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伤势比较轻,顾小影的包扎很快就结束。她闷得发慌,便从急救中心溜出来,一路走到旁边的门诊部,再溜达到后面的住院部去。在住院部前的小广场上,顾小影找地方坐下来,看着白墙灰瓦的建筑发呆。

和风里,她仰头看看天空,蓝天白云的映衬下,阳光越发明亮。人们走来走去,或相互依偎,或彼此搀扶——她恍恍惚惚地看着这一切,突然间,竟有些悲从中来。

一路上,晕车难过、虚脱无力、手腕脱臼、额头擦伤、身上青一块紫一块的时候,她都没有哭,可是多么奇怪,在这样温暖的午后,她居然感觉到鼻子发酸。

或许,这是第一次,在背井离乡的境地下,顾小影感觉到悲凉的孤独。

正在这时,手机响。刺目的阳光下看不清屏幕上显示的名字,顾小影接起来,刚说一声“你好”,便听到熟悉的声音,如干燥温暖的阳光一般的声音,轻松地问她:“顾小影,你在哪里?”

那一瞬间,顾小影几乎控制不住眼底委屈的泪水,她张张嘴,可是喉咙被什么东西哽住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一路上的颠簸、惊险、九死一生,似乎都在这一瞬间争抢着想要涌出来,可是喉咙口太窄,想说的话太多,它们彼此拥挤,于是谁也抢不出头。

管桐有些纳闷,兴许也是有些不好的预感,便焦急地问:“顾小影,你在哪里?你怎么了?”

顾小影终于哽咽着出声:“我在医院。”

管桐倒抽一口冷气,急忙问:“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在哪家医院?”

“车祸,我们从丽江出发没多久就出车祸了,”顾小影眼里的泪水开始大颗大颗地往下掉,“我在丽江人民医院。”

“你等着,别离开,听到没有,就在那里等着我,我马上到。”管桐说完就挂了电话,顾小影惊讶得把眼泪都憋回去了——他马上到?用飞天扫帚吗?

然而,不过十分钟后,顾小影的手机再次响起来,她惊讶地听见管桐问:“我在急救中心,你在哪里?”

“我在门诊部后面的院子里。”顾小影抽两下鼻子。

“别动,等着我!”还是那样焦急而命令的口气,可是顾小影在受惊之余感受到的却是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温暖——他说他会来,而他也真的来了,这真好,对不对?

顾小影永远都会记得那天的情景——红土高原浓密的阳光下,绿树染上金色的光晕,那个穿白衬衣、戴眼镜的男人快步向她走来的刹那,她终于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泪水,任其扑簌簌地落下来。

和风里,当她委屈而瑟缩地从花坛一侧缓缓站起,身上的浅色T恤不知道沾到了哪个乘客的血迹,在阳光下呈现出一片触目惊心的紫褐色,令管桐倒吸一口冷气!

他三步并作两步走到顾小影跟前,顾不上废话,只是着急地、一迭声地问:“伤到哪里了?严重不严重?”

见顾小影只是无比委屈地看着他不说话,他微微弯下腰,一只手小心翼翼地握住她包了绷带的手腕,另一只手轻轻拨开她的刘海,心疼地看着她额头上大片的擦伤问:“疼不疼?说话啊小影,你哪里难受?”

他温暖的手掌抚着她的额头,看着她的眼睛,声音轻轻的,唯恐吓到她:“乖,我来了,不要害怕,是我啊。”

顾小影看着他的眼睛,看到他眼神里的那些焦急,也看出那些强自克制。她心一酸,眼泪一滴滴无声地落下来。

看在管桐眼里,这眼泪却令他无比心疼。他用手一点点蹭着顾小影脸上的灰迹,恨不得能把她抱在怀里,用他紧张的心跳告诉她:有他在,她再也不用害怕了!

可是他还要顾忌着,唯恐吓坏了她。

然而令他没有想到的是,下一秒钟,顾小影突然扑进他怀里,紧紧抱住他,号啕大哭!

那哭声撕心裂肺,几乎把管桐吓呆了!

他手足无措地僵在原地,半晌才晓得抱住她,轻轻拍她的后背,在她耳边说:“不怕了,我来了,不用怕了……”

可是听见他这句话后,顾小影哭得更凶了!

顾小影哭了很久。

哭到嗓子沙哑、眼睛红肿、上气不接下气了,才渐渐收住了哭声。也是哭完了才发现,她的眼泪鼻涕把管桐胸前的白衬衣弄得狼狈不堪,而管桐丝毫不在意地抱紧她,语气担忧地说:“好了好了,哭出来就好了……”

顾小影抽噎着抬起头,看见管桐满眼的紧张,哽咽着问:“你怎么来了?”

管桐见她没事,终于松口气,好笑地看看她的眼睛:“现在才想起来问啊?”

顾小影撅嘴:“你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

管桐无奈地叹息:“顾小影,你也没告诉我你要来这里啊!”

顾小影梗着脖子不服气,一边抽抽搭搭的:“我想告诉你来着,可是你的手机一直不在服务区,我还没问你去哪个温柔乡逍遥快活了呢,你找我算什么账啊!”

管桐愣一下,过会儿才答:“哦……是前阵子的事吧?我被抽去给今年的公务员招考做考官,手机信号都被屏蔽了。”

顾小影扁扁嘴,说话间又想哭:“我找过你的,你不理我,现在还怪我……呜呜……”

管桐一个头两个大,手忙脚乱地安抚:“我错了我错了,都是我的错,不哭了,小影,都是我不好……”

顾小影不说话了,她只是把脸埋在管桐的怀里,使劲在他的衬衣上蹭过来蹭过去,一边蹭一边在心里偷偷地想:原来,身边有一个人陪你、支持你,且在你需要的时候能给你一个温暖怀抱的感觉,这么好……

如此这般,顾小影的香格里拉之行泡汤了。

从医院离开后,她的行程便和管桐的行程捆绑到了一起。也是到这时她才知道,管桐是来昆明开会,会后安排到丽江参观一天——也就是这仅有的一天自由时间,被顾小影搅和得面目全非,直接变成丽江人民医院半日游。

回昆明的时候是与会人员集体乘坐火车,当地会务组帮管桐多买了一张软卧票,于是顾小影就变成了管桐的随身行李,上上下下形影不离。大概是因为前阵子玩得太疯的缘故,顾小影上了火车就开始趴在下铺中间的小桌上昏昏欲睡,管桐坐在旁边看报纸,偶尔一抬头,就看见顾小影睡得迷迷糊糊、东倒西歪的样子。

管桐一阵心疼,便坐到她旁边,轻声唤她:“小影,别趴这儿,会感冒,过来躺下睡。”

顾小影迷迷糊糊睁开眼,看见是管桐,支支吾吾地答应一声,顺势脱了鞋子躺下去。任他耐心地给她盖好被子,在她身边坐下,就那样看着她的睡容,看了一路。

中间顾小影似乎做了噩梦,惶惶地惊醒过来,睁眼就喊“管桐管桐”。管桐俯下身抹去她额头的冷汗,抱住她,告诉她“我在这里呢,不怕”。她再次安心地睡过去,没有看见管桐脸上的微笑。

正午时分,列车还在轰隆隆地行驶,阳光沿窗帘缝隙照进来,落在顾小影长长的睫毛上,随火车的晃动而轻轻跳跃。管桐就这样静静看着身边的女孩子,有浓郁如阳光样温暖的情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他忍不住伸出手,把顾小影没有受伤的那只手握在手心里。

有柔软的、温暖的、美好的感觉,直抵内心。

这一次,他和她都无法再回避:丽江,是他们爱情开始的地方——尽管,是在医院那么不美好的场景里,以及车祸那么落魄的背景中。

(10)

从云南回来后,顾小影和管桐终于确定了恋爱关系——这层窗户纸一旦被捅破,双方当事人就迅速进入状态,无师自通地开始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热恋期。

许莘对此深表无奈,只是看着每天花枝招展赶赴约会的顾小影摇头道:“钱钟书怎么说的来着?这老房子啊,一旦着了火,扑都扑不灭!”

顾小影站在镜子前,一边试一条新买的吊带裙,一边嘻嘻笑:“干吗要扑啊,人家老房子着一次火容易吗?”

许莘啧啧感叹:“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啊。”

她边说边翻抽屉,翻了许久,才捡出个小锡箔纸包扔过去,正好落在顾小影床上。

顾小影好奇地伸手抓过来:“这是什么?”

“大街上发的,见者有份。我用不上,送给你,”许莘得意地吹声口哨,“珍爱生命,远离AIDS!”

与此同时,顾小影看清了手里的东西,愣了一秒钟,突然脸涨成红番茄,咬牙切齿:“许莘!”

许莘一边往门外跑一边大笑:“我是为了你好,优生优育,人人有责!”

在她身后,顾小影手持一个硕大枕头,一路追杀!

晚上出去吃饭时,顾小影想起这一幕就忍不住笑。

管桐结账回来,看见她在笑,有些好奇:“笑什么?”

顾小影先是摇摇头,而后突然抬头笑嘻嘻地问他:“我能去你住的地方参观一下吗?”

管桐一愣,半晌没回过神来!

顾小影看见他呆愣愣的样子,内心颇为内疚地想:真是的,自己也太直接了,怎么能这样吓唬一个老实孩子呢?

这时管桐已经反应过来,笑笑答:“当然没问题。”

彼时,管桐还不知道顾小影只是突发奇想,要去抽查一下他住处的卫生状况。而顾小影也没有想到,有些转变,其实只需要一个契机。

或者说,距离老房子被一把火烧干净,也不远了。

就这样,饭后,他们手牵手去了管桐家。

结果,也就是那个晚上,顾小影一下子就有了三个“没想到”。

第一个“没想到”:没想到一个单身男人的住处,居然会如此整齐?!

初踏进管桐家的客厅时,顾小影倒抽一口冷气——估计是始建于20世纪70年代末的旧房子居然被这男人拾掇得井井有条,那些整齐的桌椅与整齐的物品,虽算不上纤尘不染,但很是整洁秩序!尤其令顾小影满意的是:管桐居然有叠被子的习惯!要知道,这对于当代大学生,尤其是男生来说,是多么不可多得的美德啊!

顾小影对这个抽查结果简直是太满意了。

她装模作样地四处环视了一下,内心狡诈地盘算着——如果和这个男人结婚,家里不就多了个免费保洁员吗?

很好——顾小影在心里窃笑着点头——第一个“没想到”,带来福利一桩。

第二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有这么丰富的藏书?!

初踏入管桐家的客房兼书房时,顾小影抽了第二口冷气——整整一面墙的简易书架上,居然分门别类地摆着数千册书籍,从罗素尼采王国维,到马恩选集资本论,后面还有整整一排领导干部必读书!

而且,最最最让人心旌荡漾的是:里面有好多书,都是她顾小影早就想买,却没有买到的稀缺货!

夜晚明亮的灯光下,顾小影目光炯炯地盯着书架,恨不得扑上去全揣到怀里。那样如狼似虎的眼神,几乎把管桐吓到了。

半晌,他才看见顾小影回过头来,满面红光地看着他问:“如果我跟你结婚,是不是这些书就全都是我的了?”

管桐的思维没有顾小影那么跳跃,瞬间就被“结婚”两个字给雷掉了半边大脑。

过了好久,他才郁闷地答:“我不卖身。”

顾小影却激动地看着他,斩钉截铁地告诉他:“我卖!”

管桐目瞪口呆失语中……

非常好——顾小影看着管桐那副受惊的样子,再次满意地点点头。

第二个“没想到”,带来福利又一桩。

第三个“没想到”:没想到管桐居然也曾经是个相当闷骚的文艺小青年儿?!

哈哈哈哈哈哈哈……当顾小影踏进管桐卧室,看见床头柜上那本同学录里的照片时,终于忍不住哈哈大笑!

省大93级中文系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毕业同学录里,管桐的照片……居然是……活脱脱一个八十年代的文艺青年形象!

顾小影全然不顾自己的气质了——她蹲在地上抱着那本同学录,翻开管桐那一页,手指着那张照片,笑得上气不接下气!

她一边笑一边低头看照片里那个穿格子衬衣、纽扣系到第一颗、手里捧本《生活在别处》、倚在一棵歪脖子树上做深情阅读状的管桐,笑得泪花闪闪,笑得四肢酸软,笑得一不留神就坐到了地板上,一边抹眼泪一边呼哧呼哧地喘。

管桐窘得连脖子都红了,心里暗骂自己昨天找完旧友的电话号码后为什么不及时把同学录收起来。

看见顾小影还在那里没完没了地笑,管桐终于忍不住一个健步上前,先把同学录夺过来扔到一边,再像拎小鸡一样把已经笑得全身无力的顾小影扔到床上,低头,狠狠吻上去!

或许那天应该是四个“没想到”——没想到顾小影同学自诩一世英明,却因为一张照片被烧光了!

老房子着了火,果然扑都扑不灭……

(11)

从那以后,管处长的住处就变成了顾小影同学课余时间的“行宫”——她先是霸占了管桐的网线,又霸占了那个能晒到太阳的书房,再然后又霸占了厨房、客厅……多吃多占的结果就是其经常性消失于艺术学院女研究生宿舍,害许莘想八卦都找不着对象。

终于有一日,难得顾小影老老实实待在宿舍里写论文,许莘忍不住打探:“他家有什么好玩的?”

顾小影翻个白眼:“除了他本人,还真没有什么好玩的。”

“啊——”许莘瞪大眼尖叫,“顾小影,你这个流氓!”

“你不就想听这个吗,”顾小影扭头瞥许莘一眼,嗤笑,“我说我们盖棉被纯聊天,你信不信?”

“不信!”许莘摇头摇得像拨浪鼓。

“这不就得了,”顾小影噼里啪啦地打字,头也不回,“如果我哪天突然领了结婚证,大家不要太惊讶,直接送红包就可以了。”

“奉子成婚!”许莘的想象力也很彪悍,目光飘忽中似乎已经联想到一个小娃娃跑到她面前撒欢儿。她想了想一个小毛头所能带来的全部麻烦,突然猛地哆嗦一下,惊恐地看着顾小影。

“不会吧,”她打量顾小影一下,“你们没有做防护措施吗?”

顾小影敲完最后一个标点符号,站起来伸个懒腰,再回头看看许莘,忍不住敲她的脑袋:“想什么呢?就亲个嘴能生出孩子来啊?”

“啊……没有吗?”许莘觉得自己的脑子都不够用了。

到底是有,还是没有?这真是个神秘的问题啊……

其实,若干年后,每当想起这一段,顾小影还是忍不住会笑。

那时候,她和管桐,他们像所有恋人那样,一点点经历了从相识到相知,从试探到接触,从牵手到亲吻的全过程。近两年的时间里,他们也曾经依次走过每一个心动的步骤。那年那月,他们是真的相爱,是真的迫不及待想要与对方生活在一起,故而才会手牵手,一起走向婚姻。

她永远会记得,寒冬腊月里,他们各据一张书桌,一个上网,一个看书,累了就一起聊聊天,喝杯滚烫的柚子茶。省委宿舍的暖气真暖和,顾小影昏昏欲睡地不想走。管桐也舍不得她深夜还要顶风冒雪往回赶,许多次也劝她:“不然你去卧室睡吧,我睡书房。”

顾小影犹豫一下,还是放弃了,无精打采地答:“我还是回去吧,不然人家说你未婚同居,对你影响不好。”

她叹气:“谁让这是机关宿舍呢,人多眼杂的。我从小就住市府大院,真烦了这种布局。”

管桐心里一暖,忍不住问她:“那我们结婚好不好?”

顾小影的睡意瞬间就没了,瞪大眼睛难以置信地看着管桐。就在管桐以为她是被自己的诚意感动得失语时,突然听见顾小影咆哮:“你就是这么求婚的?!没有玫瑰花,没有钻戒,没有单膝下跪、月夜弹唱,管桐你有没有点诚意啊?!”

管桐傻了。

可是,不管有没有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有些更为重要的步骤却一定要履行——管桐总要去见顾爸顾妈,而顾小影这“丑”媳妇,也总要见公婆。

说起管桐的父母,初见面时,顾小影承认,她是带着一颗膜拜的心去R城“朝圣”的。

那是四月末,管桐第一次带顾小影回家。沿途五小时长途车车程中,管桐给顾小影讲起父母的故事,令顾小影听得热泪盈眶,那颗脆弱的小心脏简直要被震撼死了!

她甚至私下里很不厚道地想:管桐父母的故事若用“《知音》体”标题形容就该是——《苦命的妹妹啊,哥哥用前途换给你一个家》!

其实说起来,故事本身很简单:管桐的太姥爷谢长发是个因闯关东而发家致富的资本家,在东北一带那是个响当当的人物。而发达的人物大多三妻四妾,管桐姥爷的爹自然也不例外——他的元配夫人居住于R城老宅,年轻貌美的二夫人随他居住于东北新居。不过元配夫人到底是元配,是明媒正娶的大太太,她的儿子自然也就是谢家的长子,这就是管桐的姥爷谢明鉴。谢长发为了让儿子继承自己的家业,早早就送他出国念书。谁知谢明鉴学成之后完全不想经商,而是投效了国民政府,满腔热忱地想要拯救四万万同胞于水火。鉴于当时官商勾结的无限前景,谢长发也就默许了长子的选择,且为了铺平儿子的仕途,没少给官员们打点。只可惜,穷途末路的国民政府不仅拯救不了四万万同胞,就连自己都节节败退,直到缩到了一个与大陆一水之隔的小岛上去——当然,逃命的船上,也有谢明鉴。

于是,1949年初,走投无路、身怀六甲的谢明鉴夫人只能去投奔独守R城的谢老太太。而管桐的母亲谢家蓉从出生那天起,就是戴着“白鬼子的崽子”的大帽子长大的,简称“白崽子”。

“白崽子”当然不会有朋友,而且在那个年代,以及随后的革命风暴中,谢家蓉习惯了游街、挨骂、被打,十几岁就去邻县海边像个男人一样拉海带,粗砺的岩石、火辣辣的盐粒浸泡着一个姑娘如花似玉的青春。或者可以说,此时的谢家蓉已经和其他农村少女没有任何区别——书香门第或者大户人家的生活她未曾经历,便谈不上受到浸染。加之谢夫人过世早,所以谢家蓉全部的文化程度仅仅止于小学课本上那有限的字词,而她的人生追求也不过只是嫁人、生孩子那么简单。

可是,没有人愿意娶她。

那是一段绝望得近乎麻木的岁月——那时,这个堪称全村最漂亮的女孩子想,人果然是要认命的,上辈人欠下的,她来还,或许也是一种赎罪。

那时候,她是真的打算就这样一个人,过一辈子。

然而,出乎她意料的是,七十年代初,一场风暴尚未结束的时候,居然就有人敢冒天下之大不韪来娶她?!

这个人就是管利明——管桐的父亲,世代贫农,根红苗正。

那是小县城里的一场大风波——但无论风暴如何咆哮,管利明还是力排众议地和谢家蓉结婚了。从此,管利明开始“分享”属于谢家蓉的那部分痛苦与磨难,甚至因此而失去了本该属于他的招工机会,一辈子都只能做农民。

就这样,婚后一年管桐出生,再过两年管桦出生。虽然管桦终究还是在五岁那年夭折了,但不管怎么说,管利明和谢家蓉的生活已经渐渐趋于平静。又过两年,改革开放的号角越吹越响之时,谢明鉴的骨灰被人送回家乡。是管利明把谢明鉴和谢夫人的骨灰合葬到了一起,而谢家蓉在整个合葬过程中,一滴眼泪都没掉。

那年管桐十岁。他似乎永远都会记得,下葬那天,母亲站在高岗上的坟包边,表情麻木、一言不发的样子。

在管桐的记忆中,父亲管利明一直都是他生活中若有若无的角色。

管利明身上带有某些已经无法改变的、根深蒂固的习惯:不讲卫生,说粗话,自以为是,固执,爱吹牛,也并不勤快——冬季农闲时节,他宁愿坐在温暖的太阳地儿里和人聊山海经,也不愿意打零工。他还喜欢喝酒,喝醉了就胡乱骂人,骂管桐,也骂谢家蓉。他认为在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人就是“有钱人”,所以他蔑视读书人,坚信与其浪费时间去念书还不如去工厂里打工来得经济实惠。

于是,管桐考上研究生的那年,管利明就曾经吹胡子瞪眼地强调:“我不会给你掏一个子儿念书,家里没钱,你也知道!”

管桐神情淡然地点头,说:“我知道。”

管利明被噎住,更没好气儿:“你不要找家里要钱,要念书就自己挣钱念!二十几岁的人了,还不能养自己吗?”

管桐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平静地答:“好。”

管利明一肚子教训人的话没处说,烦躁地一瞪眼一跺脚,转身就出门了。剩管桐站在自家院子里仰头看天空,觉得心里五味杂陈。

反倒是母亲谢家蓉,在儿子开学前偷偷塞给他两百块钱。

她小声嘱咐儿子:“悄悄拿着。”

管桐眼眶一热,反手推回去:“用不着的,妈,省城里兼职的机会多,我能养活自己。”

“没让你拿这个钱吃饭,”谢家蓉低下头,努力把钱塞进儿子口袋,“这是让你应急的,万一有个头疼脑热,还得有钱看病。”

她塞完钱,抬头看看管桐的脸,笑了:“别告诉你爸。”

管桐“嗯”一声,鼻子一酸,急忙往前迈一步,紧紧拥住母亲,把脸埋在她身后。他是不敢让她看见,他眼角闪烁的泪花。

大约也是那时,管桐在心里发誓,若有一天出人头地,一定要接母亲去城里,过舒心的好日子……

你看,这也是“夫妻”——这样的两个人,管利明和谢家蓉,从一开始就不是因为两情相悦而结合,却真的彼此依靠、相扶相持地过了一辈子。

对此,管桐常常想不明白。

虽然,他不止一次听谢家蓉说“人要知道感恩”,可是他看着自己的父母,仍然觉得这世界真的就如书里所说,是一个大大的荒诞。

就是这样的一个故事,旅途中,令顾小影听得张口结舌——她对管桐的母亲已经充满好奇,当然,也对管桐的父亲充满先入为主的抵触。

在此之前,她不是没有设想过嫁人后的婚姻生活,甚至可以说,从她选定管桐这个人的那天起,他的家庭即便再穷,也挡不住她嫁他的步伐了。可是,她是真的没想到,他家居然还会有这样跌宕起伏的素材——苍天啊,这简直就是一部二十集的电视连续剧啊!

带着这样的感慨,傍晚时分,顾小影和管桐乘坐的长途车进了县城,而后又乘坐“黑出租”颠簸着进了村,半小时后,车在一处再普通不过的农家院落前停下来,她第一次听见管桐用乡音喊:“妈,我回来了!”

顾小影忍不住笑喷了……

管桐回头看见顾小影努力想要憋回笑容的样子,也笑了。他一手拎行李,一手牵过顾小影,换上普通话道:“到家了,进来吧。”

到家了……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里走,一边咂摸这三个字。不得不承认这三个字给人的感觉还是很温暖、很美好的,尽管是在一个充满着鸡鸣猪叫的院子里。

刚一进院子,抬头就看见快步迎出来的谢家蓉,她惊喜地看着他们问:“怎么这么快?不是说晚上才能到?”

管桐拉住母亲的手笑:“车开得快,提前到了。”

他给她介绍顾小影:“妈,这是顾小影,我女朋友。”

谢家蓉笑得老怀大慰,拉着顾小影不松手,左看右看地感叹:“多漂亮的闺女。”

顾小影从小在姥姥、姥爷身边长大,自然知道怎么讨老人欢心,便笑得无比甜腻:“阿姨好!”

“好,好,”谢家蓉拉着顾小影的手急急忙忙往屋里走,“进来坐,进来坐。”

管桐跟在后面,微笑着看她们,顺口问:“爸呢?”

“他去买条鱼,晚上给你们烧鱼吃。”谢家蓉兴致勃勃地给顾小影倒水喝,顾小影笑眯眯地推让,管桐在旁边看着,莫名松了一口气。

没过多久,管利明拎着几个袋子进门了。谢家蓉随手接过东西,又给他介绍了顾小影,转身去了厨房。

管利明高兴地看着顾小影呵呵笑,再扭头对儿子说:“我去买鱼,遇见村长了,他说要请你去他家吃。我说那哪儿行呢,儿子回来当然要在家里吃,再说还带媳妇回来。”

他满意地看看顾小影,又对管桐补充:“书记说镇长啥的都知道你回来了,还等着要请你吃饭呢,我说你忙,还不知道在家几天。”

他得意地眯眯眼:“也不能一请就去啊,省里的官儿,怎么着也要有些架子的。我就跟他们说了,这个得我儿子有时间才行……”

他还在絮叨,顾小影愣愣地扭头看管桐,只见他皱着眉头,表情越来越不好看。

“管桐,”顾小影知道管桐要说什么,抢在他开口前打岔,“我饿了。”

她的表情可怜兮兮的,管桐心一软,未出口的话就全堵在肚子里。他叹口气,敷衍似的对管利明说:“吃饭的事再说吧。其实我也是打杂的,算不上什么官儿。”

听他这么说,管利明的脸一下子拉下来,鼻子不是鼻子眼不是眼地“哼”一声:“再打杂不比他们大?我们供你念这么多年书,就是为了看你打杂?”

管桐懒得理他,直接拉起顾小影去了厨房,剩管利明自己在后面吹胡子瞪眼。

顾小影一边跟着管桐往前走,一边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管利明,突然开始有点同情管桐了。

走到厨房门口的时候,正好看见谢家蓉拿起盛满菜的小筐子往外走,顾小影看着无比好奇,问管桐:“你妈去哪里?”

管桐一边往厨房里走一边答:“洗菜。”

顾小影看看院子里的自来水龙头,纳闷道:“为什么不用自来水?”

管桐已经拿过一把蒜开始剥,边剥边抬头看看她:“习惯了吧。屋子后面有条河,大概她觉得那样更方便。”

“有河吗?”顾小影眼神一亮,“那我也去!”

她一边说一边已经转身飞快跑出去追赶谢家蓉。管桐来不及喊住她,想了想,笑着摇摇头,继续坐下来剥蒜。

实话说:顾小影这次绝对是见世面了!

首先介绍一下管桐家的地理位置:那是个沿海城市R城下属某县的下属某乡镇的下属某小山村——因为是山区,既没有渔民的富庶,也没有菜农的宽裕,家家户户都种点果树,好在这一带河水还算充足,灌溉不成问题。而当地的农民也习惯了在河里洗菜淘米、洗衣服甚至涮尿布……

结果傍晚时分顾小影就有幸看到这样繁荣的河边浣洗景象:上游有人正在洗内衣,肥皂沫子一路沿水流漂过来,很快就漂到谢家蓉正在洗的菜附近。谢家蓉见怪不怪,随手一撩,带起一片水花打散了越漂越近的白沫子,在仍然激荡着内衣气息的水流里坦然地洗着绿色蔬菜。洗完菜又洗鱼,这时上游不远处有妇女开始在同侧的河边卖力地刷一个痰盂……

顾小影不由自主瞪大眼!

半分钟后,顾小影努力压住胃部翻腾着的不适感,挤出一个笑容,再往前走一步,诺诺地道:“阿姨,我帮你——”

再不喜欢、不习惯,姿态还是要摆的。

谢家蓉回头憨厚地笑笑:“不用,这就快好了。”

她一边说一边拎着洗好的鱼站起身,往盆里放了,再招呼顾小影:“回去吧。”

顾小影犹豫一下,没有说话,只是跟上谢家蓉的脚步。

晚饭前,谢家蓉在厨房里忙碌,管利明也在一边烧火。

旁边的案板上,切好的肉堆成一堆,几只苍蝇飞来飞去,时不时在肉块上休息一下。顾小影趴在门边往里探头看一眼,很快又把脑袋缩回去。

管桐从后面走过来,沿顾小影的视线往厨房里看看,纳闷地问:“看什么呢?”

顾小影一愣,咧嘴笑:“看看晚上吃什么。”

“饿了?”管桐笑着揉揉顾小影的脑袋,牵她的手往东厢房走,“过来看看,你睡这里行吗?”

灯火通明的屋内,靠墙简单的床上一看就是新铺的床单,白色底小碎花,顾小影看到了,微微一笑,回身抱住管桐,他一愣,随即伸手搂紧她。

她把脸缩在他怀里,似乎隐隐说了句什么话,他没听清。

可是再问的时候,她仰起头狡黠地笑:“好话不说第二遍!”

管桐笑了,下意识地回头看看窗外——隔着一个院子的厨房里雾气蒸腾,让厨房窗户变得朦胧。他回过头来,一手揽紧眼前女孩子的腰,低头吻下去。

顾小影闭上眼微笑,回应他这明显带有东道主气息的吻。

她想起他刚才没听到的那句话。

她说的其实是:管桐,我爱你。

“我爱你”,不是应景的表达,而是发自肺腑的感慨: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朴素的、困顿的、孤独的日子里,却仍然能坚持自己、顽强走到今天的管桐,令她顾小影觉得没有理由不爱。或许,在爱情之外,还有由衷的敬意以及真切的心疼。

(12)

晚上,躺在东厢房的床上,顾小影回想刚刚结束的晚饭,微微苦笑。

晚餐时,谢家蓉做了一大桌子的荤菜:辣椒烧牛肉、青菜烧腊肉、韭菜炒虾仁、蘑菇炒肉……顾小影瞠目结舌,心想现在的农村真是富庶啊,满桌子肉,青菜只有三两棵?

再转念一想,明白了:很显然管利明和谢家蓉把自己当很重要的客人了,才弄了这么多的肉!

这样想着,顾小影心里就觉得特别温暖。恰好这时管利明进屋了,专门把一大碗红烧肉放在顾小影面前,更使顾小影感动得无以复加……可是仔细一看:这不就是刚才那碗有苍蝇栖息过的红烧肉吗?

顾小影悄悄叹口气,咂咂嘴,在心里安慰自己:吃吧吃吧,油锅里炸过的,什么细菌都烫死了。

想完了,夹起一块肉扔嘴巴里,使劲嚼嚼,必须承认味道还是不错的。看她吃得欢快,管利明很高兴。他满意地用筷子尖剔剔牙,再伸出去夹几块肉到顾小影碗里,招呼她:“多吃点多吃点,你这丫头太瘦了。”

顾小影目瞪口呆地看着刚刚剔完牙的筷子,再看看面前的几块有肥无瘦的肉块,一向丰富的形象思维又开始搅动胃里那点有限的胃酸。管桐有点纳闷她明显放缓的速度,想了想,把她碗里的米饭拨一大半到自己碗里,他这样做的时候很自然,从顾小影的角度看过去,管桐没有戴眼镜的脸孔在灯光照耀下那么温和好看。

顾小影的胃酸渐渐平复下去。

管利明却不高兴了,喝斥儿子:“她吃那么少,你让人家觉得咱不舍得给人家饭吃啊?”

管桐抬头解释:“她吃饭少,咱家碗太大,她吃不完的,放在那里也有压力。”

“压力?”管利明嗤笑,“吃饭还能有压力啊,过去我们吃不饱的时候可觉得吃饭是这辈子最享福的事,人还不是为了那口饭才硬挺着过日子啊!”

管桐皱眉:“人又不是只为吃饭活着。”

“人不为吃饭活,那为啥活?”管利明瞪眼,觉得这个儿子真是越来越莫名其妙了。

“还有谁喝汤?”谢家蓉出来打圆场,一边盛汤一边告诉顾小影,“自己家种的丝瓜。”

顾小影使劲琢磨一下,才听懂她说的话,“哦”地答应一声,伸手接过汤碗。然后趁人不注意时把一只手缩到桌面下,轻轻捅捅管桐。管桐大概也意识到什么,终于偃旗息鼓,闷头吃饭,不再说话。

回家第一餐饭,就在这样貌似平静却并不和谐的过程中结束了。晚上顾小影躺在床上,看着头顶的椽子,觉得心里有些无法用语言形容的滋味和感触,不算不好受,但也不算好受。

而后来的几天,基本上也是在这种毫无趣味的争吵和生闷气中度过了。中间管桐被邀请去应酬当地的官员,他不想去,可是乡里乡亲的又推不掉。作为本地第一个在全省最高权力机关工作的“杰出青年”,一场午宴过去,管桐被灌了一肚子的52度白酒。顾小影因为立场坚定决不喝酒,才幸免于难。饭后乡长安排车送管桐和顾小影回家,路上管桐一直皱着眉头不说话,直到进了家门才忍不住吐了个昏天黑地。

对此谢家蓉当然心疼,出出进进地给儿子熬醒酒汤。管利明则端着“准公公”的架子向顾小影打听出席午宴的都有哪些人,都是多大的官。顾小影心知肚明他一定是要去跟一众老兄弟们炫耀,便一律推说“不知道”、“记不住”,害管利明很遗憾地叹息了一阵子。

其实到这个时候,顾小影已经有点忍不住想发飙的意思了:管桐醉得不省人事,睡觉也皱着眉头,一定是哪里不舒服。她想去端盆热水给管桐擦脸,可还要应付管利明的絮叨。絮叨的内容不外乎是你们出门在外的也没有亲戚啥的,你要好好照顾管桐,女人嘛结婚了就是得顾家,也不要想三想四的,说到底女人这辈子最重要的就是嫁人生孩子。你看前面村里某某某家的姑娘那还是个博士呢,那得多大的学问啊,最后还不是老姑娘一个,连个男人都找不到……

顾小影唯唯诺诺地听着,心里几欲喷火——我妈还没要求我三从四德呢,你给我上什么课啊?再说我就一定给你们家做儿媳妇吗?姑娘我好歹也是大好年华,就算身后没有一个“加强排”,还能没有一个“加强班”吗?!

终于坐到忍不住,“腾”地站起来,扯个笑容:“我去给管桐打点水,擦洗一下。”

没等管利明说话,顾小影逃命一样奔出房间,直奔厨房。管利明在她身后张张嘴,想想好像是得给儿子擦擦脸,便也不再说什么,咳嗽一声转身出门了。

看着他走出院门时的背影,顾小影在厨房里一边兑热水,一边无奈地叹口气。

这就是顾小影与准公婆第一次见面的情景,那次她见到了管桐父母憨厚质朴的笑,听到了带一点无法规避的小农意识的话语——然而她知道,他们是好人。

他们有简单的灵魂,真挚的情怀。虽然和下一代人之间已经存在隔山隔水的代沟,可是血浓于水的亲情永不会变。

临行前一天,站在院子里的顾小影透过阳光看着在一边做针线活的谢家蓉,依稀能看到她年轻时美丽的痕迹,也能看见她此时此刻沧桑的面容——她坐在那里静静地穿针引线的样子,让顾小影心酸。

她只比顾小影的妈妈大两岁,可是看上去,却老了十年。

就是这样一个女人,从出生到成长,没有青春,转眼老迈。她很少说话,眼睛里写满了麻木的平静,她握紧顾小影的手时,顾小影能感受到她掌心的老茧、粗糙的皮肤,从顾小影年轻的手掌上掠过。

而谢家蓉,只是这么握着顾小影的手,用那样温和、那样恳切、那样欣喜,甚至带一点点瑟缩与畏惧的目光,嘱咐她:“再来啊!”

顾小影点头,反握紧谢家蓉的手。

就这样,那次R城之行,不仅使顾小影记住了铺天盖地的苍蝇,还记住了一个母亲殷切的目光。其实R城的方言并不好懂,但顾小影觉得,她从谢家蓉的眼睛里,读懂了一切。

不过她可不敢告诉谢家蓉——虽然她喜欢管桐,但当时的她还无法说服自己,在这样年轻的年纪里,承诺一场婚姻。

“婚姻”——这个词何其沉重、何其严肃,她不觉得自己现在有力气负担。她才二十五岁,还有大把的青春可以用来挥霍。她的生活里有男生们的邀约、女生们的吵闹,有朋友的信任、学生的依赖,甚至还有读者的崇拜……她的世界太丰富多彩,她不甘心也不情愿把自己捆绑在一段婚姻上。

更何况,说点小自恋的话——她也拿不准将来是否会遇见一个更好、更喜欢的人,倘若就此定了终身,她亏不亏?

……

那时,这些无法诉诸于外人的小心眼、小念头,的确就是摆在顾小影面前最大的障碍。

换句话说,她最大的障碍,不是物质清贫、不是管桐不够好,而是她自己还没有做好嫁给一个人的心理准备——在她的内心深处,对于婚姻这件事,有好奇,有向往,有期待,但独独没有强烈的渴求。

直到年末。

2005年冬,全省第二批保持党员先进性教育活动进入高xdx潮。管桐被抽调至领导小组办公室,从此开始了他终日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加班生涯——那段时间,管桐不仅没有时间谈恋爱,就连晚上睡觉都是在办公室。

顾小影虽然嘴上不承认,但对管桐的想念却越来越强烈,强烈到她开始幻听——总觉得手机响了,他来电话了、来短信了……可是打开来看看,什么都没有。

那段时间太漫长,漫长到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这么长的时间里,他真的已经变成了她生命中至关重要的一部分,哪怕她仍然和男生们K歌、和闺蜜们逛街、和学生们插科打诨……她的生活节奏其实没有任何变化,可是因为他的凭空消失,她的世界中总像少了点什么!

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原来,她的业余生活再丰富多彩,也不及他站在她面前时,一个和煦的微笑。

就这样,忍无可忍,无需再忍——春节前的某个晚上,顾小影终于成功地用十四个“夺命连环CALL”追踪到管桐,而后又历经了省委大院的重重警卫直奔他办公室——甫推开门的一刹那,浓烟滚滚,吓了她一大跳!

等她终于挥散浓烟,看见那些坐在办公桌前眼珠红红的、靠吞云吐雾提神的男人时,她忍不住地心酸。当她终于在满办公室男人们惊讶的眼神中找到管桐消瘦的脸时,更是几乎想哭——他怎么就能累成这样子?

管桐不抽烟,不过看起来精神还不错,还能开玩笑:“哎,小影,来看看,我们有没有浪费纳税人的钱?”

顾小影看看手表:晚上十一点,可是眼前这五六个三十几岁的男人居然还在加班?!

她终于心软了,那些分手的话再也说不出。

那晚,管桐送她下楼,在楼下茂盛松树的阴影里,他深深地、辗转地吻她。她几乎窒息,而他疲惫地伏在她肩上喃喃:“我真想你,小影,可是我现在不敢跟你求婚了,我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可能照顾你?”

或许,也正是这句话,激发了一个女孩子内心深处强大的母爱——她突然想,或许,一场婚姻带来的,不是谁照顾谁,而是彼此扶持、彼此依靠。

她知道,辛苦的时候最需要的,不过是一个人的肩膀、手,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拥抱,或者其他。他们都还那么年轻,这辈子,仍会有很多辛苦的事纷至沓来。那么,为什么不在一起,彼此扶持、彼此依靠,给对方一个肩膀、一双有力的手、一盏温暖的灯光、一杯热水,或者一个安慰的拥抱呢?

更何况,对这个城市而言,他们都是异乡人——在这里,他们没有亲人,于是只能做彼此的亲人。

就这样,这一次,仍然没有浪漫的玫瑰花、钻戒、单膝下跪、月夜弹唱,可是她顾小影,决定嫁给他。

有时候,婚姻的缘起,除了爱情,或许还有最现实不过的相依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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