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坂满平和他认识的刑事科长又聊了一会儿后离开了警察署。

这是一个秋冬之交时降阵雨会使人感到丝丝寒意的早晨。北坂来到自己停车的胡同里时,突然传来了一个“对不起”的男人低低的声音。

他一回头,看到了一个散乱着头发、圆脸、戴了一副圆形的、无框眼镜的年轻男人。

“对不起,您是监察医院的北坂先生吧?”

“啊,是我。”

“啊,实在是不好意思……您能留一下步吗?”

这个男人像是特别冷似的,用手一再擦着脸。

“因为今天我在署里时偶尔听到的。”

“你?”

噢,北坂知道了。津川十分紧张的样子,好像觉得北坂还不太明白。便又进一步解释说,自己是昨天夜里在下马发生交通事故的肇事者。

“我听杉原警部补说,先生今天下午解剖被害者的尸体,真相会弄明白吧?”

“对你的审查完了吧?”北坂反问了一句。

“是的,今天说我可以自由了……”

“那找我干什么?”

津川再次屏住呼吸,紧紧地咬住了嘴唇。

“我想对先生说一句真话。”

“我绝对没有说谎。伊能先生当时真的像死了一样躺在地上,我想肯定是心脏病突然发作死了的。”

“你为什么这么说?”

“伊能先生太胖了嘛!而且过去他又有心脏病,我刚才从杉原先生那里听到的。我很相信我的眼光。”

其实北坂也知道津川不能百分之百地确认是心脏病发作引起的,他只是想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不过……坦率地说,从死者的夫人来看,丈夫的死因是心脏病发作还是交通事故,在处理上有很大的差别。因此无论怎么判,人死了就不能复活。但对我来说却十分重要。”

“也就是说,如果证明了伊能先生是由于心脏病突然发作而死亡的话,我就什么罪都没有了。实际上,昨天公司里的律师对我讲过了。在电话里……如果对已经死了的人又被车轧到的话,民事上也不会产生赔偿责任的。”

“啊,也许是这样的。”

“不过,如果我的证词得不到承认,判决伊能先生是在穿过马路时被我的车轧的,我将被定为过失致死罪。当然死者的遗属要向我迫究赔偿了。因为伊能先生刚刚四十一岁,是正当年的年龄,也许对方会提出巨额的赔偿金。但是,我是没有钱的,保险的金额也不多,我们家又是一个比较困难的农家。最坏的结果是从我的微薄的工资里扣除,而这恐怕是一辈子的,这样一来,我的一生就完了!”

津川说完,又朝北坂靠近了几步,弯下腰,小心地向上看着北坂。

“先生,会这样判的吧?无论受害者一方有多大的要求,对肇事者的我来说,可是关系到我今后一生的大事啊!”

“这让我怎么说呢?”

北坂苦笑着歪了歪头,津川像傻子一样眼巴巴地看着北坂。

“是啊,如果是我说的那种情况,先生一定要认真处理,关于尸栓和解剖……反正无论如何我只有求求您了!……”

说到这儿,津川双手紧紧地贴在双腿外侧,深深地鞠了一个躬。

北坂一边在找着车钥匙,一边感到内心充满了矛盾。

津川完全被这个飞来的“横祸”击倒了。

的确,如果他被判决为“过失致死”而处于罚款,对伊能的妻子不是多么大的事情。

换句话说,即使津川不负有赔偿责任,伊能的妻子的生活也许不会有多么大变化;然而,一旦判决津川有罪,他必然支付“巨额的赔偿金”,这一点伊能的家族当然不会放弃的。

对于北坂来说,他有了十年的“工龄”,平均每个星期要检查四具尸体。也常常碰上与事件有关的人前来“陈情”的。

一般说来,有特别疑点的尸体多与犯罪有关,当然还有自杀和死于意外的尸体,进行尸检,他一般都不抱有任何成见,但结果却只有一个,这与有关人员的利害就十分大了。

往往在这样的情况下,“陈情”便发生了。

例如在五年前……

北坂一边行驶在环状七号线上,一边回忆着过去的一件事。

那一年,在田周调布的高级住宅区里发生了一起煤气泄露事故,一对六十岁的夫妇不幸死亡。警察到达时,两个人都没有呼吸了,北坂就被叫到现场进行尸检。

当他刚到死者家时,一名三十来岁的男人便把他先请进了会客室,一再向他恳求道,“先生,因为就差几分钟,是家父先去世的吧?”

他问了一下原因才明白,这个男人是死去的母亲的儿子,他与死了的义父尚没有建立法律上的亲子关系。而这个义父相当有钱。

这样一来,如果义父先死,那么他的财产继承权便由其妻,也就是这个男人的母亲继承;而她一死,那么这笔遗产的继承权梗自动转到了他的手中;然而,万一两个人同时死亡,或他的母亲先死,那么他便无法获得这笔遗产,而要由其义父的亲戚继承了……

下午才回到监察医院的北圾在附近的餐馆里吃了点饭,刚一回到自己的办公室里,就传来了敲门声。

女事务员伸进头对他轻声说道:“一位叫伊能富士子的女士说有事要对您说,等了好长时间了。”

北坂歪着头想了一会儿,然后无可奈何地站了起来。

“那么,您见一下?”

不一会儿,一位三十来岁的女士来到了这间用来招待客人的房间里。

她坐在了长椅子上。她的脸庞丰满,端庄秀丽,看来年轻时是个十分漂亮的姑娘。

但这会儿来看她脸上涂了许多的脂粉,力图掩盖她那憔悴的面容和疲惫的身心。

“让您久等了,我叫北坂。”

北坂坐下后看了一眼富士子,她那双充满了血丝的眼睛里燃起了一丝热情。

“我叫伊能富士子,就是昨天夜里因车祸死了的伊能……”

“我知道了,请节哀。”

北坂打断了她的话安慰道。

“先生刚才从警察那里来?”

“啊,是为了今天下午尸检的事儿。下午尸体要运到这里……”

“那您也见到了那个肇事者津川了吧?”

北坂说了半截,就被富士子的尖声话语打断了,她原本苍白的面容由于激动一下子变得潮红,看上去多少有些歇斯底里大发作。

“回来的路上正好碰上。”

“那您看到那个男人的眼睛了吧,那是一双企图隐瞒自己犯罪事实、胆怯者的眼睛!!”

北坂不知该说什么。

“先生,我丈夫于昨天夜里十一点半多十分正常地出了家门,连五分钟都不到就倒在了路上,应当发生这样的事吗?!这不是谋杀是什么?!”

“啊,如果的确是心脏病突然发作,也可以出现那种情况的……”

“不!津川在胡说!一看那个男人的眼睛就会明白他在说谎!”

听了这话,北坂的脑海里也浮现出了在无框眼镜后面那双战战兢兢的眼睛。

“那个男人的阴谋一眼就能看得非常清楚。他编造谎话,什么过失罪、赔偿金什么的,他都假装不知道想蒙混过去。但是,我可不光要求这些……”

富士子的喊叫声一下子变成了嚎哭,她的双眉紧皱,嘴唇也向两边咧过去,一副悲伤至极的样子。

“我家里还有一个上小学三年级的女儿哪!在伊能眼中,她是那么的可爱……”

“啊,是的,是的。”北坂不知怎样安慰她,“你们结婚多长时间了?”

他好容易才找到一个话题。

“今年十二年了。”

“一直住在东京?”

“摁……开始伊能在东京的一家出版社工作,但他是在福冈的营业所工作时认识我的。”

“这么说,夫人是福冈人了?”

“不,最早我也是东京人,但后来家父的公司倒闭了,于是我们便投奔了福冈老蒙的母亲。……不过,我借伊能回东京总社工作的机会和他结了婚又回到了东京,在东京开始了新生活。那时起,伊能就成了社里的‘勤杂工’,谁都可以指使他干这干那,我们一直等着有一天能独立开创自已的事业哪!”

“原来这样。”

“五年前,我丈夫实现了他的梦。开始办了个小的私人补习学校。由于特别受欢迎,两年后又增加了教室和人手。又从银行贷了两千万日元,用它保了储蓄人寿保险。伊能说一旦返回保险金时就更有成功的把握了。先生也许知道,这样的贷款保险,无论投保人是疾病或意外伤害致死,都可以退还相应的保费的。因此……”

富士子的目光紧张起来。

“问题是我丈夫利用这个机会又投了另外一种人寿保险,三千万日元的。他是考虑万一自己真的出了意外,学校仍然可以维持下去。而且我和女儿的生活也不必担心了。这种保险在意外伤害时,赔偿金是以三倍支付的。”

北坂终于明白了今天富士子来访的目的了。

“也就是说,如果是病故可以得到三千万;而如果死于意外伤害,当然包括交通事故,那就会得到九千万日元哪!”

“噢……”

“因此我丈夫两个月要交付的保险费不是一个小数目,但他为了我和女儿情愿投了这么高的险额。也许他有自已不久于人世的预感吧!他这个人也太……”

这次富士子的两个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她的上身向前探着,眼睛紧盯着北坂。

“所以,如果能证明伊能被津川的车轧着时他还活着,那么他就可以被认为是交通事故而死亡,可获得三倍于病故的保险金。先生,请您无论如何也要……”

看来富士子也在被死因判定而导致的赔偿所困扰着。

“津川的谎话不能信!请您为了我和我的女儿的今后,公正地证明吧!”

北坂叹了一口气,他听到了来自受害者和肇事者双方的“陈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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