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锯成两半”的比喻,石燕还是头次听说,但她觉得很贴切,就是那么一种感觉。这两个被锯开的一半,对他们来说,最难受的还不一定是锯齿啮咬身体的痛苦,而是不知道另一半究竟怎么样的痛苦。也许两半在一起,生活中也有很多苦难,但因为能看见另一半,能听见另一半,能触摸到另一半,那些苦难就是外在的苦难,而不是两人之间的苦难。当两个人可以共同经受的时候,外在的苦难就减轻了一半。

“不是一个整体”,也许这才是最令人痛苦的因素,当她跟卓越在一起的时候,虽然人是在一起的,但感觉还是两半,而且是无法听见对方,无法看见对方,无法触摸对方的两半。她不知道哪种痛苦更痛,到底是人在一起,心却形同路人,还是心在一起,身却遥遥分离,反正她是两样都品尝过了,看来至少一样还要继续品尝下去。

两人沉默了一阵,黄海问:“卓老师——他怎么样?”

她正在想着“身同路人”和“心同路人”的事,以为他在问卓越对他们未来的态度,便回答说:“他?他自己主动提出——不再联系了——为了孩子着想——”

“他现在——处境不大好吧?”

她把卓越的情况说了一下,讲到乔阿姨的现状,两人都沉默了。最后他感慨说:“我真的很难想像他在——印刷厂干活的情景——倒不是说那活有多么——低下——而是这种——惩罚方式——本身带有的——侮辱意义——”

她也很伤感:“他的确不是一个动手能力很强的人,以前装卸个煤气灶什么的,都搞得满身油污,手也搞伤了,现在去干那活,心情又不好——肯定是度日如年。姚小萍说他弄得满手满脸都是黑乎乎的——”

“不知道这事有没有出头的一天——”

“除非姓温的倒台——”

“姓温的倒台可能也就是没人再继续迫害卓老师了,但彻底平反——我的感觉是——很难——这不象以前反右文革什么的——在党眼里——那都只是个——适度不适度的问题——现在这个问题——”

“不过他也不是因为那事倒霉的,主要还是一些他——个人的问题——”

“就怕等他妈妈一垮,他们又把M县那事揪出来说——”

她也担心起来,觉得那些人把姜阿姨的事告诉乔阿姨就是这么个用心,就是要把乔阿姨整垮,然后他们可以把M县那些人买通了,出具假证词,把卓越彻底整倒,丢监狱里去,判个十年八年的。她问:“那——怎么办?”

“不知道,也许只有你能帮他——”

“我怎么帮?”

“把他办出国去?”

“我?我出国还不知道是哪天哪月的事,还不知道出不出得去,就算我出得了国,恐怕也来不及了——”

两个人一阵唉声叹气,黄海说:“也许我把事情想得太可怕了,现在的人觉悟应该比文革那阵高多了,对政治上的事看得比较穿了,没多少人愿意在这种时候落井下石,何必呢?世界翻来翻去,靠整人得意一阵,过不了多久又被人整,不如呆一边旁观。我这次的事,就是一个例子,我们实验室的人,谁都知道我那天肯定不是跟小付回家,但我们在政治学习上那样讲,也没谁出来戳破我们的谎言——”

“可能别人比较相信——小付吧?她那样的情况,说的话应该是——真实可信的——”

“有可能,但那些知道我和小付平时关系如何,特别是平时我们住哪里的人,肯定都不会相信。”

“他们有没有可能在背后——去揭发?”

“也有可能,不过到目前为止我还没遇上麻烦——”

“其实卓越的事也不是——群众揭发的,像严谨他们——都是很维护他的——”

“你说得对,现在就看姓温的什么时候下台了,只要他一天不下台,卓老师可能就没好日子过——你说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这个倒是可以利用一下——”

“怎么利用?”

“别人不知道你跟他的夫妻关系,你就不会受到牵连,应该可以办出国的事,等到办成了,再利用你们的夫妻关系把他办出国去——”

她听他的口气,好像她已经出国了一样,不仅好奇地问:“但是他这样的情况,国内又怎么会——放他走呢?”

“那就看他在公安局有没有熟人了,如果有,他就能办到护照,只要有了护照,我估计他签证是没问题的,听说越是在国内受迫害的人,越好签证——”

她想到这个前景,心里有种说不出的味道,不由得问:“我们两个人这样——你把小付办出去——我把卓越办出去——那我们自己呢?”

“我们?我们永远都是我们,不论我们在哪里,跟谁在一起,我们的心都是在一起的——我相信出国之后一切都会有转机的——就怕我出不了国——”

“为什么你出不了?”

“现在A大对出国卡得很严,听说考托福GRE什么的,申请都要拿到校长会议上去审批,以前是各院系就可以审批,说明现在收紧了,我能不能报上名都还成问题。估计师院那边也有类似规定,所以你很幸运,及时从师院调出来了——”

“但是我跟钢厂子弟中学有三年合同——”

“没问题,从准备托福GRE考试,到真的办成出国,也许真得要这么久——”

她提议说:“如果你那边连考试都报不上名,那等我办好出国了,先把你办出去吧。”

他笑了笑说:“你凭什么办我出去?我们不是夫妻,总不能办同学探亲吧——”

她发现他们走进了一个死胡同,如果呆在国内,可能就永远不能获得自由身;但如果办出国去,至少黄海得把小付带上,她也不忍心丢下卓越在国内受苦,可能最终两人都把自己的配偶带出国去,还是恢复不了自由身,前途真是一片黑暗。两个人唯有对着那对鸳鸯石,海誓山盟又海誓山盟,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时间和运气之上。

后来石燕跟姚小萍讲起办出国的事,姚小萍说:“你真的是运气啊,现在很多大学都制定了控制出国的政策,有的学校师更邪门,规定凡是家里有人在海外滞留不归的,一律不准参加托福GRE考试——如果我们师院有这一条,我就别想出国了,因为我弟弟在国外——”

“是吗?这也搞株连九族?”

“就是啊,他们觉得这样可以迫使那些滞留海外的人回国——”

“这真是太——过分了——那你——还想不想办出国?”

“我现在也不特别想了,主要是严谨,他一个学体育的,出国能干什么?如果出去之后他混得不好,靠我一个人支撑,那也是很辛苦的。我们想调到E大去,离开D市,这样——麻烦比较少——”

她觉得从师院调到E大去好像有点天方夜谭,从E大调师院倒还有点可能。但姚小萍似乎很乐观:“我正在跟E大附中联系,他们对我很感兴趣——”

“可是严谨呢?他也调——到E大附中去?”

“看他能不能进E大的体育系,如果不能的话——那也只好进附中了——”

“他愿意?”

“他愿意,他说只要能跟我在一起就行——教中学教大学不是一回事?”

她很替姚小萍高兴,但也有点担心姚妈妈会跟着女儿到E市去,那她就得另找保姆带孩子了。她试探着把想帮卓越办出国的事说了一下,没想到得到了姚小萍的坚决支持,虽然支持的理由跟她想的完全不一样。

姚小萍说:“对,我也觉得你应该把卓越办出去。你想啊,到时候黄海带着他的老婆,如果到了那里推销不出去,还不该他自己担待着?而他老婆一看势头不对,从前的情人不是那回事了,她没别的人靠了,再加上黄海说不定在国外整个容,变成了英俊少年,那他老婆还会放他走?到时候你一个人看着别人两口子亲热甜蜜,自己一个孤家寡人——”

她觉得如果办卓越出国就是为了这,那她宁愿不办,谁说她孤家寡人?她不是还有儿子吗?有了儿子,她永远都不会孤家寡人了。她把自己的意思说了,姚小萍又改了主意:“如果你不想跟卓越在一起的话,那你办他出国干什么?一旦你把他办出去了,你就别想摆脱他了。现在他自己提出断绝关系,这么好的机会你不抓住,想等到办出国之后再来断绝关系,那不是——与虎谋皮?”

她觉得姚小萍的担心有道理,但如果她有那个能力却不把卓越办出去,她又觉得于心不忍:“我就是觉得他呆在国内——挺可怜的——”

姚小萍安慰她说:“你别为他担心了,等过了这一段,他可以调动个工作,或者辞职了跑到别处去做个体户——不会永远受那个姓温的欺负的——”

她也愿意这样想,而且觉得出国的事还遥远得很,现在还没开学,就把她忙得要命,等开学了,又要备课上课又要带孩子,哪里有时间复习考托福GRE?这些没边际的事,最好还是别唱得太早了,也别急得太早了,等到托福GRE考过了,再来考虑这些事都不算迟。

没想到刚过了几天,就听到卓越受伤的消息,他的手被什么机器轧伤了,丢了一个手指头,还有另两个受了伤。她得到消息就跑去看他,见他手上缠着白纱布,脸色也很苍白,神情很沮丧,看到她来了,他伸出那只完好的手来抱孩子,孩子居然乖巧地没哭。他就一只手抱着孩子,用另一条臂膀扶住,看着孩子流泪。

石燕心一软,鼻子发酸,眼泪溢了出来,走上去对他说:“你——辞职不干了吧——”

他哽咽着说:“辞不掉啊——我也想辞掉——但是问题没弄清楚——你走掉他们会说

你畏罪潜逃——中国是他们的天下——我走到哪里——他们想整我都可以找到办法——”

“那我们想办法出国去吧,他们管不到国外——”

“我现在这个样子,怎么出国?”

“也许我可以帮你。”她把黄海的计划说了一下,但没提黄海的名字。

他热泪盈眶地看着她,难以置信:“你——愿意这样——帮我?”见她点头肯定,他动情地说,“燕儿,不管你能不能帮到我,就你这句话,就可以支撑我——活下去了——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你对我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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