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房间有着低矮的天花板,此刻天花板之下挤满了人。窗户全都敞开着,但这条“加班巷”看起来仍然很像一个第三世界国家水泄不通的机场航站楼。如此一来,厄克特的选区秘书正在发放的冰镇香槟就前所未有的抢手。热气与酒精让人人都摘下彬彬有礼、循规蹈矩的面具。如此看来,这场子可能是党鞭长主持的会议招待会中比较放松随意的那一类了。

不过,我们的党鞭长厄克特先生却没有站在主人的位子上维持秩序并接受来客的致意。他被大腹便便的本杰明·兰德里斯死死地堵在一个角落里。这位伦敦东区的报业巨头满头大汗,外套脱了,衣领也扯了下来,露出厚重的绿色背带,像降落伞绳子一样拉着他不断滑落的无比肥大的裤子。兰德里斯一点也没注意到自己的窘态,他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被自己堵住的这个猎物身上。

“但一切都他妈的乱了套了,弗兰基,你自己也清楚。上次选举的时候我把我的整个报业集团都拉动来支持你了。我把我的整个全球总部都搬到伦敦来了。我在这个国家投资了好几百万了。我觉得你欠我个大人情啊。但现在,如果亨利不赶紧撤,下次选举的时候,我们全都得他妈的完蛋。我对你这么好,跟你这么亲,如果那群反对党的混蛋胜利了,他们就会把我就地处死,把尸体挂着示众!所以别他妈的再说空话了,干点有用的事情,求你了!”

他停下来,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张巨大的丝绸手帕,擦了擦眉毛上的汗珠,厄克特开口安慰他。

“当然没那么糟糕啦,本。所有的政府都会遇到不好办的时候嘛。我们以前也都经历过这些破事儿,都熬过来了呀。”

“胡说八道!这些都他妈是自说自话,你怎么会不清楚呢,弗兰基?你看到最新的民意调查了吗?他们今天下午打电话跟我说了。真他妈的糟糕!如果今天就举行选举,那肯定完了。你们他妈的肯定下台了!”

厄克特想象着明天早上《每日纪事报》的头版头条,心中涌起一阵舒服和得意,但肯定不能表现出来,“妈的,你是怎么拿到的?明天补选的时候,那个调查肯定对我们不利啊。”

“别一拉拉一裤子,弗兰基。我告诉普雷斯顿不要登出来。当然,最后肯定会泄露出去的,但是会在补选之后了。”他伸出一只肥胖的手指戳着自己的胸口。“我简直是救了你这场派对,否则这里就是个活埋坑!”他深深叹了口气,“你他妈的值得我这样做吗?”

“我知道亨利会很感激你的,本。”厄克特感到深深的失望。

“他当然得感激我。”兰德里斯低声咆哮着,现在他的手指戳到厄克特的胸口了,“但从耶稣顶上十字架以来最不受欢迎的首相,他感谢你能有个屁用啊,能存进银行吗?”

“你什么意思?”

“现实点吧,弗兰基。政治上的受欢迎程度就是财源啊。只要你们掌权,我就可以继续做生意,做我最擅长的事情——赚钱。所以我才支持你们。但你们这艘船一开始进水,那就是人人自危了。股市会狂跌,大家都不愿意投资了。工会也要站出来闹。我简直不愿意再往下看了。从六月份以来就是这么个情况。首相大人现在没什么竞争力了。就算他去亲个小婴儿,都会被认为是人身侵犯。他要把整个党派都拉下水了,我的生意也要跟着一起完蛋了。除非你赶快采取行动解决问题,不然的话,我们都他妈的要被活埋在坑里,彻底消失了。”

“你真有这样的感觉?”

兰德里斯停顿了一下,只是为了向厄克特表明,这并非几杯香槟下肚后一时兴起的胡言乱语。

“我的感觉很强烈。”他又低声咆哮了起来。

“这样看来,我们还真有问题。”

“说得真他妈对。”

“你想让我们做什么呢,本?”

“弗兰基,要是我的股东们看见我像亨利这样混吃等死,那我午饭时间都撑不到了,马上就把我赶下台了。”

“你的意思是……?”

“没错。把他干掉。再见啦,拜拜啦!”

厄克特高高地扬起眉毛,像兰德里斯这种男人,一旦跨上了马背喊了“驾!”那就怎么也拉不回来了。“生命太短暂,别支持蠢蛋。弗兰基。我这二十年拼了老命地挣钱、奋斗,可不想眼睁睁看着你老板一泡尿撒得到处都是,把我给毁了。”

厄克特感觉到这位客人用巨大的手指紧紧抓着自己的胳膊,抓得生疼。这满身横肉的男人背后是有真正力量的,厄克特开始明白为什么兰德里斯总是什么事都能办成了。如果他用钱和商业运作办不了的事,他就用身体的力量实打实地进行肉搏,或者张开三寸不烂之舌到处去游说。厄克特一直讨厌别人叫自己“弗兰基”,全世界只有这个男人坚持不改口。但只有在今晚,他不会提出任何抗议和反对。这场争辩,他心甘情愿,甚至欣喜若狂地主动认输。

兰德里斯靠得更近了,他脸上写满了凶狠的阴谋,把厄克特更紧地逼在角落里。“我私下给你举了例子,好吗,弗兰基?”他四处看了看,确保没人偷听,“有个‘包打听’跟我说,很快联合报业集团就要被挂牌出售。如果消息属实,我就要把它买下来。事实上,我已经跟他们进行过好几场认真的讨论了。但有个断子绝孙的律师居然告诉我说,我已经有了个报业集团了,政府不会允许我买另一家。我问他们,你们是在跟我说,就算我已经把所有的一切奉献给了支持政府的事业,我也不能够成为全国最大的报业集团老总?!”他的脸上汗水横流,但他毫不在意。“你知道他们怎么回答的吗,弗兰基?你知道那些笨蛋跟我说什么吗?他们说,正是因为我特别支持政府,所以我才有麻烦。我就算向联合报业眨个眼,反对党都会愤然站起来反抗,把屎盆子扣在我头上,把我给彻底搞臭。而且没有人会有勇气站起来替我说话。他们就是这么说的。我如果真的去接管这个集团,就会被上报到垄断和并购委员会,然后就会处理好几个月,麻烦不断,还得花好多钱去请律师,我得在委员会的办公室坐着,听一群他妈的软蛋教训我怎么管理我自己的生意。还有,你知道真正让我特别他妈的生气的是什么吗,弗兰基?”

厄克特有些受惊吓地眨了眨眼。靠得这么近,眼前这个男人的确很吓人,“我不知道,本。你给我讲讲。”

“我真的特别他妈的生气,”他的手指又戳到厄克特胸口来了,“就是不管我怎么申辩,不管我说什么,最后政府也不会让我做成这笔生意。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没有抗击反对党的勇气,根本不像男人!”他一口烟圈吹到厄克特脸上。“因为你们政府不像男人,我他妈的也要被阉了。你们把自己的事情弄得一团糟不说,你们也要把我给搞臭!”

说完这番话,兰德里斯才把手指从招待会主人的胸口收回来。厄克特被戳得很痛,他很肯定早上会发现那里淤青了。

他缓缓地开了口,“本,你一直是我们党派的好朋友。比如我就特别欣赏和感激你为我们所做的一切。如果我们不能回报这份友情,那简直是不可原谅的。这一点上我无法代表首相。事实上,现在我发现在任何事情上我都越来越没法代表他了。但就我个人来说,只要你需要,我肯定赴汤蹈火,义不容辞。”

兰德里斯点着头,“很高兴能搞清楚这一点,弗兰基。我很喜欢你说的话。只要亨利能稍微果断点就好了。”

“恐怕他本来就不是这样的性格。但我知道他一定会很感激你的。”

“感激什么?”

“感激你把民意调查的结果保密了。我很难想象,要真是出版了,对他会造成什么样的灾难性后果。这样一来整个会议就会变成斗兽场了,你死我活,头破血流。”

“是啊,会有这样的效果,对吧?”

“我提醒你一句,有些人坚信,不经过点冲突和牺牲,就永远不会有进步。”

兰德里斯眉宇间充满沮丧和忧愁的皱褶慢慢展开,变成一个笑容。他的皮肤粉嫩而柔软,他的脸上眉开眼笑,“我想我知道你的意思了,弗兰基。”

“知道我什么意思了,本?”

“哈!我想我们特别懂得彼此,你和我。”

“是的,本,我觉得我们是知己良朋。”

兰德里斯再次握了握党鞭长的胳膊,但这次是温柔友好的,满含感激的。接着他看了看表,“我的天,这么晚了吗?我得回去做事儿了,弗兰基。还有三十分钟第一版就没法改了。我得去打个电话。”他抓起外套,套在胳膊上,“谢谢你的聚会,很开心。我不会忘了这份盛情的,弗兰基。”

厄克特注视着这位实业家离去的身影,被汗水湿透的衬衫紧紧贴在宽大的后背上,他吃力地挤过拥挤的人群,消失在门口。

这个拥挤房间的另一端,罗杰·奥尼尔正藏在一群人的身后,与一个年轻而迷人的与会者亲切交谈。奥尼尔显得特别激动,手指不停地躁动着,双眼像被烫伤了一样乱翻,讲话语速飞快,让人不禁感到奇怪。和他坐在一起的这个来自罗瑟勒姆的年轻姑娘早就已经被奥尼尔抛出的那些名字和他分享的秘密给惊呆了。这番对话她插不上嘴,就是个无辜的旁听者。

“当然啦,首相一直都处在我们这边安保人员的监视和保护中。总是有安全威胁的。爱尔兰人、阿拉伯人、黑人激进分子。他们也要来害我,企图这样做已经有几个月了。特警队的孩子们在整个大选的过程中坚持要给我提供保护。一份攻击名单上有我们俩的名字,亨利和我的。所以他们给我二十四小时的保护。当然,这件事没有公开,但所有内部人员都知道。”他烦躁地从唇边扯下烟头,开始剧烈咳嗽。接着拿出一张脏兮兮的手帕,大声擤着鼻涕,看了看手帕上的“成果”,再塞回口袋里。

“但为什么要害你呢,罗杰?”他年轻的听众鼓起勇气问道。

“我这个靶子打了也没关系,而且还很容易就能打到。但一打就会造成很强烈的舆论反应。”他一股脑全分析了,“如果他们打不到首相,就会拿我这样的人开刀。”他紧张地四下乱看,眼珠子不停地翻转。“你能保守秘密吗,一个真正的秘密?”他又深深抽了口烟,“今天早上我发现有人对我的车子动过手脚。拆弹组的伙计们过来好好检查了一番,每个角落都没放过。他们发现有个前轮的轮壳螺帽被拆走了。想想吧,我正坐车在高速上往家里赶呢,时速达到八十的时候轮胎没了,扫路机又得忙活好久了!他们觉得这是故意破坏。现在重案组的人正要过来问我话呢。”

“罗杰,这真是太吓人了。”她倒抽一口凉气。

“千万不能跟任何人说啊。特警队想趁那帮混蛋不备把他们拿下。”

“我根本不知道你和首相关系这么近。”她声音里有着越来越明显的敬畏,“这个时候真是太可怕了……”她突然惊叫起来,“你还好吗,罗杰?你的情况看上去很不妙啊!你的,你的眼睛……”她吓得语无伦次,结结巴巴。

奥尼尔的眼睛疯狂地旋转着,把他的大脑带进了更为疯狂和眩晕的幻觉当中。他的注意力好像游走到了别处,眼前这个年轻女人已经与他无关了。他来到了另一个世界,进行着另一场谈话。有时候他的眼神会回到她身上,但转瞬间又飘走了。他双眼充血,眼眶泛泪,眼神没有焦点,鼻涕不断从鼻孔流出,好像冬天里虚弱的老头,他扬起手背草草地擦了一下,没什么用。在她的注视下,他的脸色逐渐变得灰白,身体不断抽搐,突然间蹦跳一样地站了起来。他脸上充满恐惧,仿佛四周围的墙正在倒塌,要将他活埋。

她在旁边无助地看着,不知道他到底需要什么,也不好意思闹出什么大动静。她走过去拉着他的胳膊,支撑着他。但她这么做的时候,他却转过身面对着她,结果失去了平衡。他抓住她,稳住自己的身体,接着又拉扯她的上衣,几颗扣子崩开了。

“别挡我的路,别挡我的路。”他咆哮着。

他近乎暴力地把她往后推,她倒在一个摆满玻璃杯的桌子上,接着又弹回到沙发上。酒杯哗啦啦地掉在地上,一切谈话瞬间停止了,屋子里的所有人都转过头来看看究竟发生了什么。女孩身上的扣子几乎都掉光了,她的左胸就这样袒露在大家面前。

屋子里静得吓人,奥尼尔跌跌撞撞地向大门走去,把更多的人纷纷推向一旁,接着一头扎进夜色中,留下一屋子惊诧万分的脸和一个拼命拉着破衣服,忍着屈辱泪水的年轻姑娘。一个稍微年长些的女客走过来帮她整理了一下,领着她往卫生间走去。卫生间的门一关上,屋子里顿时出现各种猜测的声音,很快就变成高声的议论,这将是整个晚上所有人津津乐道的谈资。

佩妮·盖伊并未加入这些议论。几分钟以前她还在快乐地笑着,完完全全沉浸在帕特里克·伍尔顿那睿智幽默的谈吐和特有的默西赛德郡式魅力当中。厄克特在一个多小时前介绍了他们认识,也确保他们的谈话一直有美酒香槟陪伴左右。然而,眼前的喧哗与骚动让这魔法时刻迅速消失了,佩妮明艳闪亮的笑容黯淡下来,满脸都是可怜兮兮的沮丧和痛苦。她拼命想忍住眼泪,却没能成功。泪水顺着她的双颊倾泻而下。伍尔顿一直在旁边给她安慰和鼓励,还递过来一张白色大手帕,但她就是无法停止哭泣,这种痛苦太真实了。

“他真的是个好男人,特别擅长自己的工作。”她解释道,“但有时候他好像压力过大,变得有点疯狂了。这实在是太不像他了。”她用哀求般的语气对伍尔顿说道,眼泪更猛烈地砸了下来。

“佩妮,我很抱歉。亲爱的。听我说,你需要离开这个该死的地方。我就住在隔壁。我们去那里给你擦干眼泪,你看如何?”

她就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但看上去已经不那么重要了。她感激地点点头,两人艰难地穿过挨挨挤挤的人群。他们走得很谨慎,似乎没人注意到他们溜了出去,除了厄克特。他的目光跟着两人走出兰德里斯与奥尼尔曾经穿过的房门。厄克特从内心感到高兴,看来这将是个永生难忘的聚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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