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红心皇后来找妈和我。

一开始她确实是红心皇后,不过谈着谈着却愈来愈有棱有角,回去时已经变成方块皇后了。你问我是谁?是个意想不到的人。

就是那个穿粉红色高尔夫球装的女人,她单独跑来我们的短期出租大厦。我觉得要做这种事,必须要有不带氧气上喜玛拉雅山的勇气,不过她本人倒好像根本不当一回事。

我们住的这幢大厦号称有很棒的保全系统,每个房间都有附荧幕的对讲机,入口当然是自动锁。所以,我第一次是透过小小的画面拜见到这位女性的尊容的。

“你妈妈在吗?”她劈头就这么说。

“在。”

“那,去叫你妈妈来接吧。”

“我妈妈可能不太想接。”

“你很爱自作主张哦。你去叫她接就是了。”

就在这时候,妈从流理台洗好东西过来了。一看到荧幕上那张脸,太阳穴就开始抽动。

“请问有什么事?”

“我有事要找你谈。”

“都这么晚了?”

“是很紧急的事。”

妈绷紧了脸,说:“请稍等一下,我现在马上下去。”

“你要在外面谈?又不知道会被谁听到。我是为了太太你着想,不想让你丢脸。请让我进去。”

“……我有小孩在。”

“那也没办法呀。再说,他又不是小婴儿了,让他知道也好啊。”

从头到尾我都对这个女人没好感,不过这句话我倒是很有同感。因为妈低头看我,我就用力点头,说:“都到了这个地步才叫她走,事后反而会一直挂在心上。”

妈深深叹了一口气,伸手按下开门钮。

她今天穿着一件轻飘飘的白色纯绵连身洋装,但妆化得很浓,而且一在客厅的椅子坐下,就拿出香烟吞云吐雾起来,不管怎么看都很难说是清纯少女。那种感觉就好像“扮演美丽牧羊女的不良女星,在无人后台大刺刺地休息”的情景。不过这个形容有点长就是了。

一开始,妈叫我“到房间去看电视”,我很生气,只不过是策略性的。

“遇到这种情况,我还能在房间里看电视吗?我神经没这么大条。”

“小男……”

“之前妈自己说的,这件事跟我的关系比谁都密切。我已经不是小婴儿了,光是叫我不用担心,是骗不倒我的。”

这时,牧羊女又开口说了一句好话:“太太,小弟弟说得没错。而且哪些话不该在孩子面前说,这一点分寸我还知道。”

妈不甘不愿地让步了。为了顾及妈的情绪,我尽可能坐得离她们远一点。

一开始,整个房间被名为沉默的国王所主宰。这个国王的吨位非常惊人,我虽然硬撑着,还是差点就被压垮了。

“这房子真不错。”她四处看了看,开口说。“没有烟灰缸吗?”

“这里没有人抽烟。”

我悄悄站起来,捡了一个洗完澡喝的汽水空罐,推过去给她。

“谢谢,”她微笑,“弟弟长得好像行雄呀。”

以前从来没有人这么说,大多是说“长得跟妈妈好像”。

“喂,这里房租多少啊?”

她点起下一根烟问道,妈撇着嘴没作声。

“透露一下有什么关系嘛。别一副看到杀父仇人的样子好不好?”

这种不要脸的态度,让妈忍不住变了脸色。“这位小姐,麻烦你看清楚自己的立场好吗?”

“立场?”

“你跟我先生……”妈很快地瞥了我一眼,“你跟我先生……不是在一起吗?”

对方笑了出来。老实说,我也别住苦笑。可是我绝对不能笑,妈是为了不吓到我才这么说的。

要是我现在当场跟妈坦白:“妈,这几天我请岛崎帮忙,到处去调查有没有证据证明我是妈和泽村先生之间的小孩。”妈一定会连人带椅子昏倒。妈就是这么相信我,认为我是天真无邪的孩子。可是,小孩又不见得就一定天真无邪,天真无邪也不见得就是最好的,不是吗?可是大人往往都没有发现这一点。

“没错,我是跟行雄在一起,现在他就住在我的公寓里。”她转向我这边。

“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是吗?真聪明。比大人要聪明得多呢。”

她制止了又想开口说话的妈,调整一下坐姿。

“所以呢,太太,我今天是来把行雄还给你的。”

“你到底是什么意思?”

“就是我说的意思呀。我会跟行雄分手,请他离开我的公寓,所以他会回到你们身边。”

妈面无表情地凝视了对方一阵子,再用平板的声音说:“这是你跟我先生讨论之后所得到的结论吗?”

“不是的,是我自己决定的。”她吐出一口烟。

“那么,我先生并没有同意,不是吗?我看他对你迷恋得很。”

她笑了笑。“太太,我听行雄说,你很早就知道我跟他的事了?你是怎么发现的?”

妈移开视线。“我自然知道。”

“可是,光靠‘妻子的第六感’。没办法知道具体的状况吧?你告诉我嘛。你是不是拜托征信社调查的?”

妈瞪着桌脚。如果世界上真的有念力的话,那根桌脚一定会瞬间拦腰折断,朝着穿白色连身洋装的女人飞过去。

过了一会儿,妈才低声回答:“我自己调查的。”

她很惊讶。“哇,好厉害喔。一定很辛苦吧。”

妈好像有点自暴自弃。“这种情形,我先生已经有过好几次了。你不是他第一个外遇对象,所以我也习惯了。”

“看来也是。”她大大地点头,妈惊讶地抬起头。

“你明知道还跟他在一起?”

“对呀。我也不是什么清纯可爱的少女,多少懂得人情世故,所以我一问,他就告诉我了。行雄好像很有女人缘,其中一次还是跟公司的部下嘛。”

我好像是了一声天哪,妈连忙说:“小男,你还是别听的好……”

“都已经听到了,对不对?”

“嗯……”是啊,我纯粹只是惊讶而已,并没有受伤,“妈,我没事的。”

我忍不住叫了一声,是因为突然想到大约两年前的六月,爸妈第一次当媒人的事。记得那时候的新娘,就是爸的部下…

说到这,当时妈还买了一件好贵的和服,贵到连奶奶的表情都很难看,说:“有点太过头了吧?”可是爸却没有抱怨半句。

原来水面下的家庭生活是如此地波涛汹涌啊。我的心境有如开悟了一般。

“他丰富的情史里,是有不少英勇战迹。”白色连身洋装的女人说,对我笑了笑。“不过呢,弟弟,你爸爸在公司很有女人缘,并不是一件坏事哦。这就代表他在工作上非常能干。”

我只是哈哈笑了几声。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还能有什么反应。

“只不过每次热情一冷却,行雄总是会回到太太身边,但这次情况却有点不同,他说要和太太分手,跟我结婚。”

妈的喉咙咕噜地响了一声,说道:“他也跟我说过类似的话。他离开家,大概就是为了这个吧。”

“是呀,那我就直说了。”她换只脚翘起。“其实这让我很为难。”

“为难?”

“是呀。”她摸着头发,好像在找分叉似的。“我可没那种打算。结婚一点都不好。”

妈看了看我,像是在确认我是否还好,但妈自己的眼神却开始茫然了。

“所以呢,事情也不是不好商量。”

她兴冲冲地挺出上身,开心地说:“我把行雄还给太太和弟弟。我会说好话劝他回来。你还是不应该抛弃家庭,求求你,回到你太太身边,我会退出的……之类的话。”

这次换我看妈了。

惨了,妈快发作了。

“所以呢,就这样吧。”她伸出手,张开令人熟悉的五根手指。

“……这是什么意思?”妈的声音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哎呀,这还用说吗?就是这个呀,这个。”说完,她把手指圈成一个圆。“分?手,费!就五千万,小数目吧?只不过是你天上掉下来那笔钱的十分之一而已。”

妈发作了,而且是非常彻底。

“然后呢?结果怎么样?”

爸的女朋友夹着尾巴逃走之后,我打电话给岛崎。妈说声“我出去冷静一下”,就散步去了。

“我妈说,‘既然你不要,就当作厨余丢掉啊!’”

“把你爸当厨余?真够厉害。”

“妈会生气是当然的。”

“甚至还说‘那种男人我双手送给你’?”

“这样是不是完全没救了啊……?”

“还不知道。”

“可是,”我握着听筒,在床上翻个身,“我爸好像有不少前科。”

“嗯嗯。”

“这是一种病吧,花心病。这样的话,就算妈明知我是泽村的孩子却没有说,爸也不能怪她吧……”

“我想这又是另一个问题。因为,到底是两个男人中谁的孩子,连生下孩子的女人都不知道。”

“嗯嗯。”

“你还好吧?”

“嗯。我也变得坚强了。”不过,我声音还是变小了。“我总觉得很过意不去。”

“对聪子吗?”

“嗯。因为以前我什么都不知道,我完全没发现妈为了爸的外遇那么痛苦。在这次的事之前,我真的什么都不知道,简直就跟小婴儿一样。我妈说她以前已经想过不知道多少次了:只要她有钱,我们的生活没有后顾之忧,她马上就跟我爸离婚。但我却一点都没发现。”

“这样不是很好吗?”岛崎笑了。“有哪个还在喝奶的婴儿会抬头看着妈妈道歉说:‘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们两个大笑出来。因为笑得太厉害,我眼泪都流出来了。

“哪,岛崎。泽村先生是不是知道我妈在为我爸的外遇痛苦啊?”

岛崎没有立刻回答。“很难讲……”

“可是,在他决定要把遗产留给我妈之前,应该对我妈做过很多调查吧?那就可能会知道吧?”

“知道又怎么样?”

“就是你之前说的‘泽村赌博论’啊。那样胜算不就变高了吗?有他留下的这笔钱,我妈就可以离婚了,而现在就已经往这个方向发展了。搞不好妈就会跟我说出真相了。不对,就算没有马上跟我说,说不定心里也早就决定‘雅男真正的父亲不是绪方行雄,而是泽村直晃’了。”

我想起要出门散步前,妈含着泪的侧脸。她的表情虽然难过,却又有种莫名的爽快。

“调查的事,我们暂时休息一下吧。”岛崎说。

“好啊,我也有点累了。反正暑假还长得很。”

“嗯。还有我想过了,白天那件事,就是去别墅的事。”

“那个啊。”

“你一定要叫聪子让你去,然后直接找前川律师谈。那个律师一定知道些什么,如果能问出来,就能省下我们不少功夫。如果待在东京,就不可能和律师促膝长谈,不过到别墅就有机会了。”

我想起前川律师温和的脸。“说的也是……我会试试看的。”

如果这样可以让一切水落石出的话——一想到这里,我心里不免有点害怕。

“可以确定的是,”我看着天花板,“不管我是我爸的孩子,还是泽村的孩子,都有花心的血统。”

“请把那解释成有女人缘吧,吾友。”

外面传来玄关开门的声音。是妈。

“啊,我妈回来了。那就拜了。”

“喂。”

“嗯?”

岛崎很难得地用一种感性的声音说:“转送你一句话,有一次我老爸喝醉的时候说的。”

“什么话?”

他顿了一下,说:“每个孩子都是时代之子。”

——一直到现在,这句话都是我的座右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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