,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受到感染,听着看着,表情渐渐变化:他把脑袋抬起来,耳朵快活地一转一转,眯起眼睛,咧开狼嘴,翘起上唇,露出揶揄的表情,这是他在笑。为了多看格林的这个表情,我和亦风便夸张地大笑着去逗引他,结果越笑越干,表情僵化,格林感觉这似乎不是发自内心的喜悦,或者是觉得自己被戏弄了,他的狼笑渐收,甩甩耳朵,大喷一口鼻息,转身离去,那表情仿佛在说:“傻样儿!想糊弄我啊!”

最令我心软的是,当我伤心难过的时候,格林会耷拉下耳朵,眼角低垂,肩背耸起,把头埋低,很伤感的样子,然后把脑袋拱到我的臂弯里,轻轻地推送摩挲,发出柔和安慰的吱吱声。如果我流泪,他会立刻伸出小舌头,舔掉下巴上那一点泪滴,然后仰头紧张地盯着我的眼睛,唯恐看见再掉下一滴泪来。从格林专注的神情来看,我觉得他不仅是在读我的语言,更甚者是在读我的内心。

格林开始通过变换自己吱呜声的抑扬顿挫,加上肢体动作的配合来表达他的需要。我们都对能够进行更深层次的沟通有了强烈的渴求。

我带着格林来到了楼顶天台上,天台上虽然管道众多,也没有植物,但对他却实在是一个广阔的天地,一上天台,格林立刻撒了欢地跑——他得锻炼自己迅速成长的骨骼了。

一架飞机从头顶灰蓝的天空飞过,拖着隆隆声响。格林从未见过这样的“鸟儿”,抬头认真地看。“喔——”他眨着眼睛开始模仿飞机的声音,直到目送飞机消失在云端。突然他耳朵一转,又捕捉到一个尖锐的声音——那是救护车的高音。“哇——呜——哇——呜——”他又开始模仿这声音。小家伙此时敏锐的学习状态正好,我急忙清清嗓子深呼吸一口:“嗷——欧——”

格林的耳朵立刻掉转方向齐刷刷地指向我,浑身触电般激动地颤抖,眼睛放出惊异的光彩,似乎听到了天籁之音。

“嗷——欧——”我仰头闭眼,再次深情献唱,格林完全陶醉了,像聆听福音的小天使,满脸痴迷的神色。他梦游一般地张开嘴巴:“哇——呜——”这一声刚发出,顿时把他自己吓了一跳,痴迷的神色一下子烟消云散,一种懊恼和自责的表情占据了小狼脸,“呜”音还没拖够就义愤填膺地把剩下的声音吞进了肚子里。他好像觉得那是在唯美的鹤唳声中突然冒出了一声乌鸦叫,实在是大煞风景、亵渎神灵。他紧闭嘴巴屏息聆听,唯恐再度破坏了那美好的乐章。

“来吧格林,试试!”我鼓励。格林犹豫再三,仿佛小喉咙几个星期以来一直痒得不得了,嗓子里有股气流不吐不快,他大张开嘴又来了一声:“花——”连第一声都不如,这一声怪音来不及收回,情急中格林伸出小爪子猛地搭在鼻子上,压住了嘴巴。我哧地笑出了声,又赶紧捂住嘴。小格林已经深受打击,龇起了半透明的小獠牙凶巴巴地瞪着我,小眼珠却泪汪汪地打转,唱不出来的嗓子让他好像被辣椒呛到了一样难受。

“别着急,慢慢听,慢慢学,我绝不笑你了。”我打开手机上此起彼伏的狼嗥录音,先让他仔细听听,制造一种氛围。小格林不断地围着我转圈,追音溯源,很快忘记了刚才的尴尬。

“喔——喔——欧——喔——”格林不停地找音。

“嗷——欧——”我马上抓住时机给他起音。

“莫——嗷——嗷——”格林鼓足勇气叫起来,声音不大,但是有点狼嗥的意思了。

这是一种并不长但是很高亢的叫声,是定位的表示——是让格林明白,无论他在哪儿,如果听到这种叫声,需要尽快回到我身边。

“莫嗷——欧——”格林再次唱出来。很像了,我高兴得拍手叫好:“很好,就这样!”格林对自己的表现深为满意,他惊喜地发现自己很有歌唱天赋,平时学狗叫咋学咋不像,没想到学狼歌一学就灵。唯一的遗憾就是声音压不过我,这家伙从小喜欢争强好胜的劲头又来了,看看四周地势,马上跳到了一个粗管道上,占据这个制高点,张开嘴巴又叫:“莫嗷——欧——欧——”

“再来,格林!嗷——欧——”我边鼓励边带动。

“嗷,嗷呜——欧——”格林一声接一声越叫越来劲,叫了好几声之后,他抬头望望我,还是觉得声音没有我大,他沉吟片刻把这原因归咎于地势。小格林东张西望寻找高位置,他认为就算声音压不过我,气势上也一定要压过我!既然自己拥有这么好的歌唱天赋就一定要找一个最顶级的舞台表演。他左顾右盼,看上了天台长长的女儿墙,小家伙乐翻了,美滋滋地冲过去,铆足了劲儿往女儿墙上蹦。我吓了一跳,赶紧揪住他的小尾巴,这胆大妄为的家伙,女儿墙外面可是十八层的“地狱”,这一冲上墙要是栽下去那还得了!

格林蹦墙没得逞,立刻火冒三丈:“难怪你声音大,果然是因为高度的原因,你不让我上去,我偏上!”张口咬开我拽着他尾巴的手,执著地往墙上跳!我“哼”了一声,干脆把这不知深浅的家伙抱了上去。他站在女儿墙上,我一只手护着他,让他感受一下我阻止他的原因。小家伙如愿以偿地上了女儿墙,正得意间,突听喇叭声响,低头看去吓得一抖:“这么高?!”本能的畏惧让格林慌忙退后了一步,贴在我怀中,小爪子紧张地扒着墙头,望着令人眩晕的高度和蚂蚁般大小的行人,小心脏怦怦猛跳了两下。突然他想起了什么,仰头歉意地看了我一眼,舔舔我刚被他尖牙咬过的手背。我呵护地拍了拍他的小脑袋瓜,无须多言,妈就是妈。

小格林定了定神,开始挣开我的怀抱,我以为他害怕了要下来,就伸手去抱他。谁知他竟然扭着小腰,甩开我的手,抬爪爬上了宽度不足四十厘米的女儿墙墙头,并迈开刚长硬朗的腿在墙上面昂首阔步地走起来。这一举动令我深感意外,十八楼顶上走“独木桥”,这家伙居然不怕。他对不了解的东西会有所忌惮,可一旦了解了就绝不让我压他一头。格林当然知道踏空一步就是粉身碎骨,但他自信地把握住安全的尺度,在临界点上蔑视危险,在地狱的边缘拥抱天堂。他选择了一处视野最广阔的墙角高傲地站定,昂起头来享受拂面微风,平静地俯瞰楼下的车流和周围林立的高楼,那孤傲的神态恍惚中让我看到一个狼王在悬崖峭壁上临风而立,巡视他的领地。那份勇敢、孤傲与淡定,让人相形见绌。我既钦佩,又深为担忧,这保留着诸多珍贵品质的狼会不会在人类的扩张下消亡绝种?那些桀骜不驯的棱角、野性狂放的性格、坚强勇敢的品质就像一颗未经琢磨的宝石,这种天然之美弥足珍贵。尽我所能保留其自然天性的愿望愈加强烈。

然而小格林毕竟还不是雄壮伟岸的狼王,稍大一点的风就会把他吹得摇摇晃晃,我生怕他失足,紧跟在他后面随时准备伸手为他护驾。格林也毫不客气地推辞,像走钢丝一样一步三摇地在墙头上巡视,甚至开始小跑起来,一面跑一面低头查看,我留意到每当他路过一处伸出女儿墙的阳台顶棚或是多出来的一小点地盘,小家伙都垂下头目测跳下和跳回的距离,仿佛那多出来的一点点空间都令他垂涎欲滴。我心惊肉跳地跟着他围着高楼的女儿墙整整走了一圈,直至回到最初抱他上墙的地点,他认了认地方滴上几滴尿液,用后腿狠狠扒抓了几下地面,转身向内跳了下来。我终于松了一口气,隐约明白了格林似乎是在确认有多少围墙外侧是“悬崖”,有多少外侧还能够印上他的足迹。我甚至感觉他是在为自己的地盘未来能扩张到什么程度,做到心里有数,这家伙从小就有永不满足的野心,哪怕是阳台顶棚那几平米的弹丸之地,他也想占有。而他沿着女儿墙走的一圈更是以此宣示了他的领地。

格林刚一落地,看见自己四十分钟前放歌的钢管舞台才突然想起唱歌的事儿来,连忙爬上钢管站定张开嘴巴继续献唱。可经过攀爬女儿墙一事的打断,他又找不着调了,低头“欧欧欧”了好几下,刚才那种酣畅淋漓的感觉荡然无存,“欧——哦——嗷——猫——花”地怪叫几声,急得他咬牙跺脚,满地乱转!

我看看天色快下雨了,叹口气说:“这东西不是一天两天能够学会的,今天就到这儿吧。”转身要下楼,格林急了,一下抱住我的腿,竖起耳朵拉长了脸,满嘴咿咿呀呀像一个聋哑儿童那样焦急地哼唧着,苦苦哀求不让我走。

“乖嘛,回家去,我给你巧克力吃。”我像哄小孩一样安慰他。

格林仍旧抱定不放,两眼死盯着我丝毫不受利诱,不达目的誓不罢休。

零星的雨点开始落了下来,我有点焦躁起来,掰开他抱腿的爪子,把他关在天台上,格林在天台门外绝望地呼叫起来。

我轻笑一声耸耸肩膀回屋拿伞。

少时,我抱着雨伞正往天台走,突然“嗷——欧——”一声奶声奶气的狼嗥传进耳朵,我惊住了,放轻脚步贴在门上仔细聆听,“嗷——欧——”(我在这儿……)声音焦急柔嫩却不失豪放。估计格林以为我丢下他走了,情急之下立刻找到了呼号的标准音调,没想到我一走反而激发了他强烈的表达欲。

“嗷——欧——”我也以长啸回答。格林更加兴奋,拿出更高亢的腔调遥相呼应。我轻轻推开天台门,格林满怀欣喜地望了我一眼,炫耀似的翘着小鼻子继续狼歌声声,有了听众他唱得更来劲了,嗥声中也再没了焦急的意味。格林越唱越陶醉,完全沉浸在音乐的天空中,细雨淋湿了绒毛也丝毫没有浇灭他火热升腾的激情。我撑开伞替他挡雨,他嗥声不停却赶紧从伞下走开,我再遮,他又走开,似乎很不愿意我遮住了他头顶的一片天空。在这毛毛细雨飘洒的静谧天宇下,格林的艺术才华尽情地施展,兴之所至,他开始自由发挥,随心所欲地加入了很多修饰音和曲里拐弯的变调。

格林舔了舔唇边的雨水,深深望着迷蒙的云朵,第一次见到从天而落的水滴,他仿佛承接到了上帝赐予的甘霖。他深吸一口气,埋头慢慢吐出了一个起音,随着声音缓缓拉长,他的头渐渐抬了起来,直到湿漉漉的小鼻尖指向阴云密布的天空,嗥声陡然开始发颤,为单调柔缓的长音平添了几分波折,而后歌声开始转缓,以沙哑的幽咽结束。整个调子竟然透出几分凄清苍凉,从那婴儿般的嗓音里唱出像一个孤儿在凭吊父母的哭泣,那份愁绪比漫天的雨丝更加绵长。

我轻轻收起了伞听他继续这样哭诉,思绪竟被带入了蛮荒的原野,想起了他的一脉狼族凄苦的遭遇,难道在他幼小的内心深处早已知道自己的身世?而这些随情所至的抒发我却从未教过他,难道狼性本身就是孤独的?难道命运本身就是悲苦的?难道当狼仰望天空时就有不尽的灵感与命运多舛的感叹?我闭上眼睛陪格林在蒙蒙细雨中慢慢品味那充满欲望和野性、满载狂放与不羁、承托荒凉与哀伤的幼狼长歌,这歌声发自本性深处,在比他自己更深奥的狼性深处,他用他祖先的声音唱着不尽的古老与沧桑。

自从格林学会了第一声狼嗥,就像他发现了新奇的交流游戏,他一有时间就忘乎所以地放声歌唱。高兴之余我的眉头又渐渐锁了起来,这狼嗥声一出可就暴露无遗了。格林找到属于自己的声音本身无可厚非,但这是一个充斥着两腿动物法规的城市,如果有邻居发现举报,可能就会强迫把他送到动物园,等待他的将是一辈子的囚禁,我根本无力庇护他。

偷来的锣儿敲不得,偷养的小狼嗥不得!

格林当然意识不到这种危机,而且他总喜欢在静悄悄的夜晚或是午休时一展歌喉。有那么几次,深夜小区里静谧安宁,只有蛐蛐在草丛里低吟,小格林一觉醒来闲极无聊歌兴大发,站在阳台上开始对外广播了,小区里被惊醒的狗立刻汪汪声一片,又把格林才找好的狼嗥音调带拐弯儿,“花花”几声似狗非狗的走音以后,格林默想了一会儿,清清嗓子继续坚持狼嗥韵律。小区音叉似的栋栋高楼传声效果奇佳,狼嗥狗吠加上偶尔凑热闹的猫叫立刻组成了交响乐团,不一会儿各家各户的灯就次第亮了起来,谁家的婴儿也开始放声大哭。

我听得提心吊胆。每次只要格林一嗥叫我就赶紧救火似的抱起他往天台跑,在那里声音传播在楼顶之外,不至于影响邻居和引起满院子狗叫那么大的轰动。谁知我每次一抱他上天台,他就闭嘴不叫了,在天台像夜游神一样东游西荡地玩,再抱他回屋又叫。如此几次以后,格林渐渐把这种叫声和天台游乐结合起来了,不管白天黑夜,只要他想上天台了就用嗥叫逼我就范。

坏家伙,为他好居然反过来威胁我?!一周之后我的眼圈就跟熊猫有得一拼了,我疲倦不堪地逃出家门坐在楼下水池边,享受片刻难得的悠闲,叫亦风也下楼陪陪我。

“怎么搞的,没休息好?”亦风问。

“别提了,我自作自受。”

亦风还待细问,楼上又传来一声狼嗥,像地主老财在催促使唤丫头。我头都大了:“小祖宗,我躲到楼下你都不放过我?”

亦风顿时领悟,大笑道:“的确是你自找的,早叫你别教他嗥,现在咋办?用橡皮筋把他的嘴扎起来?”

“欧——”又是一声嗥叫。我竖起耳朵瞪大眼睛惊喜地笑了:“你听!”

“听什么?”亦风没我那么敏感的耳朵。我指着六楼方向闭上眼睛不再说话。

“汪,欧——”来自六楼。

“嗷——汪——欧——”来自十楼。

“欧欧——欧——”来自三单元。

……

此起彼伏,这次亦风听到了,两人乐得合不拢嘴。格林一叫,小区里的狗们都跟着长嗥起来。每只狗都狼嗥得有模有样,真是长江后浪推前浪,一嗥更比一嗥长。正版的小狼嗥完全被湮没在“山寨狼嗥”中。

“没想到在城市里还能领略如此壮观的狼嗥。”亦风差点笑岔了气。

格林啊格林,让你要挟我。眼下“盗版”这么猖獗,看你怎么跟我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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