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道德的游戏,这就是他所期望的吗?是的,可能是这样的。厄克特边上楼梯边想。他斜靠在墙面上,大声笑了出来,两个摇着头急匆匆跑过去的同僚都被这笑声吓得惊慌失措。最后他发现自己来到了陌生人长廊,那里有一排排窄窄的长凳,供公众成员旁听下面进行的议院会议。他的目光与一位印度绅士的目光相遇了。他身材矮小,穿着考究,这个旁听的位子还是厄克特帮他搞到的。厄克特对他招了招手,这个男人努力从挨挨挤挤的公众席中走出来,膝盖磕磕碰碰,嘴里还不停道着歉,终于站在了他面前。厄克特一言不发,只是挥了挥手,带着他走向走廊后面的小小门厅。

“厄克特先生,尊敬的先生,这一个半钟头我真是太激动,太长见识了。真的非常感谢您帮我找了一个那么舒服的位子。”他带着浓重的印度次大陆口音,说话的时候还像典型的印度人那样摇头晃脑。

厄克特知道后面这句是在胡说八道,就算是费道思·吉哈布瓦拉这样瘦小的印度男人,也会觉得这里的座位极其不舒服,但他只是笑着点点头。他们礼貌地交谈着,与此同时吉哈布瓦拉从保安台那里接过他的黑色随身密码箱,检查了一下,扣上搭扣。来的时候他坚决拒绝交出这个箱子。后来负责人告诉他,如果他不交给保安,就别想进旁听席。

“真高兴在英国还是能放心将自己的财物交给普通的工人阶层保管。”他十分严肃地说道,并欣慰地拍了拍箱子。

“小声点。”厄克特说。他既不相信普通的工人阶层,也不相信眼前的吉哈布瓦拉。不过,这个选民在自己选区有着十分广泛的业务,生意做得红红火火,给他的竞选活动提供了五百英镑的赞助,不求什么回报,只想亲自到下议院来进行一次面谈。“不是选区的下议院,”他在电话里向厄克特的秘书解释道,“这可是全国性的问题,选区这种小地方不行。”

五百英镑一杯茶,看起来是笔挺划算的生意。厄克特领着这位客人四处看看——中央大厅由英格兰建筑师A.W.N.普金设计的无比壮观的马赛克装饰,圣史蒂芬教堂的壁画,威斯敏斯特大厅拱形的橡木天花板高高在上,深深的颜色让抬眼凝望的人迷失其中。那些梁木已经有一千年的历史了,是这座殿宇最古老的部分。吉哈布瓦拉请求在这里静静地站一会儿,“查尔斯国王在这里受刑,温斯顿·丘吉尔的遗体停在这里供公众瞻仰。请允许我在这里静一会儿,万分感激。”

党鞭长惊讶地拱起了眉毛。

“厄克特先生,请别觉得我是个矫揉造作的人,”这个印度男人坚持道,“我的家庭与英国传统的联系要追溯到将近二百五十年以前。那时候不列颠东印度公司辉煌无比,克莱夫勋爵威风凛凛。我的祖先是他的顾问,还借贷给他大量的资金。在那之前和之后,我的家族成员一直都在印度政府的司法和行政部门担任要职。”他声音里带着确凿无疑的骄傲,但在一口气说出这些的同时,吉哈布瓦拉忧伤地垂下了双眼,“然而,自从印度独立以后,厄克特先生,那片曾经无比伟大的大陆慢慢地分崩离析,进入新的黑暗时代。现代的甘地王朝简直比我的家族服务过的任何一届殖民政府都要腐败。我是个拜火教徒,在文化上是弱势群体,在新的统治下觉得很是压抑,所以我才来到了大不列颠。我亲爱的厄克特先生,请相信,我觉得自己是这个国家及其文化的一部分,这种归属感比我在当代印度社会的任何时候都要强烈。每天我都满含着感恩之心醒来,因为我是个骄傲的英国公民,而我的孩子们在英国的大学里接受教育。”

“这真是……太感人了!”厄克特回应道。他对外来人口抢占英国大学的名额和教育资源从来都不怎么感冒,并且在一些公共场合也公开表达过这样的意见。他急匆匆地领着他走向大礼堂下面的谈话室。两人的鞋子敲打着老旧的石板,阳光穿过古典美丽的窗户斜斜地照进来,洒在楼梯间,洒在地板上。

“您的具体工作是什么,吉哈布瓦拉先生?”厄克特有些迟疑地问道,很害怕这一问又引得他滔滔不绝,掏心掏肺。

“先生,我是个商人。我不像我儿子,受过良好的教育。印度闹独立的时候一切都太乱,我读书的希望就那样没了。因此,我没法靠脑力谋生,只能更加勤奋,努力工作。很高兴我现在可以说自己已经小有成就了。”

“具体是什么商人呢?”

“我做好些生意呢,厄克特先生。房地产、批发、一点点的地区性金融业。但我可不是心胸狭窄的资本家和财迷,我十分清楚自己对社会,对我们那个社区的责任。这就是我今天想跟您详谈的话题。”

他们来到了谈话室,厄克特邀请吉哈布瓦拉在一把绿色椅子上就座。这个印度男人高兴地用手指抚摸着椅子笔直的皮靠背,边缘装饰的吊门上有纯金的浮雕。

“吉哈布瓦拉先生,有什么能帮到您的呢?”厄克特开口问。

“不不不,亲爱的厄克特先生,是我想帮您。”

厄克特的前额立刻浮现了一道疑惑的皱纹。

“厄克特先生,我没有出生在这个国家,这意味着,我必须要非常非常努力才能在社会上赢得尊重。所以我努力了,我加入了当地的扶轮社,还做了好多慈善。而且您也知道,我是首相最热情的支持者。”

“恐怕今天下午您看到的不是他的最好状态。”

“所以我认为他现在应该最需要朋友和支持者。”吉哈布瓦拉不容置疑地说。他伸出手掌,重重地拍了拍面前桌上摆着的小箱子。

厄克特眉毛上方的那道皱纹更深了。他努力想要搞清楚来客这番话的含义和方向。

“厄克特先生,您知道,我特别崇拜您。”

“我——知——道。”厄克特警惕地说。

“之前我十分乐意地为您的选举活动提供了一点微薄的帮助,现在我也十分乐意再次这样做。为您,厄克特先生,以及我们的首相先生!”

“所以,您想……捐点钱?”

他又摇头晃脑起来。厄克特觉得这行为真让人厌烦。

“我在想,竞选活动一定非常昂贵,我亲爱的厄克特先生。是否可以允许我捐点小钱,充实一下你们的金库?”

每每涉及外国人捐钱的事情,厄克特就觉得不好处理。这样的事情一次又一次地让政客们卷入麻烦,有时候还让他们锒铛入狱。“这个嘛,我肯定……像你说的……这样的事情是挺费钱的……我想我们可以……”天哪,厄克特,你赶紧给我找回状态!他暗暗对自己吼道。

“吉哈布瓦拉先生,方便询问一下您想捐多少钱吗?”

吉哈布瓦拉的回答是迅速转动起箱子上的密码锁,打开了那两个黄铜扣。箱盖跳了起来,他把箱子转过去正对着厄克特。

“五万英镑能否表达我的支持?”

在那一瞬间,厄克特特别想伸手抓一摞钱来数一数。他拼命克制住了这种强烈的冲动。他看到所有的钞票都是旧旧的二十元英镑,用来捆绑这些钱的也不是银行通用的纸,而是橡皮筋。他有一点怀疑这些钱可能从没正式经过银行的手。

“这……真的很慷慨,吉哈布瓦拉先生。当然啦,真的是太慷慨了。但是……这有点不太寻常,我是说,给党派捐这么多钱……用的是……现金。”

“我亲爱的厄克特先生,您会明白的。印度内战时期,我的家族失去了一切。我们的房子被毁了,生意也一败涂地。我们死里逃生才保住了命。一群亡命徒一把火烧了我们在当地用的银行,所有的存款和记录就那样没了。当然啦,银行的总裁道了歉,但没有了记录,他们只能对我父亲表示遗憾,却无法赔付他在那里存的钱。我可能有点过时了,我很清楚,但我相信现金,不相信银行。”

像是为了保证什么,商人微笑了一下,牙齿闪着光。厄克特打定主意,觉得这是个大麻烦。他深吸了一口气,“我能直说吗,吉哈布瓦拉先生?”

“当然啦。”

“有时候,第一次给我们捐钱的人会以为,党派能够帮他们做些什么事情,但事实上我们的权力是很有限的……”

吉哈布瓦拉还在摇头晃脑,但也抽空点了个头表示理解,“我只想好好地支持首相,和您,厄克特先生,其他什么也不求。您是代表我们选区的议员,您也知道有时候涉及商业利益,我会和当地政府就规划许可或招标合同的问题友好地交涉一下。可能我在某个时刻会向您讨要建议和意见,但我保证,绝不是要让您偏袒或者优待我。我什么回报都不要,绝对不要,不要!当然,有一个小小的请求,等时机成熟,时间合适了,我和我的妻子能够有幸见一见首相,特别是他光临我们选区的时候。这个要求可以接受吗?这对我妻子来说真是天大的喜事。”

出五百英镑喝杯茶,出五万英镑照张相,和这个男人做生意还真是一本万利。

“我肯定可以安排。也许您和您的夫人可以赏光出席唐宁街的招待会。”

“当然可以,这是莫大的荣幸。也许我们还可以跟他私下说几句话,表达一下我对他狂热的崇拜?”

这么说不仅仅是照张相了,但这也是意料之中的事情。

“您应该明白,首相先生本人不可能以个人的名义接受您的捐款。这不——怎么说呢——他不是很方便参与到这类事情中来。”

“当然啦,当然啦,厄克特先生。所以我希望您代表他接受这笔钱。”

“这样恐怕我只能给你打张很潦草的收条。你直接把这笔钱送到党派的财务部会比较好。”

吉哈布瓦拉恐惧地摇摆着双手,“厄克特先生,我不需要收条。您千万别给我开收条。您是我的朋友。我甚至自作主张地将您名字的缩写刻在了这个箱子上。您看,厄克特先生。”他用指尖敲了敲箱子上的缩写。大写的“FU”金光闪闪。

“这只是我的一点小表示,希望您能接受,感谢您在萨里郡做出的卓越功绩。”

“你这狡猾的马屁精。”厄克特一边回应着吉哈布瓦拉灿烂的笑容,一边想着他什么时候会打电话来谈他的规划许可。他本应该把这个印度人赶出去,但却热情地和桌子对面的吉哈布瓦拉握了握手。一个主意开始在他脑海里成型。这个人和他的钱毫无疑问是个麻烦,他现在对这一点十分肯定。问题在于,这会是谁的麻烦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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