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二十三日 星期二

第二天早上他们仍然守在那儿,耐心地等待着他。厄尔已经没有任何心理承受能力了,他坐在书房的扶手椅中轻轻抽泣着。手指甲已经被焦虑的他啃得光秃秃的,现在深深地掐进胳膊里。多年来他鞠躬尽瘁,现在本该是问鼎权力高峰,风光霁月的时候,却等来了这一出。

他知道自己必须去做个了结,再这样下去毫无意义。他不再相信自己,也知道无法再让别人相信他。泪眼朦胧中,他伸手打开书桌的抽屉,摸索着拿出私人电话本,按下电话号码的手指如同浸在最浓的硫酸之中。简短的对话中,他用尽了全身力气来控制自己的声音。电话打完了,一切都结束了,他又沉浸在低低的啜泣之中。

周二上午晚些时候,厄尔退出竞选的消息传遍了威斯敏斯特,所有人都惊呆了。这事发生得如此猝不及防,已经来不及修改印好的选票了,只能狼狈地用圆珠笔涂掉他的名字。汉弗莱爵士很不高兴,自己一番精心的准备就这样在最后关头乱了套,只要别人愿意听,他的嘴里就不时蹦出些难听的字眼。但随着上午十点的钟声敲响,用于投票的第十四号会议室还是准时开了门,三百三十五个政府议员中的第一批排队进入,开始投票。有两个缺席的人十分显眼,一是早就宣布自己不会参加投票的首相,第二个就是哈罗德·厄尔。

玛蒂预计这一整天都待在下议院,和议员们聊聊天,看他们有什么倾向。很多人都觉得厄尔的退出会助力塞缪尔。“调解人都爱和商人扎堆,”一个老油条解释道,“所以厄尔的支持者会转投年轻的迪斯雷利。他们可没有什么魄力去做更积极进步的事情。”他把塞缪尔称为迪斯雷利,一个出生于犹太家庭的政客和小说家。这个称谓明显带着些不满的个人意味,整个选举的风向也如此发展着。

她正和其他记者一起坐在新闻记者专属的咖啡座喝咖啡,扩音器里突然通知有电话找她。她希望是某个公司改变主意决定要她了,于是急匆匆地留下没喝完的咖啡,找了个最近的电话回过去。等她听到那头传来的声音,心里一惊,这简直比厄尔退出竞选还要重大。

“玛蒂,你好。我知道你上周一直在找我。很抱歉一直没跟你见面,我上周没怎么去办公室,胃有点不舒服。你还想跟我见面吗?”

罗杰·奥尼尔听起来是那么友好和热情,她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那个几天前在电话里胡言乱语,词不达意的人。电话那边的声音俨然焕然一新,再世为人了。

“如果你还有兴趣的话,今天晚些时候不如来史密斯广场坐坐?”他发出邀请。

玛蒂心想奥尼尔不知遇到什么烂摊子了,但她的反应无法与不久前厄克特的反应相比。他给奥尼尔打电话,只是要他好好安排一下,让西蒙去参加厄尔的周末集会,还要确保《镜报》接到无名热线电话,说清楚两个男人之间发生了什么样的故事。结果和玛蒂、佩妮一样,他发现奥尼尔越来越依赖于可卡因,慢慢地沉醉在自己越来越狭窄的异想世界当中,与世隔绝了一般,根本不知道外面正在发生什么。厄克特亲自去找了罗杰,他可不能失去这么个左膀右臂。但更不可能放任他纵情嗑药,不然谁知道他会闹出什么乱子。

“一个星期,罗杰,我再给你一个星期好好休息一下,暂时把这一切都放下。等你恢复过来,我就想办法让你得到梦寐以求的贵族身份,那之后一切就会不一样了。有了这个身份,他们永远不会再把你看扁了。我可以做到,你知道我有这个能力的。但你现在很让我失望,你没有自控力。我向上帝发誓,我会让你这一辈子都为此后悔不已。他妈的,你自己要振作起来。你没什么好怕的,再坚持几天就好了!”

奥尼尔不太确定厄克特到底在说些什么。坚持?他当然要坚持了。他觉得自己是有点不舒服,但糊里糊涂的脑子仍然拒绝承认眼前的窘境,不认为自己的行为有什么大问题。他能处理好的,一切都尽在掌握。他的生命里容不下一点迟疑,尤其是对自己。他可以克服一切的,有别人的帮助就好了,一点点帮助就行……再撑几天就好了,拉点关系,走走旁门左道,把那些人脸上高傲的微笑都抹去。腾飞吧,罗杰爵士!真有这么一天,那多努一把力也是值得的。

“当然了,弗朗西斯。这不是问题,我保证。”

“这件事情别办砸了,罗杰。你敢办砸看看。”

奥尼尔大笑起来,眼神依然游移不定,像大风天的老头子那样鼻涕连连。

最后他终于振作了起来,回到办公室。佩妮告诉他玛蒂来找过,还问了些关于帕丁顿地址的问题。

“不用担心,妮妮,我来处理就好。”他夸张地大声说道,掩饰着转瞬即逝的警惕,又变成那个有着多年经验,自信得有点夸张的推销员。想当年他们夸他能在西伯利亚推销冰雪,为了得到他一个吻,老太太们不惜拖着腿脚千辛万苦地过街。这一切只需要激情,和一点点自信。玛蒂算哪棵葱,不过是个愚蠢的女人,没啥好担心的。

所以,午饭后她来到他办公室的时候,罗杰表现得既欢快又警觉。两只眼睛依然滴溜溜不停转,但看上去很乐意为玛蒂提供帮助。

“我之前就是胃痛来着,”他解释道,“抱歉爽了你的约,但医生给我开的药确实有效,对症下药啊。”他的笑容里充满了爱尔兰式的魅力,“现在舒服多了。妮妮跟我说,你问了些关于科林格里奇先生那个地址的问题。”

“是的。那是查尔斯·科林格里奇的地址?”

“当然是啦。”

“但他不是自己去开的。”

奥尼尔的双眼瞬间又陷入了一种迷乱当中,好像地球上的物体试图挣脱地心引力的控制,但脸上的笑容没变。玛蒂当然不想告诉他是佩妮说的,于是现场编起故事来。

“店主从来没见过科林格里奇,认不出他的照片,发誓说这人从没来过店里。”她说道。

“那就是个朋友帮的忙啰。”奥尼尔边说边去摸索香烟。

“是谁呢?”

“这个嘛,当然他妈的不是我了!”奥尼尔高声大笑,笑脸被笼罩在缭绕的烟雾之中。“听着,玛蒂,如果你是要写报道,那我肯定只能说,科林格里奇先生的私人事情只管他的事,你坐在这儿没有意义,连茶都不用喝完就可以拜拜了。”他隔着办公桌斜着身子靠近她,“但如果你只是想聊聊,绝对不会登出来,不是写报道……”

“茶非常好喝。”她回答道。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吸了一口,感觉到尼古丁充满他的肺叶,膨胀起他的自信心。“好吧。不过你也知道,就算不作报道,我也知道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你也知道查理最近的健康状况如何。对于他出的这档子事,他也——我该怎么说呢——不是‘单枪匹马’干下的。”他卷起手指强调“单枪匹马”上加的引号,“要是你决定一查究竟,非要把这事儿翻个底朝天,那就只能是在对他进行进一步地惩罚,那就太遗憾了。他的生活已经毁了。不管他做错了什么,现在不已经够他受的了吗?天哪,玛蒂,给这男人一个重新开始的机会吧。”

玛蒂就这样听着奥尼尔带着一副无私的慈善口吻,将一切罪责都推到无辜的肩膀上,她没心情玩下去了,但还是带着鼓励的微笑,“说得对,罗杰。再去骚扰他也挖不到什么了。那我们再换个角度看看。”

她看到他的双眼瞬间平稳下来,笑容也放松了些。他以为自己赢了,把这个头脑简单的女孩儿打败了。换个角度,换个方向,他就自由了。天哪,罗杰,你太棒了!

“那我们谈谈信息泄露的事情吧,”她继续说道,“最近这几个月此类事件也太多了。首相遇到的很多麻烦都是史密斯广场这边造成的吧?”

“我怀疑这样的论断是不是公平,但大家都看得出来,近期他和党主席的关系一直比较紧张。”

“有那么紧张吗?紧张到有意从党派内部泄露我们在党派大会期间刊登的那份民意调查?”

奥尼尔的两个眼珠子又开始乱窜了。“出了事情,人们第一反应就是找个负责的人,当然是别人了。我们在这儿谈话不也是这个目的吗?”他自嘲地笑了笑,“指认别人倒不是什么难事儿,但我觉得主观臆断是很难得到证实的。除了党主席之外,这栋大楼里大概只有——五个人能拿到完整版本的民意调查吧,我是五个人之一。我负责任地告诉你,我们对其保密性这件事情是非常严肃的。”他又点燃了一支香烟,作沉思状,“不过每个内阁官员也拿到了完整的民意调查,二十二个人全拿到了。在下议院这些文件可能先会落在爱说闲话的秘书手里,或者被送到他们所在的部门,那些可都是毒蛇窝,那里很多公职人员对这个政府一点儿也不爱戴。如果你要调查泄露的事情,肯定要从那里着手。”

“好吧,但文件是在伯恩茅斯的总部酒店泄露的。秘书和那些心怀不轨的公职人员不会去参加党派大会,也不会在总部酒店附近转悠啊。”

“这个嘛,谁知道呢,玛蒂?看上去很有可能是从那些人手里泄露出来的啊。我的天哪,你难道能想象威廉姆斯勋爵双膝跪地,鬼鬼祟祟地在酒店房间外摸索?”

他大笑起来,好像这是世界上最荒谬的事情。玛蒂也附和般地和他一起笑。但奥尼尔刚刚已经承认他知道民意调查泄露的方式了。他怎么会知道得这么清楚呢?只有一个可能,他过于自信,结果搬起石头砸了自己的脚。

“那我们再谈谈另一个泄露事件吧,就是医院扩张计划的泄露。有人跟我说你之前一直在策划一个相关的大规模宣传活动,最后不得不因为计划有变,最后关头撤了下来。”

“真的吗?究竟是谁这么跟你说的?”奥尼尔问道,脑子飞速运转,最后定格在老朋友肯德里克身上。这个愚蠢的混蛋,总是看到漂亮姑娘就挪不动脚。“算了,我也不逼你说。我知道你不会告诉我的。但听起来他们有点夸张啊。宣传处一直都随时待命,要支持政府的政策,我们的职责就是如此。如果医院扩张计划顺利实施,我们肯定是要多宣传宣传的啦,但并没有特别去计划什么活动。”

“别人告诉我你必须终止一个大规模的宣传计划,之前精心准备了好久,万事俱备了。”

烟头上的灰停止了与地心引力的抗争,缓缓飘落在他的领带上。奥尼尔丝毫没有在意,双眉纠结在一起。“如果你听到的传言是这样,玛蒂,那肯定是胡说八道。听起来好像有人在打自己的小算盘。你确定那人所在的位置能知道全部事实吗?也许他另有所图?”

奥尼尔咧嘴一笑,想把肯德里克列为不值得相信的对象。但他突然意识到,他不由自主地用了男“他”,笑容凝固在脸上。然而,转念一想,眼前这个天真的女孩子抓不住这么微妙的细节,也没什么好解释的了。不过,她问的问题太多了,奥尼尔开始觉得有点不大自在。他开始撕心裂肺地想从香烟之外的东西上寻求支持,不管厄克特怎么警告他的。

“玛蒂,我今天很忙,今晚第一轮投票的结果就要出来。我们能不能到此为止?”

“谢谢你抽出时间见我,罗杰。今天的谈话对我特别有帮助。”

“我什么也没告诉你。”

“但你说的话都很有道理很有说服力。”

“随时为你效劳。”他边说边领着她向门边走去。他们经过这间狭窄办公室角落的电脑终端时,她弯腰去看,衣领松了些,露出里面的“春光”。他靠近她,挺高兴有这么段小插曲。

“党派用的技术挺先进的啊。这个大楼里的所有终端都是通过中央电脑连结起来的?”

他直起身子,内心深处的某个地方敲响了警钟,让他顾不上去欣赏她双乳的弧线了。“我想……是吧。”他说着,伸出手放在她的腰部,轻轻推着她往门边走去。

“我在电脑方面简直是个白痴。也许抽个时间你可以教教我,罗杰。”

“你肯定是找不到其他人了,才来找我。”他开了句玩笑。

“你这样的男人看起来什么事情都搞得定。”

“我们上过培训课程,但我连开关机都有点困难,这东西不好弄啊,”他说,“我自己几乎不用的。只是收收内部邮件什么的。”他的双眼剧烈地闪烁游移着,已经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了。“对不起,我得赶紧走了。”他小声说道,然后飞一般地逃离了自己的办公室。

下午五点,下议院第十四号会议室的门仪式般地缓缓关闭,第一轮投票就到此结束了。这完全是多余的程序,因为三百三十五票早在十分钟前就投完了。汉弗莱爵士和他带领的监票人小团队聚集在紧锁的门后面,头上是巨大的油画和深色的墙纸。大家都很高兴,今天除了一开始因为厄尔的突然退出手忙脚乱了一阵以外,一切顺利。他们开始数票,一瓶威士忌传来传去。威斯敏斯特宫另外的房间里,八位候选人正带着不同程度的兴奋和严肃等候着结果,等候着那即将改变他们一生的时刻。

大本钟走到了六点十五,还没有消息。六点半,会议室的门打开了,一大群议员鱼贯而入,要见证这历史性的时刻。人太多了,那长长的书桌般的会议桌前都挤不下了,甚至有人连落脚的地方都没有。所以门就没关,外面的走廊里也聚集了好多人。在最后关头,议员们下了很大的赌注在自己看好的候选人身上。在人头攒动的走廊中,来自媒体的记者们努力要收录每一句窃窃私语。

汉弗莱爵士很享受这人人都看着自己的时刻。他的事业已经进入黄昏,官场的全盛期早就过去。就连之前在西印度群岛度假的小插曲,都让他在威斯敏斯特得到了久违多年的关注。“塞翁失马,焉知非福啊。”有人听见他在吸烟室洋洋自得地说。现在他坐在会议室高高的讲台上,两侧是他的助理们。他摸了摸自己的小胡子,请大家安静。

“由于此次候选人数空前地多,我准备按照姓名字母顺序进行唱票。”他开口道。

这对于戴维·亚当斯来说,可不是个好消息。这是个纨绔子弟,过去的下议院领袖。之前因为在十分公开的场合宣称自己和女王在一起的时间比首相还多,就被科林格里奇在第一次改组中“发配”去当后座议员了。他本来希望借这次竞选再树立一下威信,宣告自己重回内阁。结果,纽兰兹首先宣布,他只得到了十二票。衣袋上装饰的丝绸手帕似乎一下子就沮丧地垂了下来。之前他请了那么多同僚纵情豪饮,酒精作用下拍着胸脯保证会投他票的人可要比这多多了。“一群婊子养的!”附近的人听到他小声咒骂。

汉弗莱爵士继续宣读得票数。接下来的四个名字,包括麦肯齐在内,都没有取得超过二十票。保罗·戈达德,一个特立独行的天主教徒,多年来一直致力于禁止一切形式的合法堕胎,今天只得到了三票。他轻蔑地摇了摇头,深信自己的行为不可能得到凡人的赞赏。

汉弗莱爵士还剩下三个人的得票需要宣布——塞缪尔、厄克特和伍尔顿。三人要分二百八十一张选票,水泄不通的房间里顿时空前紧张了起来。要在第一次投票就胜出,至少需要得到一百六十九票。一个角落里下了大赌注的人们赶紧宣布赌局结束,因为两位议员阁下打赌说,第一轮投票很有可能得不出结果。

“迈克尔·塞缪尔,”主席慢悠悠地说道,像坟前的哈姆雷特那样庄严地环顾四周,“九十九票。”

房间里鸦雀无声,只从远远的地方传来泰晤士河边的三声鸣笛。大家被逗笑了,轻松气氛缓和了些。塞缪尔说拖船主没有投票权真是太可惜了。离得胜的选票差这么多,他显然非常失望。

“弗朗西斯·厄克特,九十一票。”

厄克特在长桌前排占据了一个坐席,他带着感激之情默默点了点头。

“帕特里克·伍尔顿,九十一票。”

唱票结束了。整个房间爆发出一阵阵议论,没有人再注意纽兰兹了。他还想“负隅顽抗”,“由于没有候选人当选。下周的今天还要进行第二轮投票。我要提醒那些想参加第二轮的人,周四之前重新上交提名给我。我宣布会议结束!”

但早就没人理睬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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