厄克特坐在内阁会议桌的那头,目瞪口呆。周围逐渐起了纷纷议论,倒抽凉气的声音也不绝于耳。但他没有也无法加入进去。他只是久久地,久久地凝视着空荡荡的首相座位。

他做到了,单枪匹马扳倒了整个国家最有权力的人。周围的人还不明就里,困惑不已,只是各自胡乱猜测着。而厄克特的思绪已经飘回了四十年前,那时他还是一个愣头愣脑的新兵,正在林肯郡训练场上空两千五百英尺的高空准备自己人生的第一次跳伞。坐在那架带双联发动机的小型飞机那打开的舱门旁,双腿垂在强烈的气流当中,低头一望,就能看到仿佛隔着几百万里的地面风景。跳伞是需要坚定信念的行动,要完全相信自己的命运,对那些别人闻之变色的危险行动嗤之以鼻。然而,在高空看到的景色让一切危险都“值回票价”。他和另外两个一同跳伞的战友在空中相遇。他把他们推向一边,一个断了条腿,另一个摔伤了肩膀。但厄克特一落地立刻就想升上天空,重新再跳一次。

现在,凝视着空空如也的扶手椅,他的感觉与当时如出一辙。他心中爆发出欢快愉悦的呐喊,脸上的表情却控制得很好,看起来与周围的人们一样无比震惊。

其他人都留在会议室不愿离去,没弄清楚究竟怎么回事。厄克特则缓步来到咫尺之遥的唐宁街十二号党鞭长办公室。他把自己锁在一个小房间里。到上午十点二十分的时候,已经打了两个电话了。

十分钟以后,罗杰·奥尼尔召集了党派总部的整个新闻办公室来开会,“今天你们所有人都得把午餐的安排取消。我听到风声,一点过后不久,我们会得到来自唐宁街的重要声明。这是完全保密的。我无法告诉你们声明的内容,但大家必须做好万全的准备,把其他所有事情都放到一边。”

一个小时内就有五名议会记者们接到抱歉的电话,说午餐约会取消了。其中两名发誓自己会保密,结果被告知,“唐宁街要发生大事件”。只要稍微有点脑子的人都能猜得到,这肯定跟“科林格里奇事件”有关。

午餐约会被取消的其中一名记者就是联合社的曼尼·古德柴尔德。他没有耽误任何时间,利用广阔的人脉和他多年来结交的人情确定了内阁的每个成员都取消了本来的安排,于今天上午一起赶往唐宁街,尽管唐宁街十号的新闻办公室拒绝确认此事。他是一条经验丰富、反应灵敏的老猎狗,一闻到血腥味就知道哪儿有猎物。于是他碰运气般地打通了白金汉宫新闻办公室的电话。也和唐宁街一样,什么也没说——至少没有做任何官方表态。但是那儿的新闻副秘书长多年前曾经与古德柴尔德在“曼彻斯特晚间新闻”共事。在要求不被报道和不被具名的情况下,他确认,科林格里奇会在一点前来白金汉宫。

上午十一点二十五分,联合社就已经在报道秘密内阁会议和白金汉宫即将发生的会面了。这是一次完全只叙述事实的报道。正午时分,独立社的当地电台开始以夸张和轰动的新闻导语,报道说首相“马上会前往白金汉宫密会女王陛下。过去一个小时以来,威斯敏斯特猜测四起,议论纷纷。大家认为他要么会撤销几个内阁高级官员的职务,通知女王陛下将会进行一次重大的内阁重组,要么会承认自己和哥哥进行过内部交易。甚至还有谣言说,有人建议女王陛下运用宪法赋予她的特权,让首相下台。”

唐宁街挤满了大大小小的媒体,他们横冲直撞,急于想得到第一手新闻。街道那头那扇著名的黑色大门被长枪短炮的摄像机和照相机,还有迅速支起来的电视灯淹没了。

十二点四十五分,科林格里奇出现在唐宁街十号的门阶上。他知道,眼前的人山人海意味着内阁又有人背叛了他,提前把消息放出去了。他每走一步都感觉到脚底如被钉子穿透般剧烈疼痛。他完全不理会媒体发出的尖叫,根本连眼皮都没抬一下,不会让他们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他驱车进入白厅,后面跟着很多摄影车。他还能听到头顶上一架跟拍直升机的轰鸣。白金汉宫的门口等着另外一大群摄影师。他本想有尊严地辞职隐退,现在却像当众被钉上十字架一样,颜面扫地。

首相要求大家没有十万火急的事情别打扰他。从白金汉宫回来以后,他躲在唐宁街后面的私人公寓,希望和妻子单独待几个小时,但他的希望又一次落空了。

“非常抱歉,首相先生,”他的私人秘书不好意思地说,“但克里斯丁医生来电话了,他说是非常重要的事。”

电话接了过来,听筒里响起微微的嗡嗡声。

“克里斯丁医生,有什么事吗?查理怎么样了?”

“恐怕我们有麻烦了,”医生开口道,语气中满怀歉意,“您知道的,我们一直努力让他静养,不看报纸,不看新闻,这样他就不会被那些满天飞的谴责和指控所打扰了。一般情况下电视新闻时间我们会关电视,然后找点事情转移他的注意力,但是……事实上,我们没料到会突然插播关于您辞职的新闻。非常遗憾您不得不辞职,首相先生。但查尔斯是我最重要的病人。我必须把他的利益放在首位,您理解的吧?”

“我十二万分地理解,克里斯丁医生。您的主次分得非常清楚。”

“今天上午他听说了一切。所有那些关于股票的指控和谴责,当然还有您辞职的消息。他非常沮丧,也非常震惊。他觉得发生这一切全怪他。我不得不告诉您,他嚷嚷着要自残。我以为我们对他的治疗已经取得了明显的进展,但现在我怕非但没有进展,反而面临着危机。我并不想对您危言耸听,但他真的需要您的帮助,万分需要。”

萨拉看到丈夫的脸上渐渐布满了极度痛苦的表情。她坐到他身边,拉着他的手。那只手在颤抖。

“医生,我能做些什么呢?我什么都可以做,只要您吩咐。”

“我们需要找点方法来安慰他,让他安心。他很绝望,也很困惑。”

“我能跟他说说话吗,医生?就现在,趁一切还没发展得太快。”

几分钟后,他的哥哥被带到电话前。科林格里奇能听到电话那头传来抗议的声音,同时显得略微有点困惑。

“查理,你怎么样了啊,老哥?”亨利温柔地问道。

“亨利,我到底干什么了?”

“你什么也没干,查理。你绝对什么也没干。”

“我毁了你,我毁了一切!”查理的声音听上去那么苍老,嘶哑中满含痛苦和恐慌。

“查理,伤害我的不是你。”

“但我在电视上都看到了。你跑到女王那里去辞职。他们说是因为我和什么劳什子的股票。我不懂,亨利。我搞砸了所有的事情。我不配做你的哥哥。什么都没有意义了。”电话那头传来大声的抽泣。

“查理,我想请你认真听我的话。你在听吗?”

又传来一声痛苦的抽泣,听起来那边已经一把鼻涕一把泪了。

“你完全不用请求我的原谅。我才应该跪下来请求原谅,请求你的原谅,查理。”

“别说傻话了——”

“不,你听着,查理!我们一直都是一家人,共同面对问题,渡过难关。还记得那时候我还在负责家族的生意——那年我们差点破产?我们当时每况愈下,查理,那是我的错。我太痴迷于政治而无心生意了。后来,是谁带来了新的客户,带来了拯救我们于水火的那张订单?我知道那并非是我们接过的最大的一笔订单,但那时候简直是雪中送炭啊。你挽救了公司,查理,你也挽救了我。就像我那年圣诞节脑子一热酒驾被抓了个现行,也是你救了我一样。”

“我其实什么也没做……”

“当地的警察局局长,就是你打高尔夫时认识的朋友,你不知怎么在警察局说服了他修改呼吸检验酒精含量的结果。如果把驾照给我扣下来了,我永远也当选不了我那个选区的议员,永远不可能涉足唐宁街。你还没明白吗!你这个蠢蛋,你根本没毁掉一切。是你成就了一切!你和我,我们一直都共同面对一切的。以前是这样,将来也不会变。”

“我不配——”

“不,是我不配,查理。你不应该有我这么个弟弟。我需要帮助的时候,你一直都在我身边,但我回报你的是什么?我工作太忙,根本无暇帮助你。玛丽离开的时候,我知道你有多受伤,我应该来陪你的,我当然应该来陪你。你需要我,但我好像总有别的事情要忙。我每次总是说明天再去看你,总是明天又推明天。查理,我总是说明天、明天、明天!”激动而愧疚的情绪让科林格里奇声音哽咽颤抖。“我已经拥有过自己的辉煌时刻了。我也做了那些我想做的事。但我眼睁睁地看着你酗酒成性,差点把你自己给喝死了。”

这是两人第一次推心置腹地说出实话。过去查尔斯总是说自己不太舒服,太过疲劳,或是精神紧张——两兄弟从来没说过哥哥是过度酗酒。而现在,两人之间不再有秘密,不用再回到过去那种遮遮掩掩的状态了。

“你知道吗,查理?我会抬头挺胸走出唐宁街,并且说一句:‘终于解脱了,让他们都见鬼去吧!’——只要我知道我亲爱的哥哥还在身边。我只是害怕为时已晚,我忽略你已经太多太久,让我没法请求你的原谅;你已经孤单太久,不愿意和我团聚了。我害怕。”

电话两头都传来克制的啜泣,泪水中有痛苦也有感动。萨拉紧紧抱着丈夫,就像他要被风暴吹走似的。

“查理,除非你能原谅我,不然我做的这一切有什么意义?一切都没有意义。”

一片沉默。

“说点什么啊,查理!”科林格里奇绝望地喊了起来。

“你这该死的混蛋,”查理突然脱口而出,“你是世界上最好的兄弟。”

“我明天来看你,一定,我保证。我们现在都有更多时间给彼此了,是不是?”

“真遗憾事情闹得这么大,这么糟糕。”

“跟你说句实话吧,多年来我很久没感觉这么好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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