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指甲!

蕾蓉感到身子一颤,她死死地盯着须叔,眼前却浮现出了另一张面容,那是唐小糖被刷牙缸里的一片指甲吓得面无血色的面容。

他这句话是什么意思?

一种巨大的恐惧感,宛如汹涌而来的寒流,裹挟了蕾蓉的周身。这个须叔到底是谁?他知道些什么?他和那片指甲到底有什么关系?他到底策划着什么不可告人的阴谋?

须叔却已经将眼镜戴上,把自己的目光再一次掩盖在了厚厚的镜片后面。

蕾蓉心乱如麻地坐下了。

“当然,有一种特殊的凶灵,往往不依附于尸体或残骸,不依附于任何实质物,而作为独立的‘个体’存在,那就是我们所说的缢鬼。”须叔说,“缢鬼属厉鬼中的厉鬼,因为其多由怨愤悲苦所致,死状惨酷,《阅微草堂笔记》对缢死之痛苦做过非常形象的描述:‘未绝之项,百脉倒涌,肌肤皆寸寸欲裂,痛如脔割;胸膈肠胃中如烈焰焚烧,不可忍受,如是十许刻,形神乃离。’正是因此,缢死者的凶灵往往化作人形物,于自缢的时间浮现,极其恐怖,且对造成其死因者纠缠到底、报复不休。民国郭则沄所著笔记《洞灵小志》里,有好几则详细的记述,如写南宫凶宅,两个少年在吊死过人的染坊里过夜,入夜,‘梁上似有物,谛视乃人形,项挂于梁,攫身往来若打秋千状’;还有榕城小排营凶宅,一个人看书到半夜,忽然‘觉头上有物似弓足形,谛视乃一缢鬼挂梁间,吐舌长盈尺’……”

“我醒了,黑咕隆咚的,就看到脑袋顶上悬着一双脚,我吓坏了,一边叫一边倒退着往后爬,就看见李媛挂在天花板下面,身子直挺挺的,一双凸出的眼睛瞪着我,舌头伸出老长老长……”

唐小糖惊恐万状的哭泣,忽然回响在了蕾蓉的耳际。

半年前那起古怪的自杀事件,给唐小糖带来了莫大的心理创伤,导致她辞去了法医研究所的工作,来到了这个陌生的城市,并像逃避凶灵一样,不停地搬家——为什么这个须叔所言,处处都像是在影射和提及唐小糖,抑或,纯粹是我想多了?

“哐当”!

一声巨响,把坐在会议室里,沉浸在诡异气氛中的人们吓了一跳,有的跳了起来,有的叫了出来,还有的情不自禁地捂住了心口。仔细看去,却是那个长着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不知怎么,一屁股坐在地上,泪流满面,对着须叔双手合十,嘴里哀求着:“求求你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这又是怎么回事?

蕾蓉看着满屋子人的脸孔,他们的五官都丑恶地扭曲着,望着须叔的眼神既厌恶又畏惧,仿佛在发出和水桶腰一样的哀求。

牛似的庸懦、猪似的笨蠢、兔似的胆怯、羊似的战栗……

需要用全部毅力才能将“这里本来就是屠宰厂,这些人其实是被宰杀的牲畜所投胎”的诡奇念头压下去。

可是怎么也压抑不掉——

怎么也压抑不掉“须叔就是玩弄并宰杀他们的刽子手”的可怖预感!

须叔走到水桶腰的身边,双手伸到她的腋下,只轻轻一提,便将她那肥硕的身躯扶了起来,拖过跌倒的椅子,摆正,让她慢慢坐下,拍拍她的肩膀,用一种温柔得近乎残忍的口吻说:“我不是告诉过你,用我教你的方法,可以从此不再受缢死鬼的纠缠了吗。”然后直起腰,看了看已经在刹那间被他的气势惊得目瞪口呆的濮亮,冷冷一笑:“女士的请求只要夹带了泪水,就必须遵从,何况再讲下去,恐怕就要涉及到我们郭先生的专业秘密了,所以,我的话头就此打住吧。”

说完,他又拖了一把没人坐的椅子,就在水桶腰身边坐下,从裤兜里掏出一枚印有《哭泣的女人》这幅毕加索名画的手帕,递给水桶腰,让她拭泪。

这个人,简直邪恶到了骨子里!

刘捷站了起来,胖大的身子把桌椅推挤得哐啷一阵响:“须叔讲完了,我来补充两句。上次的会议,徐三拗同志提了一个建议,说是在迅速培养一支特种清洁工队伍之余,应该请个郭先生‘配备’在清洁工队伍中,以便及时应对凶宅中出没的凶灵,结果当场被大家批评了一顿。可是等散会后,我和秦局一起商量了一下,觉得老徐的意见不无道理,于是,我们没有征得大家同意——时间太紧了,就先把须叔请了过来,请他今后和特种清洁工队伍一起行动。但是考虑到上级关于政府行为必须公开化、民主化、透明化的要求,如果没有诸位的集体同意,将来上面审核这一行动时,我和秦局就会面临问责,所以,请大家务必对须叔刚才的讲话进行谨慎、细致的思考,然后举手表决。”然后他还特别弯下腰对身边的蕾蓉说:“蕾处,你不必参与投票。”

蕾蓉这才明白今天召开这个会议的用意。前不久她在北京出席了全国治安工作会议,与会的最高领导专门谈到:今后各级公安部门在需要社会力量配合开展的大型治安活动中,必须采取公开、民主、透明的方式,征求各单位负责同志的意见,群策群力,不能搞一言堂,不能搞个人专断,不能唯长官意志,做到民主建设与法治建设比翼齐飞。而刘捷和秦局作为领导,两头都不能犯一点错误。从务实的角度讲,他们延请了须叔这样一个“化外之人”;从政治规矩的角度讲,他们必须使延请须叔这一行为“合法化”。

“好,现在开始投票。”秦局说,“同意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的,请举手。”

蕾蓉一听,大吃一惊!

刚才刘捷说的,是须叔和特种清洁工一起行动,双方是平等的协作关系,而秦局的说法则是“须叔今后领导特种清洁工队伍开展工作”,等于把双方变成了存在上下级之分的隶属关系。

而须叔这样一个正邪莫测的人,适合领导一支队伍进入发生过凶杀案的犯罪现场进行清洁吗?他在工作过程中会不会利用这一机会达到其他不可告人的目的呢?

蕾蓉想提示一下刘捷,然而在刘捷的脸上,她看到了一丝疲惫,那疲惫很显然是在表示,只要能顺利通过,他不在乎那些看似无关紧要的细节。

于是她忍住了,没有说话。

在座的其他人,也大多流露出和刘捷一样的疲惫,或者是慑服,纷纷举起了手。

只有濮亮没有举手。

“濮亮,你不同意是吗?”刘捷的表情很平静,但声音中有一丝掩饰不住的烦躁,“说说理由,为什么?刚才须叔引经据典,你拿着手机一阵划拉,发现他说的有什么错误的地方吗?”

“没有错误,一点也没有,应该说,我被须叔在凶宅方面的知识量给震住了,我从来没有想过有人对杀过人的屋子做过这么深入的研究。”濮亮不无嘲讽地说,“不过,我倒是有点同意这位(他用手指了指蕾蓉)姑娘的意见,你说了这么多,没有可靠的证据啊,不能你找一发生过命案的屋子,手指头指着天花板一通划拉,就说凶灵在哪儿,其他人都看不见,由着你忽悠吧?”

“凶灵并非实体,而是一种煞气。”须叔说,“我不是巫婆神汉,我们的目的是找出凶灵在屋子里依附的物体或存在的方式,用特殊的方式或方法,将之劝离或化解,使其不再对新的居住者构成伤害……这样好吗,你可以跟随清洁工小组一起工作,也许可以看到凶灵存在的证据。”

濮亮把后背往椅背上一靠,冷笑道:“我正事儿还忙不过来呢,哪儿有工夫跟你们一起去做大扫除……不过,你要是不介意,我倒有个办法,现场测测你的本事。”

屋子里的所有人都是一愣。

须叔点了点头。

“既然你刚才把自己的本事吹得那么邪乎,好,我来给你说个事儿。”濮亮眯起眼睛说,“大约二十年前,就在这屠宰厂里,发生了一桩非常恐怖的杀人案,有个男职工平时好吃懒做,在第一批下岗潮中上了下岗名单,因为对厂领导极度不满,他拎了把斩骨刀,追着厂领导砍杀,所幸大家跑得快,一个个的全逃掉了,他害怕公安局找到他,又想到自己就算不被抓起来,下岗之后也很难生存,于是就在厂领导的办公室里悬梁自尽了,因为他老婆死得早,家里只留下了一个正在上中学的儿子,很是可怜……那会儿,我刚刚加入公安队伍没多久,这个案子本身又没有多大悬念,领导就让我来全程处理,细的地方就不多说了,反正从头到尾办完这个案子,我都没见到请什么郭先生,那会儿风气正,讲科学嘛,吊死人的屋子打扫了一下,该干吗还干吗。按照须叔你刚才的说法,缢死鬼心里的仇恨最多,赖在屋子里不走,那么你能不能给我指点指点,那缢死鬼的凶灵现在在哪儿呢?我要戴上个红外线眼镜啥的能看到不?”

“唰”地一声,所有人都把头转向了须叔。

须叔想了一想,慢慢地说:“《左传》中有一句非常有名的话,叫‘新鬼大,故鬼小,先大后小,顺也’,意思是鬼魂或凶灵随着岁月的流逝会不断变小,直到消失。《阅微草堂笔记》中也说‘鬼,人之余气也,气以渐而消,世有见鬼者,而不闻见羲、轩以上鬼,消已尽矣’。二十年过去了,什么凶灵也都消散了……”

“哈哈哈哈哈!”濮亮咧开大嘴笑了起来,厚厚的嘴唇向上翻着,“我就知道你会搞这一出,反正说到底八个字——‘查无实据,死无对证’!”

不少人也在暗暗地抿着嘴乐。

“不过。”

须叔轻轻吐出的这两个字,让所有的笑容顿时一敛。

“不过,凶灵虽去,凶宅尚在。一居室也罢,千宫百院也罢,之所以能发生凶杀案,既是人之祸,亦是宅之祟。”他看在座的人似乎有点听不大懂,补充道,“一个城市,上百万套住房,为什么在这一家发生凶杀案,而没有在其他家发生,既有当事人的原因,也有房屋本身的原因,比如装修、布置中出现了一些禁忌,或者恰处凶位,所以,我虽然不能让你看到凶灵,但是能推算出那个自缢者是在这厂子里的哪个房间上吊自杀的。”

连蕾蓉都听得目瞪口呆,这怎么可能?

濮亮把桌子一拍:“一言为定,你只要能找出那间吊死人的屋子,我就举双手投赞成票,找不出来,你就走人,别跟特种清洁工那儿瞎搅和,成不?”

须叔点了点头。

屋子里响起了惊讶的窃窃私语声。

濮亮从座位上跳了起来,走到门口,呼啦一下拉开房门:“请吧,我带你去整个屠宰厂,挨个屋子地转一圈。”

“不用了,你告诉我死者的出生年份即可。”

“好像是1965年……没错,是1965年,那人死的时候三十出头嘛。”

“西四命,艮卦,吉位为坐东北向西南,凶位为坐西南向东北……”须叔站起身,两只手在胸前展平,掌心冲上,十指交叠,一边通过调整手指的纵横方向,观察指肚间变幻而成的矩形、菱形或三角形,一边口里念念有词,“杀人不成,反丧己命,这是缺了青龙边或白虎边的‘亡字屋’作祟,正所谓‘巨屋牵小屋,妨客又妨主,一窗向北开,阴气抱阳惹咎灾’——在座哪位了解这屠宰厂的结构?有没有一间屋子是与主厂房相连,位于主厂房的西南,屋子本身的一面墙壁有凸角或缺角,且向北开窗的?”

一众人等面面相觑。

一只手,举了起来。

“您是?”须叔望向坐在角落里的那个长着酒糟鼻的男人。

“这位是最后一任肉联厂厂长老张,当初省厅决定把这里开辟成一个隐蔽的会议场所时,他进行了积极的配合。”刘捷介绍道。

张厂长站了起来,长期的酒肉应酬,不仅让他长了一只硕大的酒糟鼻,而且说话时,喉咙里发出一种浑浊的声音,呼噜呼噜像一只患了重病的狗:“虽然我二十年前还没进这个厂子,也是第一次听说这里曾经发生过上吊自杀的案子,不过,须叔描述的那个房间,我知道在哪儿。”

“在哪儿?”很多个声音不约而同地问道。

张厂长指了指脚下:“就在这里,就是咱们开会的这间屋子,紧挨着主厂房,在西南边儿,大家看我身后这个文件柜,是不是恰好嵌在一个凸角里,过去我们都管这屋子叫‘找不平’,就是因为四面墙中有一面凸出一块,怪里怪气的……”

“我的天啊!”水桶腰的区治安办主任捂住了嘴巴,惊恐地看着灯光照射下惨白的墙壁。

须叔望向濮亮,后者脸色阴沉如铁,目光十分沮丧。

就在这时,一直沉默的生化危险品处理专家赵隆突然开了腔:“须叔,按照你刚才口里念念有词的,这屋里似乎还少了个朝北的窗户啊。”

这是最后一关了。蕾蓉想。

从须叔走进这个房间开始,就像诸葛亮舌战群儒一般,回答了一个又一个的诘问,挑战了一重又一重的难关,而眼下这个问题,应该是最后一个,也是最难的一个,因为显而易见,这是一间没

有窗户的屋子。

任你伶牙俐齿、巧舌如簧,任你有千般能耐、万般本领,也不可能把一间没有窗户的屋子变出一个朝北的窗户来!

须叔走到一面墙下,面朝着那堵惨白的墙壁,站定。

良久,他转过身说:“一面看不见窗户的墙壁,就像一间看不见凶灵的房屋,眼睛察觉不到,不代表真的不存在——”

说着,他走到自己坐的那张椅子旁边,弯下腰,拎起椅子腿,突然对准墙壁,猛地砸了上去!

“哐当——咔嚓”!

晴天霹雳似的一声巨响!墙皮和砖块像被炸开一样塌陷或喷溅,墙壁上陡然被砸出了一个巨大的缺口——从缺口整齐的边缘可以发现,那里原本是一扇窗户,被凿掉重新装修时填充了泡沫砖——狂风夹带着秋天的残枝枯叶黄草寒沙,像万千凶灵一般呼啸着涌入了这个原本密闭的房间,在那些惊诧的呆滞的恐惧的慌乱的疲惫的忧郁的麻木的绝望的脸上掠过,仿佛是要将他们统统凝固成一个个毫无生命的石膏像。

只有两个人站立着,其中一个是蕾蓉,她望着面朝缺口喃喃自语的须叔,看到他那张被天光映照成铁青色的侧脸,看到他蠕动的嘴唇无声地吐出了三个字。

蕾蓉读懂了那三个字——

“开始了”。

是的,不管开始的是什么,都开始了,就像打开潘多拉盒子一般无可阻遏地开始了……

顺着须叔的视线,蕾蓉望向墙上的豁口,看到了一片在寒风中瑟瑟发抖的荒原。

人们三三两两地离开墙上被开了洞的会议室,面对着汹涌而入的狂风,就连濮亮也在最后一刻接受了须叔领导特种清洁工小组这一事实。

绝大部分人都像完成了一个艰巨的土方任务一般,拖着沉重的脚步走出了屠宰厂。

须叔站在厂房那两扇巨大的、锈迹斑斑的铁门门口,给刘捷递了一支烟,并用打火机给他点燃:“刘厅,谢谢您对我工作的支持。”

“哪里话,须叔,应该说谢谢的是我。”刘捷笑着,眼角漾起了鱼尾纹,“那么,你什么时候开始带队工作?”

“今晚。”

“啊?”刘捷有点没有想到,“这么快?”

“训练了两周,前一阵子又在枫之墅搞了一次实习式清理,还算合格,应该赶紧投入工作之中,就今晚吧,不然拖下去,屋子没臭,人先臭了。”须叔说。

刘捷点了点头:“截至昨晚为止,市局给我报上来的数字是,本市这两个月遗留的、没有进行清理的室内命案现场一共有65套房屋,加上半年来其他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凶宅,本市一共有待清洁凶宅114套,目前都有协警或联防干部驻守,他们的名单、联系方式以及凶宅的具体位置,此前我已经都给你了,你要清理哪一套屋子,跟驻屋人员打个招呼就行,他们会提前撤离,把钥匙留在房门附近,便于你们进入清理。”

须叔“嗯”了一声,转身要走,身后突然有人把他叫住了,回头一看,是蕾蓉。

“蕾法医,您有什么事情吗?”须叔问。

蕾蓉看了他一会儿,用一种冰冷的口吻道:“你的电话,给我留一下。”

须叔说出了11位的电话号码。

蕾蓉拿出手机记下,然后拨打回去,须叔的手机在口袋里响了几声,然而须叔却毫无接听的意思。

“我的手机号码,也请你记住。”蕾蓉说,“凭直觉,我认为我们还会有联系的。”

须叔那张被浓密的胡须遮盖的嘴巴咧了一下,转身走了。

蕾蓉望着他的背影,一种怎么都压抑不住的不安,在她的心中不停地漫漶着,扩散到全身每一根神经、每一条血管,她觉得应该立刻扣下这个人,把他拘押起来,才是正确的做法,但是眼下既没有他犯罪的证据,又没有扣留他的道理,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离去,好像看到一条毒蛇无声地滑过草地,潜入了一所有着很多孩子的学校……

也许,我会为这一刻的犹豫后悔终生。

刘捷看须叔坐上一辆车,渐渐远去,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守在不远处的猴子走上前来,拿着手机递给他道:“厅长,安全屋刚刚打来电话,似乎有不明身份的人在顺景苑附近游走。”

刘捷的神情顿时变得非常紧张,接过手机,没说几句就发了火:“我已经讲过无数遍,徐冉是枫之墅血案的唯一幸存者和目击证人,所以,必须不惜一切代价,确保她的生命安全!这个任务完不成,我保证把你们肩膀上的花儿一颗不剩地全他妈拔干净!”然后骂了一句脏话,把电话挂断了。

他锁紧了眉头想了半天,对猴子说:“据你所知,特警队有没有什么人,身手和枪法都好,又绝对没有被陈一新那王八蛋渗透过的?”

猴子摇摇头:“厅长,您也知道,全市的警力几乎全都被调到全运会会场执行安保任务去了,包括特警队在内,何况,特警队的住宅楼还是陈一新帮忙解决的……”

“一个市的公安队伍,竟找不出一个百分之百和姓陈的没关系的!”刘捷咬牙切齿道。

猴子想了想说:“我有一个老上级,原来在一个省当刑警队长,后来因为犯了错误,被调到北京,在一个派出所当基层警员,最近跟着那个派出所所长来咱们市里交流警民共建的经验,他的身手超级棒,尤其擅用自动步枪,有百步穿杨、一枪爆头的本事!而且可以保证跟咱们这边没什么瓜葛,靠得住。”

刘捷若有所悟:“我听说过他,过去在英模表彰会上还见过一面……就请他了,你给枪械库打个招呼,给他配一把95式自动步枪吧,火力大又便携,用起来顺手,然后让他赶紧去顺景苑A座2单元1502,保护徐冉的安全,要快!”

“刘厅!”猴子叫了一声。

刘捷猛地意识到这是个需要高度保密的地址,尴尬地在嘴边竖了一下食指,表示自己知道了,又看了看身边,只有秦局和蕾蓉,才放下心。他朝秦局做了个手势,意思是回屠宰厂里面去,把剩下的事情再商量一下。

“站住!”

刘捷惊讶地回过头,看见了蕾蓉那一向温和的面容,此时却异常严肃。

“刘厅,我想跟你单独谈谈。”

秦局见气氛不对,连忙笑着打圆场:“蕾法医,咱们第一次见面,这眼看就到中午了,我做东,请您和刘厅一起吃个饭吧——”

话还没说完,就看到蕾蓉逼射向自己的两道目光,不知道为什么,他居然被吓得闭上了嘴。

刘捷无奈地苦笑了一下,带着蕾蓉走进了一个小屋子。

屋子里只有一张桌子和两张凳子,桌子横放在中间,很像是一间审讯室。

“关上门,坐下。”蕾蓉对刘捷说。

刘捷面子有点挂不住,一面关门一面嘟囔了一句什么。

“刘厅长,你知道不知道,一位公安系统的厅局级干部,一位主抓一省刑侦工作的高级领导,在办案过程中引入封建迷信的做法,是严重违反组织纪律的行为!”

刘捷往椅子上一坐:“蕾处,我请你来帮忙,你现在这副样子,像审犯人似的,算怎么一回事?”

“你到底懂不懂,我这是在帮你,真的有人把你这些做法汇报上去,你要面对的审查会比我这个严重得多!”蕾蓉严肃地说,“现在全国公安、司法系统都在狠抓纪律,树新风、扬正气,你搞这一套是错误的,是逆大趋势而行的行为!”

刘捷一笑:“蕾主任,你在京城待久了,你看到的大趋势,和我看到的不一样。”

蕾蓉愣了一下,反驳道:“我不管一样不一样,整个国家在往上走,往前走,谁也不能开倒车,把老百姓往封建迷信那一套里拉!”

“那你刚才为什么没有当场驳倒须叔?”刘捷问道。

蕾蓉一时间哑口无言,她其实也很恼火:自己作为一个科学家,居然没有坚持和须叔面对面地争论下去,但是仔细一想,又不能全怪自己,毕竟她和须叔说到底是两个知识体系培养出来的人。

“好啦好啦。”刘捷用大手理了理乱蓬蓬的头发,“蕾处,我把你当好朋友才跟你说的,须叔是我亲自请来的一尊神,没有他在前面驱凶,特种清洁工们连凶宅的门槛都不敢迈的——说正事吧,蕾处,今天请你来,真的不是为了让你接受凶宅有理的再教育,而是我想拜托你一件事。”

蕾蓉叹了口气:“什么事?”

“你大概也看到满城的全运会标语了,头儿们长脸,苦的可是公安。”刘捷苦笑道,“今晚全运会开幕,省城90%的警力都被调到会场附近执行安保任务,不要说各个分局人去楼空,就连派出所都只剩几个值班的,而我更是必须到场,指挥安保工作,所以有件非常非常棘手的事,只能麻烦你出面了。”

“你说。”蕾蓉道。

刘捷还没张口,突然听见外面有人在喊:“姐,蕾蓉姐,你在哪儿啊?”

蕾蓉打开门,唐小糖一下子钻了进来,嘟噜着嘴说:“蕾蓉姐,你们会议都结束了,为什么不告诉我一下啊?”

“这不还没来得及吗。”蕾蓉微笑着说,“我跟刘厅再说几句话,马上就完。”然后把门重新关上,对刘捷说:“接着刚才的话,你到底要托我办什么事?”

刘捷慢慢地说:“你能否帮我去造访一座凶宅?”

凶宅?!

怎么又是凶宅!

从早晨接到唐小糖的电话开始,蕾蓉就觉得自己仿佛陷入了一个由层层叠叠的凶宅组成的血色漩涡,无论怎样挣扎都抽不开身,反倒越陷越深。对此她感到焦虑和不安,然而好奇心产生的强烈魔力,又使她忍不住想向漩涡的最深处一探究竟……不过,她还是觉得,对刘捷的委托,自己需要一个能说服自己接受的理由:“我已经和唐小糖说好了,下午带她回北京,所以恕难从命。”

刘捷站定,凝视着蕾蓉,用一种诚挚到几近哀求的口吻说:“蕾蓉,我实在是没办法。自从枫之墅接连发生特大凶杀案以来,我承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压力,先是本市最著名的房地产开发商赵洪波被害,那案子诡异到了极点,大量的目击者看到,他死在门窗反锁的密室里,警方把降龙十八掌都使出第十九招了,就是破不了案。然后整整一队特种清洁工小组去清理现场时,除了一个幸存者,剩下的人全部横尸别墅,光看到那血腥的场景,就得做一辈子噩梦。两个案子都还没破呢,有个我们严重怀疑是犯罪嫌疑人的家伙——就是今天和你发生冲突的那个‘圆满地产’的老总陈一新,买下了枫之墅,请须叔带着重新组建的特种清洁工小组收拾了一番,今晚邀请了不少人在那里举办一个酒会……有个内线跟我说,可以派个优秀的推理者进去,重新勘查一下别墅,看看能不能查出两起凶杀案的真相,这恐怕是破案的最后机会了,否则以陈一新的狡诈,警方很难再找到理由涉足枫之墅,就是剩下什么犯罪证据,也早晚得被他毁掉,所以,我想请你帮我去一趟。”

蕾蓉顿时来了兴致,作为一位法医,她曾经出入过无数个犯罪现场,解剖过数不清的尸体……法医圈有句调侃的话叫“一年鲜,两年面,三年不挪是饭碗,四年熟,五年懒,六年纯粹是尸变”,意思是法医工作很难坚持,如果能坚持一定年份,必有原因,蕾蓉很喜欢最后那句,因为她转眼在法医岗位上已经工作八年了,在这个又脏又累又恶心又恐怖还工资奇低的岗位上,能坚持八年并获得突出成就,那真的是一种对谋杀特有的兴趣和情怀,好吧,就算被人说成是“尸变”也认了。

但她依然在沉默,因为刘捷的话或许触动了她,但还不够,是的,不够,对于蕾蓉这种在专业技能和业界地位上都堪称超一流的人物而言,你不可能在网上打个特价就指望她掏钱买俩锤子手机,必须赠送一张罗永浩专场讲座的门票,而且还得是VIP前排专座。

对此,蕾蓉清楚,刘捷更清楚:“另外,自从枫之墅血案发生之后,市里、省里各种谣言满天飞,都说是凶灵作祟,恶鬼报复,其后,赵洪波开发的一个叫滨水园的小区又连续发生凶杀案,搞得人心惶惶。就说特种清洁工这件事,要不是我们请了须叔,根本没人敢再做,所以,如果你能够查清楚枫之墅连续凶杀案的真相,才是让公众重新相信科学,摒弃凶灵等迷信说法的最好办法啊。”

这个老狐狸!蕾蓉心想,他明明完全不相信须叔那一套,又处处表现出对传统文化的谦恭,难怪四十出头就当到副厅长了……不过,不能不承认,他的话击中了自己的心坎,在经过整整一个上午须叔那些奇谈怪论的狂轰滥炸之后,也许没有什么比捍卫科学的尊严,更能激发她亲赴犯罪现场的热情了。

蕾蓉是个城府极深的人,心里想什么都不挂在脸上,刘捷却想多了:“安全方面你可以放心,我派那个一直跟着我的小伙子陪你一起去,他叫侯继

峰,是我的警卫员,别看他瘦得跟麻秆儿似的,论身手之好,在全省警察系统都是数一数二的。”

“可是,我现在对你说的那两个案子依然毫不了解啊。”蕾蓉说,“而且,我很奇怪,省厅、市局那么多人,你为什么不派个得力的干警去枫之墅,非要我这个外人来帮忙呢?”

“啥外人不外人的,天下警察是一家嘛!”刘捷明白蕾蓉已经同意帮忙了,不由得喜上眉梢,“陈一新那个人,你见到就知道了,论奸猾狡诈、为非作歹,他要说自己是第二,没人敢说自己是第一,这个人发家致富的经历就是一部流氓史,省厅和市局上下,凡是有点头脸的警探就没有不认识他的,也没有他不认识的,这里面的关系错综复杂去了……而你去的话,一来他不认识你,二来你长期做法医,身上没有警察的挂相,他未必能识别你的真实身份。咱们等会儿一起走,我送你去枫之墅,路上我把两起凶杀案的前后经过详细讲给你听,然后再给你编造一个合适的身份,让你大摇大摆地走进枫之墅……”

谈得差不多了,蕾蓉和刘捷一起走出小屋子,她突然感到自己刚才开会时喝多了水,这会儿需要方便一下,便把挎包递给唐小糖说:“你帮我拿一下,陪我去趟洗手间吧。”

洗手间比较远,两个女孩肩并肩地往前走,看着唐小糖有些苍白的侧脸,不知为什么,蕾蓉又一次想起了须叔,想起了白色洗手盆边沿的那枚指甲。

心里便是一颤。

必须让这孩子尽快离开此地,否则,总觉得有什么可怕的事情会在她的身上发生。

“小唐,我临时接到一个任务,可能暂时回不了北京了,可是把你留在省城,我又实在不放心,你看这样好不好,你先回北京,我把这边的事情处理完了,再回京和你会合。”蕾蓉用温和的口吻说。

“我不。”唐小糖把嘴撅得老高。

蕾蓉误解了:“如果不想回北京,你就先回上海吧,自从你上次……出了那件事情以后,你爸爸一直在满世界打听你的下落,一万个不放心的,你回家休息一段时间,我会尽快去找你的。”

唐小糖杏眼圆睁:“姐姐,你是不管我了么?”

“小唐你别误会。”蕾蓉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跟她解释,一方面,她总觉得早晨唐小糖在刷牙缸里看到的那枚指甲是一种不祥的征兆,另一方面,她的潜意识中知道自己接下来可能深入险境,无论表面怎样平静,内心依旧是排斥不掉的忐忑和紧张,五味杂陈之下,她竟然罕见地说不出话来。

“蕾蓉姐,我真的好怕好怕,虽然我连自己怕的是什么都不知道……”唐小糖却认为她是被自己问住了,急得抓着她的手一阵摇,说话带着哭腔,“也许我就是害怕自己无论走到哪里都会遇到凶宅,我努力了,我用尽办法去摆脱李媛的鬼魂,可是没有用……你知道我还是个小孩子的,我只知道跟你在一起才是安全的,你可不能不管我了啊!”

缢死者的凶灵往往化作人形物,于自缢的时间浮现,极其恐怖,且对造成其死因者纠缠到底、报复不休。

蕾蓉慢慢将她的手从自己的手背上拿开。她凝视着唐小糖那双泛着水光的大眼睛说:“小唐,你已经不是个小孩子了,有些问题你害怕也没有用,必须独自去面对,独自去处理,否则你无论逃到哪里,都会遇到凶宅的,因为走不出凶宅的不是你的人,而是你的心。”

唐小糖看着蕾蓉,目光从惊讶变得犹疑,从犹疑变得恐惧,从恐惧变得愤怒,从愤怒变得冰冷……她好像第一次发现,这个她视作亲人的姐姐,其实和自己并没有血缘关系。一种遭到背叛和遗弃的感觉,袭上了她那敏感的心头,而这种感觉因为早晨被一枚指甲导致的惊吓,无限放大,放大,终于放大成一片无法谅解的绝望。

她一把将挎包塞给蕾蓉,转过身,飞快地往厂房外面跑去。

“小唐,你回来!”蕾蓉一下子急了,追出了屋子,“你误会我啦,你快点儿给我回来。”

一只手突然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蕾蓉回头一看,是刘捷。

“随她去吧,那就是个长不大的孩子。”刘捷说。

望着渐去渐远的唐小糖的背影,蕾蓉一阵心悸,险些落下泪来,因为她无比清晰地预感到:这也许是她和唐小糖的最后一次见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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