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太太这个要求,在李步祥看起来,倒是很平常的。什么人都变卖了东西来作黄金生意,她把那用不着的皮货变成黄金,那不是很好的算盘吗?便在一旁凑趣道:“陶太太现在的生活,也很是可怜,范先生路上若有熟人愿意收买皮货的,你就和她介绍介绍吧。”范宝华很是怕她开口借钱,就连连地点了头道:“好的好的,我给你留心吧。”说着,他拔步就走。

李步祥倒是不好意思向人家表示得太决绝,只得站在屋檐下向她点了头,微笑道:“陶太太现在是太辛苦了,是应当想一个翻身的法子。伯笙走的这条路子也算是个发财的路子,等他回来了就好了。”

陶太太看了范宝华已经走远,笑道:“发财的人,就是发财的人,他生怕我们沾他什么光。其实我不要沾什么光,我是来碰碰机会,看看那位魏太太在不在这里?她不要魏先生,那也算了,这年月婚姻自由,谁也管不着她。只是她那两个孩子,总是自己的骨肉,她应该去看看,有一个孩子,已经病倒两天了。魏先生自己要作买卖,又要带孩子,顾不到两头,只好把那摊子摆在那冷酒店门外,那就差多了。”

李步祥道:“他不是在卖报吗?”陶太太道:“白天摆小书摊子,晚上卖晚报,这两天不能卖报了。真是作孽,他想发个什么财,要买什么金子呢?当个小公务员,总比这样好一点吧?”

李步祥站着想了一想,点着头道:“你是一番热心,我知道。魏太太不会到这里来的,她现在和阔太太阔小姐在一处了。你这话,我倒是可以转告她。我要陪范先生去作笔生意,来不及多谈。有工夫,我明天去回你的信吧。”他说毕,也就走开。

范宝华在街边等着他呢。问道:“准是她和你借钱吧?”李步祥笑道:“人穷了,也不见着发财的人就红眼。她倒是另有一件事访到这里来的。”因把陶太太的话转述了一遍。

范宝华摇摇头道:“那个女人,虽然长得漂亮,好吃好穿又好赌,任什么事不会干,姓魏的把她丢开了,那是造化,要不然,他也许还要坐第二拘监所。今天我的生意做妥了,我倒可以周济周济他。快点去把这笔买卖作成吧。”

他口里说着快,脚下也就真的跟着快。向李步祥道:“走上坡路,车子比人走慢得多。走吧。”说着,他约莫是走了二三十家店面,突然停住了脚步,向他笑道:“这个不妥。我们赶上门去将就人家,也许人家更要捏住我们的颈脖子。东西少卖几个钱,我倒是不在乎。若是人家拖我两天日子,那我就全盘计划推翻,还是你去接头,我在家里等着。只要今天晚上他们能交现款,我就再让步个折扣,也在所不惜。老李,人在这个时候,是用得着朋友的。你得和我多卖一点力气。”说时伸手连连地拍了他的肩膀。他也不等李步祥回答,就向回家的路上走了。

他到了家,那位当家的吴嫂看了他满脸焦急的样子,知道他又是在买金子。因为每次收买金子,他总要紧张两天的。便向他微笑道:“你硬是太忙。发财要紧,身体也要紧。不要出去了,在家歇息一下吗。消夜没得。”说着,伸手替他接过皮包和帽子。

老范不由得打了个哈哈笑道:“我忙糊涂了,忘记了吃饭这件大事。我生在世上,大概不是为吃饭来的,只是为挣钱来的。好,你给我预备饭。”他说着话,人向楼上走。走到楼梯半中间,他又转身下来,站在堂屋中间,自搔头发自问道:“咦!我忘了一件什么事,想不起来,但并没有忘记什么东西。哦,是了,我的皮包没有拿回来。吴嫂,暂不开饭我出去一趟,马上就回来。”

吴嫂和他捧着茶壶走来,笑道:“喝杯茶再走吗。应了那句话,硬是抢金子。”他道:“我把皮包丢在写字间了。有图章在里面,回头我等着用。”吴嫂笑道:“硬是笑人。皮包你交给我,我送到楼上去了,你不晓得?”范宝华笑道:“是的是的,你在门外头就接过去了,不过我总忘记了一件事。”

吴嫂斟了一杯茶,双手递给他,笑道:“不要勒个颠三倒四。是不是没看着晚报?”他道:“不是为了夜报,但我的确也忘了看,你给我拿来吧。”他端了茶杯,坐在椅子上慢慢地喝着,眼睛还是望了茶的颜色出神,见杯子里漂着两片小茶叶,他就看这两片茶叶的流动。

吴嫂站在身边道:“看报,不要啥子,你回回作金子都赚钱,这回还是赚钱。”她把晚报放在他茶杯子上,笑道:“你看报,好大的一个金字。”范宝华顺眼向报上看去,果然是报上的大题目,有一个金字。这个金字,既是吴嫂所认得的,当然他更是触目惊心,立刻放下茶杯,将晚报拿起来看。欧洲的战事国内的战事,他都不去注意,还是看本市版的社会新闻。那题目是这样的写着:“黄金加价,即将实现。”他立刻心里跟着跳了两跳。

他还怕看得有什么错误,两手捧了报,站在悬着电灯光底下,仔细看着。那新闻的大意,是黄金加价问题,已有箭在弦上之势,日内即将发表,至于加价多少却是难说,黄金问题,必定有个很大的变化。若是不加价,政府可能就会停止黄金政策的继续发行。老范看了那新闻,觉得对于自己所得的消息,并没有错误。他把报看过之后,又重新地再看一遍。心里想着,总算不错,今天预先得着了消息,赶快就抓头寸。这消息既然在晚报上登出来了,那不用说,明天日报会登得更为热闹。回头李步祥把主顾带着来了,只要给现钱,我什么条件都可以接受。

他这样的想着,将报拿着,两手背在身后,由屋子里踱到院子里去,由院子里又踱到屋子里来,就是这样来回地走着。吴嫂把饭菜放到堂屋里桌上,他就像没有看到似的还是来回地走着。吴嫂叫了几声,他也没有听到。吴嫂急了,就走过来牵着他的衣袖道:“朗个的?想金子饭都不吃唆?”范宝华这才坐下来吃饭。可是他心里还不住地想着,假如李步祥失败,就要错过一个绝大的发财机会。他正吃着饭,突然地放下筷子碗,将手一拍桌子道:“只要有现款,什么条件,我都可以接受。”

吴嫂站在一边望了他,脸上带了微笑,正有一句话要问他。桌子一响,她吓了身子震动着一跳,笑道:“啥子事?硬是有点神经病。”范宝华回头看了她笑道:“你懂得什么,你要在我这个境遇,你会急得飞起来呢。”

李步祥在门外院子里答言道:“范先生,有客来了。”范宝华放下筷子碗,迎到屋子外面来,口里连说着欢迎。但他继续到第三个欢迎名词的时候,感觉到不妥,还不知道来的人属于百家姓上哪一姓,怎好就说出欢迎的话来?因之,立刻把那声音缩小了。

随着李步祥走进屋子来的,也是一位穿西服的下江人。他黄黄的脸,左边腮上,有个黑痣,上面还长了三根黄毛。这个人在市面上有名的,诨号穿山甲。范宝华自认得他。问道:“周经理,好久不见,用过晚饭没有?”他笑道:“我们不能像范先生这样财忙,现在已是九点多钟了,岂能没有吃过晚饭?你可以自便,等着你用过了饭,我们再谈吧。”

范宝华饿了,不能不吃,而又怕占久了时间会得罪了这上门的主顾,将客人让着在椅子上坐下了,又敬过了一遍茶烟,这才坐下去将筷子碗对着嘴,连扒带倒,吃下去一碗饭,就搬了椅子过来,坐在面前相陪。先就说了几声对不起。

李步祥怕他们彼此不好开口,先笑道:“周老板很痛快的。我把范兄的意思和他说了,他说在商业上彼此帮忙,一切没有问题。”范宝华连说很好,又递了一遍纸烟。

那穿山甲周老板笑道:“都是下江商人,什么话不好说。那个单子,我已经算好了,照原码七折估计,共是二百四十二万。说一是一,说二是二,我们就照单子付款。不过那时间太晚了,连夜要抓许多现款,实在不是容易事。现在我只找到二百万本票,已经带来,都是中央银行的,简直当现钞用。这对于范老板那是太便利了。”说着在身上掏出一只透明的料器夹子,可以看到里面全是本票和支票。他掏出几张本票,交到范宝华手上,笑道:“这是整整二百万。至于那四十二万零头,开支票可以吗?”

范宝华虽然不愿意,可是接过了人家二百万本票,就不好意思太坚执了自己的意见,点头道:“当然也可以。不过我明天上午就得当现款用,支票就要经过银行一道交换的手续与时间。”穿山甲道:“若是范老板一定要本票,今晚上我去和你跑两家同业,作私人贴现,也许可以办到。为了省去麻烦起见,两万你不要了,我去找四十万现钞给你,好不好。”

范宝华道:“若是贴现的话,我还是要本票,两万就不要了吧。”穿山甲向他笑道:“痛快,三言两语,一切都说妥了,不过这批五金,并不是我要,我和别人拉拢的,大家都是朋友,我不能说要佣金的话,你总得请请客。”

范宝华笑道:“没有问题,明天晚上我请你吃饭。”穿山甲笑道:“彼此都忙,也许没有工夫。我看你单子上开有灯泡两打,你又涂掉了,大概因为不属于五金材料的缘故。你就把两打灯泡送给我吧。”范宝华道:“这是我自己留着用的。好吧,我送一打给你。”穿山甲道:“好,就是那么办。我现在还是把那四十二万的支票给你,以表示信用。你现在开张收条给我,并在单子上注明,照单子提货,不付退款,并注明加送灯泡一打。”

范宝华也没有考虑,就全盘答应了。穿山甲的一切,好像都是预备了的,就在料器夹子里,掏出一张现成的支票给他。范宝华看时,数目是四十万,日子还开去十天。因笑道:“不对呀,周老板,这是期票。”他道:“这是人家开给我的支票,当然不能恰好和你所要的相符,反正这支票我是作抵押的,又不当现钞给你。过两小时也许不到两小时,我就会拿本票或现钞来换的。”

范宝华因他已经交了二百万本票,也就只好依照他的要求,写了一张收据和提货单子给他。并注明如货色不对,可以退款。他接到那单子,就笑问道:“货在哪里呢?我好雇车子搬走。”

范宝华道:“货在家里现成,夜不成事,你明天来搬还晚了吗?”穿山甲笑道:“夜不成事,我怎么给你货款呢?我又怎么答应着给你拿支票去贴现呢?货不是我买的,我已经交代过了,交了款,我拿不到货回去,我怎么交代?”他说到这里,已不是先前进门那种和颜悦色。脸子冷冷的,自取了纸烟,擦着火柴吸烟,来个一语不发。

范宝华不能说收了人家的钱,不给人家货。笑道:“倒不想周老板这样不放心,好吧。你就搬货吧。”于是亮着楼下堆货房间的灯,请李步祥帮忙,把所有卖的货,全搬了出来。由穿山甲点清了数目,雇了人力车子运走。

直等他走后,范宝华一看手表,已是十点多钟,拍了手道:“穿山甲这小子,真是名实相符,我中了他缓兵之计。现在已经大半夜了,到哪里拿支票贴现去?看这样子,就是明天上午,他也不会送现款来,反正他已把货搬了去了,我还能咬他一口吗?”李步祥道:“你也是要钱太急,他提出什么要求,你都答应了。我不知道你是什么算盘,我没有敢拦着你。”

范宝华背了两手,在屋子里转了圈子走路。大概转有十多个圈子,他将放在茶几上的那份晚报拿起来看看,又拍了手道:“不管了。吃点小亏,买了金子我就捞回来了。老李,明日上午还得跑银行,要起早。我请你吃早点。”李步祥道:“你还跑什么银行?朱四奶奶那里有五十两黄金的黄金储蓄券,现成的放在那里等着,你交款就手到拿来。”

范宝华道:“她的话,不能十分靠得住。我现在是抢时间的事,假如让她耍我半天,下午也许银行里就停止黄金储蓄了。办了这笔,我再想法去买了那笔。”说话时,他坐一会,站了一会,又走一会,他当家的吴嫂,不断地来探望他。

李步祥因已深夜,也就告辞了。他在路上想着,老范这样忙着要买金子,想必这是要抢购的事情。他临时想得一计。自己皮包里,还有老家新寄来的一封信,是挂号的,邮戳分明。在大街上买了两张信纸,带到消夜店里去,胡乱吃了一碗馄饨,和柜上借了笔墨,捏造了一封家书。上写家中被土匪抢劫一空,老母气病在床,赶快汇寄一笔家用回来,免得全家老小饥饿而死。他把那家书信封里的原信纸取消,将写的信纸塞了进去,冒夜就跑了七八处朋友家里,他拿出信来,说是必须赶快汇一笔钱回去。但时间急迫,要想立刻借一笔款子,这是不可能的事。现在只有打一个会,每个朋友那里凑一万元的会资,共凑十万元。在深夜的灯光里,大家看到他那封信,也都相信。他既需款十分迫切。在当时,一万元又已不算什么大数目。都想法子凑足了交给他。有的居然还肯认双股。于是他跑到十二点钟,就得了十一万五千元。他的目的,不过想得十万元,这就超过了他的理想了。他很高兴地回到了寓所,安然地睡觉。

到了次日早上,他起床以后,就奔向范宝华的约会。他们在广东馆子里吃早点,买了两份日报看,报上所登的,大概地说,世界战局和国内的战局,都是向胜利这边走。物价不是疲也是平,只有黄金这样东西,黑市价目,天天上升。范宝华的皮包里,已经带有两百多万现款。他含着笑容向李步祥道:“老实说,我姓范的作了这多年的抗战商人,已经变成个商业油子了。我无论作哪票生意,没有把握,就不投资。投资以后准可捞点油水。”

李步祥偷看他的颜色,还是相当的高兴,这就一伸脖子向他笑道:“你押大宝,我押小宝,我身上现有四两的钱,不够一个小标准,你可不可以借点钱给我凑个数目。”范宝华笑道:“你要我来个四六拆帐,那未免太多了吧?”李步祥笑道:“那我也太不自量了。只要你借我四万元,让我凑个小五两。我昨天和你跑了一下午不算。今天我还可以到银行里去排班,以为报酬。”

范宝华擦了一根火柴,点着烟吸,喷出一口烟来笑道:“以前我是没有摸到门路,到国家银行里去乱挤,现在用不着了。这事情可交给商业银行去办。我们就走,我准保没有问题。”说着,站起来就要向外开步。

李步祥扯着他的衣袖笑道:“四万元可没借给我,你还打算要我会东。”范宝华呵了一声笑着,复坐下来把东会了。李步祥道:“我看你这样子,有点精神恍惚,你不要把昨晚收到的本票都丢了。”范宝华道:“穿山甲答应给我现钞的。可能那张四十万元的期票,都会是空头,那我也不管它了,有了机会再抓。四十万元的亏,我还可以吃得起。”李步祥见他带着那不在乎的样子,也就不再追问,跟了他走。

范宝华自从和万利银行作来往上了一次当以后,他就不再光顾滑头银行了。现在来往最密的是诚实银行。这家银行稳做,进出的利息都小。那银行经理贾先生,也能顾名思义,他却是没有一切的浮华行动,终年都是蓝布大褂,而头上也不留头发,光着和尚头,嘴唇上似有而无的有点短胡茬子,他口里老衔着支长可二尺多漆杆烟袋,斗子上,插一支土雪茄。这是个旧商人的典型。

范宝华对他,倒很是信仰。带着李步祥到了诚实银行,直奔经理室。那贾经理一见,起身相迎,就笑道:“范先生又要作黄金储蓄。”他呆站了望着他道:“你怎么会知道这件事呢?”贾经理左手执了旱烟袋,先伸出右手和他握了一握,然后指了鼻子尖道:“我干什么的?难道这点事都不知道吗?就从昨天下午四点钟起,又来了个黄金浪潮,不过这买卖竟是稳做可靠。”

范宝华见他这样说穿了,也不必弯曲着说什么,就打开皮包来,取出本票,托他向国行去办黄金储蓄六十两,而且还代李步祥买五两。贾经理很轻微地答复道:“没有问题,先在我这里休息休息,吸支烟喝杯茶,我立刻叫人去办。”他把客人让着坐了,叫茶房把一位穿西服的行员叫了来。他将经理桌上的便条,开了两个户头的名字,和储蓄黄金的数目。交给那个行员道:“最好把储蓄券就带了回来。”那行员答应着去了,贾经理道:“范先生,你能等就等,不能等,就在街上遛个弯再来,我先开张收据给你,也不必经营业股的手了,我亲自开张便条吧,在两个钟头就要把收据收回来的。”

范宝华道:“我一切听便。”那贾经理口里还咬住旱烟袋嘴子,将旱烟杆放在身旁。他坐在经理席上偏了头就将面前的纸笔写了一张收据并盖了章,交给范宝华道:“两笔款子开在一处,没有错。”说毕,吸着旱烟。因为经理室又有客来。范李二人马上告辞。

到了街上,李步祥道:“我看这位经理土头土脑,作事又是那样随便,这不会有问题吗?”范宝华笑道:“我们这点钱,他看在眼里?两亿元他也看得很轻松。我非常地信任他。回头来,我们就可以取得黄金储蓄券,我心里这块石头算是落下去了。现在我们要考虑的,就是到哪里去消磨两三个钟头。”李步祥道:“我要看看魏端本去,到底怎样了,我倒是很同情他。”范宝华同意他这个说法,走向魏端本住的那个冷酒店来。

在街上,远远地就看到那里围上一圈人。两人挤到人圈子里看时,一个穿灰布中山服的人,蓬着头发,他手上拿了几张铅印的报纸传单,原是卖西药的广告,上面盖了许多鲜红的图章。他举着那传单,大声叫道:“这是五十两,这是五百两,这是一两,大小数目都有,按黄金官价对折出卖,谁要谁要?”他叫完了,围着的人哄然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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