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站在楼下的门厅里等着须叔。已经是晚上八点多了,已经过了归家的高峰,出来进去的住户之少,可以用“稀零”二字来形容,站了有十分钟左右,只见到一个拄着拐杖的老人慢慢地从外面走进来,用狐疑的目光看了看这群穿着浅灰色工作服的人,被老皮凶巴巴的一个瞪眼,吓得赶紧溜掉了。

“老东西!”老皮嘟囔了一句,从兜里掏出一包烟,递给张超,张超抽出一支,老皮给他点上,也给自己点了一根儿,就这么让自己被弥漫的烟雾缭绕。

静谧的门厅,静谧到感应灯都不知不觉地熄灭了。

黑暗中,每个人的侧影都像轮廓模糊、却又对命运之手的粗糙无可奈何的剪影。

两根香烟的火光犹如一对儿疲倦不堪的红眼珠子,绝望而又不甘心地眨啊眨的。

法医研究中心是绝对禁烟的,加上身边又很少有吸烟的人,所以唐小糖受不了香烟的气味儿,忍不住轻轻地咳了一声。

敏感的感应灯瞬时间亮了。

刺眼的白色光芒,将每个人在黑暗中须臾的自我麻醉驱散,这让他们像凌晨4点被吵醒的人一样恼火。

“操!”老皮发作了,他把没抽完的香烟扔在地上,用脚狠狠地一捻,瞪着唐小糖说,“你他妈是不是专门来给我们找不痛快的?!”

唐小糖哪里料到自己一声轻咳,惹出这么大的祸,登时吓得说不出话来。

“细皮嫩肉的,一看就知道跟我们不是一路人,躲在家里吃奶的小绵羊,跑来和我们混在一起,天知道你耍的什么花花肠子!”老皮猛地逼近了唐小糖,龇着歪七扭八的一排黄牙,恶狠狠地说,“须叔说得没错,你肯定有鬼!说,你到底为什么要钻进来!你到底想要干吗?不说实话我弄死你个小丫头片子!”

唐小糖吓坏了,她看看四周,试图用目光祈求援手:王红霞摆弄着墩布杆,偷偷窥视她的目光里充满了怀疑;张超仰起头,一边抽烟一边看着天花板上一个匪夷所思的鞋印,仿佛完全没有注意到眼前发生的一切;李文解正蹲在地上系鞋带,目光与她相碰的一瞬间,站了起来——

“文解,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这事儿你别管!”老皮大声说,“你看我非把她蝎子尾巴上的那点儿毒汁儿挤出来!”

李文解上前一步,挡在唐小糖面前:“老皮,你是兄弟不是?要是,今天你就不能碰她一根头发!”

老皮没想到李文解真的敢出来挡横,而且口吻是那样的严肃,反倒愣住了,半晌,扑哧一声笑了出来:“文解,你说实话,你是不是喜欢上这小法医了?要是的话,没说的,哥哥我立刻闪退,并且保证你们家孩子出生时,红鸡蛋的奉上。”

“老皮,你想多了!”李文解清俊的脸孔依然紧绷着,“我帮她纯粹是因为她心地善良,绝非须叔说的那种喜欢搞鬼的人。”

“嚯嚯嚯!”老皮的嘴巴圈成了一个圆圈,“见面不到俩小时,你就对她了解得这么……深入了?”

李文解点了点头:“因为她就是我跟你们说过的,去年我在北京做流浪歌手时,给过我一百块钱的那个女孩……”

此言一出,老皮、张超和王红霞都大吃一惊,唐小糖更是一头雾水。

“原来是她啊!”王红霞本来有点提防的神情立刻松弛了下来,笑呵呵地说,“我说文解怎么一个劲儿护着她呢。”

然而老皮和张超还有点将信将疑,这当口,李文解已经轻轻抓着唐小糖的胳膊,将她拽出了楼道,一直拽到楼外面。

夜色正在由灰黑向深黑过渡,小区里到处可见高的矮的、一棵棵或一丛丛的各类植物,都像黑夜尚未整理的磁盘碎片一样零散地分布在各个角落。不远处是一道缠着藤蔓的铁栏杆,把小区和外面的世界分开,再遥远的地方,传来哗啦哗啦的波浪声,昂起头,沉沉的天空如浮尸灌满水的肚皮一样臌胀发亮。

“我什么时候给过你一百块钱啊?”唐小糖问李文解。

李文解苦笑了一下:“我这不是帮你解围吗?”

“吓我一跳。”唐小糖喘了口气,“这一天过的,各种意想不到……对了,他们说我看起来不像是个清洁工,我看你也白白净净的,不像是做这个的啊?”

李文解道:“我大学毕业后,一直在北京打工,做过流浪歌手,也给企业做过内宣。”

“什么是内宣?”

“就是做企业内部的杂志什么的。”

“那怎么不好好在北京待着,回到这里做什么凶宅清洁工?”唐小糖有点好奇,“这两份工作可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啊。”

“对我这样的人而言,人生就是一场无能为力的倒挂,无所谓天上和地下。”李文解的口吻不无酸涩,“工作了几年,节衣缩食地想买套房子,可攒的那点儿钱,连六环外的蜗居都买不起;租房子住吧,房租也在不停地涨。去年年底,女朋友跟我分手了,我没法怪她,爱情是浪漫的,婚姻可是现实的,除了气球,谁也不能一天到晚飘在天上不落地。我一算账,房租今后要一个人负担了,从临河里到雍和宫上班,地铁单程票价就得六元,还有吃饭、通讯费什么的,一个月下来,工资剩不下多少,工作压力可大到长出白头发了。有一天我坐上八通线,看着呼啸的列车驶入黑洞的一瞬间,突然感到特别特别害怕,因为我知道,自己无论怎样努力,都无法逃脱跌入黑洞的命运了,就是暂时靠站,暂时下车,暂时来到地面,暂时照到点儿光亮,也只是为了跌入新的黑洞做准备……我今年28岁,可是我已经看得到自己38岁、48岁、58岁的模样——这就是一个二十多岁比六十多岁更加绝望的时代!于是,我辞职回省城了。”

唐小糖静静地听着。

“刚回来那阵子,真的是风餐露宿,身上就一点儿钱,不敢住旅馆;回乡下的老家吧,也不敢,爹妈省吃俭用供我上大学,就培养出一跟他们一样种地的农民,他们得多寒心啊!正找不到路走的时候,看到报纸上招聘特种清洁工,我就来了,而且仗着自己大学是学古文献专业的,很得须叔的器重,他答应收我为徒,等出师后,就当一名郭先生,虽说到那时保不齐要经常和凶灵打交道,可我既怕纯天然的魔鬼,更怕人造的黑洞……”

“说真的,我不喜欢须叔,总觉得他阴森森的。”唐小糖看了一眼楼门,压低了声音说。

李文解笑了:“须叔是有点让人捉摸不透,不过,带点仙气儿的人都这样。”

“你怎么就相信他真能驱赶凶灵呢?”唐小糖悻悻地说,“他一直是在装神弄鬼地表演独角戏呢!说什么凶灵附在我身上了,胡扯吧他就!”

“一开始我也将信将疑,可是后来他破解了‘中家冲灭门之谜’,让我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

“什么?什么灭门之谜?”

“中家冲是我的故乡,清朝末年,那里发生过一起特别恐怖的事件。当时村子里有两个大姓,一个是我们姓李的,还有一个是姓倪的。有一年,天干旱很久,没有水,田里的秧苗都要干死了。两家人聚在一起商量怎么办,倪家的男丁多,说干脆劈开后山,用古时候的木式抽水工具从山那边的一口大池塘,把水抽到田里;李家的族长不同意,说那座山让中家冲背后有靠,一旦劈开,只怕风水宝气会从岔口流走,惹来祸灾……倪家的人不听,当天夜里就开工挖山,没过多久,真把后山挖开了一个大豁口,用抽水机把大池塘里的水引到了中家冲——当然,都灌溉了倪家的稻田。”李文解停了一停,继续说道,“可是,就在这件事发生后不久的一个夜晚,倪家几十口子人全都离奇地失踪了,可不是搬迁,是真的失踪,娃娃的小木马还在庭院里摇晃,室内室外却人迹全无了。”

唐小糖瞪圆了眼睛:“啊?怎么搞的?”

“不知道啊,我小时候以为这只是个传说,因为那时的后山根本就没有什么豁口,我去放牛时,发现那里除了有很多沙子以外,并无其他特殊之处。不过乡下各种传闻多,中家冲的闹鬼,多半发生在后山,鬼的种类七七八八:山上飞沙走石,沙子飞向一个路人,路人就死了,这是沙子鬼;还有谁谁谁经过那里,出来一个鬼,要比高,如果比不过,就死了,这是比高鬼;还有鬼撞墙,就是经过那里就迷路,一晚上都在原地打转,这是劳劳鬼……当然,还有各种破解之道,比如遇到沙子鬼,可以扎个稻草人,沙子就都扔到稻草人身上了;遇到比高的鬼,可以拿根扁担竖起一个草帽,就高过鬼了;遇到撞墙鬼,就撒一泡尿……”李文解说着,大概是自己也觉得有点荒诞,微笑着摇了摇头,“加入特种清洁工之后,有一天傍晚我跟须叔在河边散步,听他讲授驱凶的知识,不知怎么了,突然把倪家失踪的事说了一遍,他静静地听完,随口说,这么大的煞气,怕是施工时切了祖脉。为了田地一时的收成,却坏了祖宗的风水,正应了《子夏金门宅经》里的话,‘得地失宫,子孙当凶’。我问须叔,那么失踪的倪家人去了哪里?须叔说,正所谓‘生有生增,死须死补’,倪家那些人,恐怕就是被祖宗召唤填那个豁口去了。”

“这也太扯了吧!”唐小糖小声地嘀咕道。

“你听着啊,没过多久,有一天,我爸从家里打电话来,问我最近怎么样,拉拉杂杂说了几句,他突然说,村子里有个大新闻,因为修路的原因,施工队开凿后山,发现后山有一处的砂土很松,有水利施工的痕迹,更加惊悚的是,在那里发掘出了几十具尸骨,尸骨身上的首饰是明显的清代式样,经过DNA比对,这些尸骨居然是邻县一户倪姓家族的远亲,换句话说——他们就是当年失踪的那些中家冲的倪家人!”

唐小糖惊得目瞪口呆,半天说不出话来。

“所以说,须叔是个神人啊!”李文解的口吻中充满了敬佩,然后话锋突然一转,“对了,小唐,说说你自己吧,你为什么突然来到这里,加入我们这一群凶宅清洁工的?”

唐小糖的嘴唇蠕动了两下,想说什么,又轻轻地摇了摇头,上面的牙齿咬住下面的嘴唇,黑暗中,那一排雪白可爱的贝齿,看得李文解一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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