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九日 星期一

这是个阴沉沉的凌晨时分,下了一场霜冻。在南安普敦外的若恩汉姆斯服务区,凌晨四点三十分,清洁工准时打卡上班。很快他就发现了尸体。当时他正在打扫厕所,发现其中一个隔间的门打不开。他已是将近六十八岁高龄,于是小声咒骂一句,不得不弯下老迈的筋骨,从下面的门缝看看里面出了什么状况。他弯腰弯得十分艰难,但最终还是看到了一双鞋。当然鞋上面还有袜子和脚,他也不需要其他什么来满足自己的好奇心了。隔间里是个男人,不管他是烂醉如泥,突发急病还是奄奄一息,都会大大搅乱清洁安排。老清洁工一边骂骂咧咧,一边晃晃悠悠地去找负责人。

负责人拿了把螺丝刀,想从外面把锁撬开。但里面那个男人的双膝好像紧紧顶着门。所以尽管他用了吃奶的力气去推,都只能开一道小缝。负责人把手塞进小缝里想把男人的双膝移开,结果碰到一只垂着的手,冰一样冷。他恐惧地缩回了手,颤抖着一丝不苟地洗了手,然后踉踉跄跄地跑出去报警和叫救护车。老清洁工一直在现场守着。

凌晨五点过不久,警察赶到了。自然,这种情况他们比清洁工和负责人都有经验得多,三下五除二就把隔间的门卸下来了。奥尼尔的尸体,穿着整整齐齐的衣服,跌倒在墙边。他的脸上已经毫无血色,延展成一张鼻歪眼斜的死亡面具,白森森的牙齿露在外面。凸出来的眼睛夸张地圆睁着。警察在他的膝盖上发现空空如也的爽身粉罐和盖子,尸体身旁的地上有个小小的塑料袋,里面剩了一点点白色粉末。还有一个公文包,装满了政治宣传的小册子。他们发现还有一些白色颗粒附着在公文包的皮质外壳上。很显然,奥尼尔曾经把这个包放在自己膝盖上作为一个平面方便办事。从尸体紧攥的拳头中他们费力抽出了一张皱得不成样子的二十英镑钞票,之前应该是被卷成一根小吸管,之后被奥尼尔的垂死挣扎弄得面目全非。他的另一只手臂高高举过头顶,好像是这龇牙咧嘴的尸体向人间做最后的狰狞告别。

“又是个瘾君子在最后的吞云吐雾中死去,”警司对年轻的同事嘀咕道,“一般都会在手臂上发现针头,不过这个人的最后享受好像就是吸食可卡因了。”

“从来不知道这还能要了命。”警员回答道。

“可能太多了,他心脏受不了。要不就是吸的东西不好,不纯。高速公路服务站上有很多偷偷卖这个的,这些人从不知道自己买的货怎么样。有时候就是运气不好。”他开始搜寻奥尼尔的口袋,想确认他的身份,“我们开工吧,小伙子们。给摄影师们打个电话,把这悲惨的一幕记录下来吧。我们站在这儿猜测也没什么用……罗杰·奥尼尔先生,”他找到一个装了几张信用卡的钱包,“不知道他是谁?或者曾经是谁?”

早上七点二十分,验尸官代表批准搬动尸体。救护车队的队员费了好大劲才把扭曲的尸体从厕所隔间搬出来,放到担架上。这时无线电对讲系统传来消息,这尸体不仅仅有个名字,而且还有头有脸。

“妈的,”警司对无线电控制台说道,“这下可有得忙了。刑事调查局、警局总管、就连警察局局长可能都要来看看了。”他挠了挠下巴,转身面对着满脸稚气的警员,“我们还真是中了个大奖啊。毯子下面这个人好像是个跟唐宁街关系不浅的高层政治人物。小伙子,你最好认真地写篇好点的报告。细节要做到位,别出什么岔子。我猜这下新闻有得报了,肯定轰动啊。”

玛蒂正在洗澡,把昨晚残留的蛛丝马迹洗去。这时候电话突然响了,是科拉杰维斯基从《每日纪事报》的办公室打来的。

“这他妈也太早了吧,约翰。”她絮絮叨叨地抱怨起来,但他打断了她。

“这事情你必须知道。又是你说的那些不可能的巧合。刚刚才爆出来的。南安普敦的警察几个小时前发现你的罗杰·奥尼尔死在一个公共厕所里。”

她赤身裸体地傻站着,水滴到地毯上,慢慢扩大成一摊小水洼,弄得一团糟,但她丝毫没有在意,“这不过是你为了说早上好开的一个烂玩笑吧,约翰。快告诉我是这样的。”

“看来我注定总是要让你失望了,玛蒂。这是真的。我已经派了个记者到现场,但好像当地警察叫了缉毒队来。传言他是因为吸毒过量致死的。”

一块拼图终于摆对了位置,好像房间的门砰的一声关上了。玛蒂筛糠般地抖了起来,“这么一来就说得通了?瘾君子,吸毒过量?怪不得他状态那么糟糕。”

“反正在飞机上的紧急出口,你肯定不想和这么个人坐在一起。”他回答道,但与此同时听筒那边传来潮水般痛苦与沮丧的哀嚎。

“玛蒂,到底怎么……”

“他是我们的关键人物。我们唯一确知参与到所有阴谋中来的。只有他在所有事情上都留下了痕迹,他是我们解开谜团的钥匙啊。现在离新首相选举只有一天了,他居然消失了。我们又回到起点了。我们得了零分!零分!你还看不出来吗,约翰?”

“看出来什么?”

“这绝对不是巧合,这他妈的是谋杀!”

玛蒂胡乱套上几件衣服,都没来得及吹干头发,就跑去找佩妮·盖伊了,但根本寻不见她的踪影。她站在佩妮住的大楼下面不断地按了几分钟门铃都没反应,直到一个年轻住客急匆匆地走了出来把门半开着,玛蒂才瞅准机会偷偷溜了进去。她坐着嘎吱嘎吱的电梯摇摇晃晃地来到三楼,找到佩妮的公寓。她又坚持不懈地敲了几分钟的门,才听到里面传来疲惫的脚步声,接着传来放门闩的声音,门缓缓地打开了。一开始她没看见佩妮,走进去才发现她安静地坐在沙发上。房间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她眼神空洞地看着某个地方出神。

“你已经知道了。”玛蒂轻声说。

佩妮脸上纠缠的痛苦已经回答了一切。

玛蒂坐在她身边,抱着她。佩妮的手指缓缓地握紧玛蒂的手,好像落水的人挣扎着要抓住救命的稻草。

过了许久,佩妮终于开口说话了。声音苍老了许多,里面全是痛苦和悲伤。“他不应该死的。他或许是个软弱的男人,但不是个坏人。他是个很好的人。”

“他在南开普敦干什么?”

“和某个人一起过周末。没告诉我是谁。他经常有些愚蠢的秘密。”

“能猜出来是谁吗?”

佩妮轻轻摇摇头,脖子看上去很是僵硬。

“你知道他是为什么死的吗?”玛蒂问道。

佩妮转头看着她,双眼喷涌着谴责的怒火,“你对他根本不感兴趣,对不对?只是对他的死很好奇。”

“他死了我很抱歉,很遗憾,佩妮。我同时还为另一件事情抱歉,我曾经以为罗杰应该对最近发生的很多坏事负责。我觉得这不公平。”

佩妮慢慢地眨眨眼睛,好像一个傻子绞尽脑汁想弄懂高等物理难题,“但他们为什么要把责任推给罗杰呢?”

“我觉得他是被陷害的。有人一直在利用罗杰,把他玩弄于股掌之间,让他陷入到这场肮脏的政治小游戏当中——直到他猝然离世,玩不了了。”

佩妮思索了好一阵子。“被陷害的不止他一个。”她说。

“你什么意思。”

“帕特。有人给他送了盘磁带。他还以为是我寄过去的。”

“哪个帕特?”

“帕特里克·伍尔顿。他以为我把我们在床上的事情录了音,拿着磁带去敲诈他。但做这事儿的另有其人,不是我。”

“所以他才退出了竞选!”电光火石间,玛蒂恍然大悟,顿时惊叫起来,“但是……谁能录这么一盘磁带呢,佩妮?”

“我也不知道。我觉得几乎每个参加党派会议的人都有嫌疑。只要在伯恩茅斯,只要在那个酒店,都有嫌疑。”

“佩妮,你说的不对。不管是谁去敲诈帕特里克·伍尔顿,他肯定事先知道你俩会上床啊。”

“罗杰知道。但他绝对不会……他会吗?”她哀求般地想得到玛蒂否定的答复,各种各样的疑问开始勒得她喘不过气来。

“也有人在敲诈罗杰。这个人肯定知道他有毒瘾。这个人强迫他泄露民调结果,修改电脑记录,做了其他所有的事情。这个人……”

“杀了他?”

“我想是的,佩妮。”她温柔地说。

“为什么啊……?”佩妮痛哭流涕。

“为了掩盖他自己的罪行。”

“你能帮我把这个人找出来吗,玛蒂?”

“我会努力的,”她说,“我只是暂时不知道从哪儿入手。”

天气已是严寒,但玛蒂好像浑然不觉。她的脑子好像变成了脏衣篮,全是些淘汰下来的想法,为了找到一条出路,她一整天都在折磨着自己。她去公园里跑了很久,把公寓的每个角落包括卫生死角都清理了一遍,甚至还熨烫了内裤。但这些都无济于事。奥尼尔之死让她心中每一个想法都大门紧锁。傍晚的时候,她给科拉杰维斯基打了个电话。

“过来见见我,约翰,求你了。”

“你一定是走投无路了才找到我。”

她的沉默并没让他感觉好些。

“但外面他妈的在下雪啊。”他抗议道。

“是吗?”

“我二十分钟之内就到。”他小声说,然后挂了电话。

结果花了将近四十分钟。他手里拿着一大盒比萨出现在他面前。

“是给我吃的吗?”开门的时候她问道,“真贴心。”

“不,实际上是给我吃的。我还以为你吃过了呢。”他叹了口气,“但我想着应该够两个人吃吧。”他下定决心嘴皮子上不会让她占任何上风。她不配。

两人背靠着客厅的墙吃完了比萨,身边全是碎屑,比萨盒随意地丢弃在一边,刚扫过的地又变成一团糟。

“你跟格雷说了我在写书吗?”她问道。

他在一张厨用毛巾上胡乱擦了擦手。“我决定不告诉他。要是他知道我俩还在联系,可不是什么好事。你现在在《每日纪事报》可不是什么受欢迎的话题,玛蒂。不管怎么说,”他的语气有些发酸,“每个人都觉得我在泡你。”

“我伤了你的心,是吗?”

“是的。”

“很抱歉。”

“在你写的那本该死的书里,也许会有个脚注提到我吧,我想。”

“故事的雪球越滚越大了,约翰。但我还没有结局,还没找到答案。”

“什么答案?”

“谁杀了奥尼尔。”

“你说什么?”他警觉地叫起来。

“只有这样才解释得通,”她认真地说,又神采飞扬起来,“没有哪一件事是巧合。我发现伍尔顿是被人故意敲诈才退出领袖竞选的。有人除掉了他,就像除掉科林格里奇一样。我怀疑麦肯齐和厄尔也是受害人,当然还有奥尼尔。”

“你到底明不明白自己在说什么啊?那个白痴是吸毒过量死的!我们又不是在跟克格勃过招,没那么复杂吧。”

“说到奥尼尔这事儿,还真有可能。”

“我的上帝啊!”

“约翰,这个幕后黑手心狠手辣,什么事情都做得出来。”

“但是到底是谁呢,又为了什么呢?”

“这他妈麻烦就来了。我不知道啊!所有的事情都指向奥尼尔,现在他居然一命呜呼了!”她沮丧地踢了踢空空的比萨盒。

“你看看,如果所有的事情都是奥尼尔一个人做的,那事情是不是简单很多?”

“但他为什么要这样做呢?”

“我不知道。敲诈,可能是为了拿钱去买毒品,可能是争权夺利。瘾君子一向是没有节制的,不知道什么时候该停手。他越陷越深——然后就害怕了。失去了控制,把自己给了结了。”

“谁会在公共厕所自杀呢?”她对这个假设嗤之以鼻。

“他当时神志不清啊!”

“不管是谁杀了他,都充分利用了这一点!”

两人都气喘吁吁,沮丧不已。虽然肩靠着肩,中间却好像隔着一个世界。

“我们从最基本的地方开始,”科拉杰维斯基顽固地再次发起进攻,“所有那些泄漏事件,我们来分析一下动机和下手的可能性。”

“钱不是动机。根本看不出来。”

“所以肯定是肮脏的权力游戏了。”

“我同意,也就是说奥尼尔并不是幕后黑手。”

“但他很有下手的可能性啊。”

“并不是所有的泄漏事件都一样。有的是来自政府,不是来自党派内部。有的高度机密的东西连内阁也不是所有成员都能拿到,更别说一个普通的党派官员了。”

“连泰迪·威廉姆斯也拿不到?”

“他肯定不需要偷自己的文件吧,对不对?特别是那些给自己的好朋友塞缪尔泼脏水的文件。”

“所以……”

“政府。肯定是政府的某个人。”

科拉杰维斯基感觉牙齿缝里还塞着点比萨,一边用舌头去舔一边思考,“你那儿有内阁官员的名单吗?”

“就在某个抽屉里。”

“那你赶紧给我撅起屁股找去啊。”

这一下就发现她有多不擅长打扫和收拾房间了。翻箱倒柜一阵之后,她在一大摞文件里找到了那张名单,递给他。他走到他的工作台,用手臂把一摞摞书和乱七八糟的东西扫到一边,露出光滑的平面。桌子是白色的,好像一本打开的笔记本,等着人下笔书写。他拿起一支水笔,潦草地把所有二十二个名字都写了下来。

“好的,谁有可能指使他去泄露机密呢?加油,玛蒂,脑子转起来!”

她在房间里踱来踱去,冥思苦想,想在这官场的迷宫里找到一条解决之道。“有两个泄露事件只有可能来自内阁,”她终于开了口,“地方自卫队裁军和批准雷诺克斯新药的事。我再猜测一下,医院扩张计划的取消也应该是从内阁泄露的。我从来都不觉得奥尼尔和党派内部牵涉得很深。”

“所以政府里有谁会知道这些呢?”

“他肯定在相关的内阁委员会。”

“随时准备着,伺机而动。”他说,手中的笔停住了。

她慢慢开始背诵几个相关机构成员的名单,特别是很早就能知道那些被泄露了的机密的人。“对,先说地方自卫队裁军的事吧,”她说,“国防大臣、财政司司长、可能还有第一财政大臣。”本来内阁的各个委员会的名单应该严格保密,但议会大厅的每个人都从各种小道消息中把这些情况掌握得八九不离十。“当然还有首相。”她的手指不够用了,“对了,还有就业部大臣和外交大臣。”

他把这些名字在名单上勾出来。

“负责医院扩张计划应该是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委员会。卫生部长、财政部的各位主管、贸易与工业部、教育部、环境部。我想就是这些了。”

名单上又多画了些勾。

“但是批准雷诺克斯的新药嘛……妈的,约翰,怎么早没想到呢?这个不用任何内阁委员会,只要一个部门就可以解决,卫生部长和下级官员们就可以决定。首相办公室当然也会过目。我想不起还有其他什么人了。”

现在,她站在他身边,两人都弯腰盯着桌上那张被勾勾画画的纸。她的目光在名单上搜寻,肩膀却一点点垂了下来。

“我们好像又没头绪了。”科拉杰维斯基安静地喃喃道。

只有一个名字前有三个勾,只有一个人能够实现接触到这三个被泄露的消息,只有一个人目前有最大的嫌疑。

亨利·科林格里奇——这些消息泄露后的牺牲者!他们的一切努力最后竟将他们带向最荒谬的结论。

“妈的!”她苦涩地叫了一声,转过身,又开始狠狠地踢起那早就不看见的比萨盒,扬起了更多的碎屑。接着她的沮丧变成无声的泪水,顺着她的面颊滑落到胸前。

他用双臂环抱着她。“我很抱歉,玛蒂,”他悄声说,“我想可能一直都只有罗杰吧。”他吻了吻她的面颊,感觉到咸咸的泪水,接着又吻上她的双唇,希望让她把痛苦和烦恼远远抛在脑后。结果她非常抗拒地推开了他。

“怎么了,玛蒂?”他很受伤地问道,“有时候我们这么亲密,可紧接着你就……”

她没有回答,泪流得更凶了,他决定再试一次。

“我能留下来过夜吗?”

她摇摇头。

“就睡沙发?”

还是摇摇头。

“外面下雪下得跟阿拉斯加似的。”他已经近乎哀求了。

她抬起双眼,悄声说:“对不起,约翰。”

“你心里有别人,是吗?”

没有回答。

他飞奔出去,用力摔上了门,更多的纸片七零八落地撒在地板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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