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地下自行车库,他们看见很多穿着橘黄色隔热服、戴着白色头盔的消防员正在往小区南边的一栋住宅楼里冲。听声音,救火车的水龙此时此刻应该已经架了起来,正在他们看不见的楼南侧实施灭火动作,这说明着火的应该是某个朝南的房间,但是由于火势太大,他们站在楼的北侧居然看到滚滚的浓烟像黑色的巨蟒一般从楼顶上钻了出来,向天空不断地蜿蜒……

南北通透的房子,南屋着火,北屋的纱窗也像生了白内障似的蒙上了烟尘。

“三楼!”夏祝辉不禁叫了出来,“是于文洋他们家!”

这一切,似乎早就在呼延云的预料之中,他叹了口气,叹气声居然有些绝望和无奈:“走吧,咱们看看去,希望于文洋还没被烧死。”

他们来到楼门口,还没抬脚进去,已经被潮水般汹涌而出的住户给挤了出来,原来得知着火的消息,大家都逃命要紧了。他们有的骂骂咧咧,有的像小白鼠一般张皇失措,有的提着个估计是最重要的皮箱强装镇定,可惜拖鞋左脚男式右脚女式,还有的干脆穿着背心裤衩,哭丧个脸望着似乎正在化成一缕青烟的家。

有一只史宾格犬汪汪汪地跑了出来,那半黑半白黑白不分的难看模样,像是已经在火里过了一道似的。在它的后面,紧追着的是于文洋的妈妈,不停地叫着:“阿宾你回来,阿宾你快回来!”

这时,一个穿着和痤疮一样衣服的九门安保公司的保镖搂着于文洋的腰,扛着他的一只胳膊,把他半挟着救了出来。只见他满眼的惊恐,喉结不停地吞咽着,右半边的头发几乎被火燎光了,活像一只秃尾巴鹌鹑的屁股,发出一股难闻的臭鸡蛋味儿,他满脸都是汗污,衬衫扣子几乎被撕扯光了,露出胸前一片可以配着酸菜下锅的白肉,走路一瘸一拐的,也不知是扭伤了脚还是受惊太重,脏兮兮的手掌竟好像是四条腿爬出火场的!

看见他还活着,呼延云喘了一口气。

但是当于文洋看见他的时候,趔趄着来到了他的面前,一下子摔倒在地,号啕大哭:“呼延先生,呼延先生,你救救我,你救救我啊!真的有人要杀我啊!”

呼延云赶紧将他扶了起来:“文洋,到底是怎么回事?是你家着火了么?怎么着起火来的?”

远处跑过来一个人,正是九门安保公司的那个痤疮,他焦急的样子,满脸的疮疱都像圣诞夜的串儿灯一样发亮:“于公子,你没事吧?”

于文洋还没说话,他的妈妈先冲上前来,一改那天晚上在餐厅时的彬彬有礼和自我约束,瞪圆了双眼,破口大骂:“你们他妈的干什么吃的?!让你们保证我家的安全,你们赌咒发誓,恨不得把自己吹成铜墙铁壁,现在呢?你们看看,你们倒是睁开眼睛看看,居然在我家放起火来了,差点把我们全都给烧死,你们可有什么用?我家那条狗看见火,还知道叫唤两声呢,你到现在才过来,我家里花那么多钱雇你们,难道是请你们到火葬场给老娘捡骨灰的?!”

她的吼叫声像撕裂了铝皮一般尖利,以至于脸上的粉都扑簌簌地往下掉,脖子上那块水滴状的翡翠,由于她脸色的映衬,比上次见时更绿了几分。

大概是实在不习惯“文佩”突然变成了“雪姨”,痤疮一时间目瞪口呆,呼延云却早就看惯了人们各自的变脸造诣,所以苦笑一下,把于文洋拉到一旁问道:“火是怎么着起来的?”

“我不知道啊!”于文洋浑身还在发抖,“昨晚我熬夜看小说,今早吃完早饭,犯困得厉害,就躺在床上眯瞪,不知过了多久,突然听见屋子里传来‘啪啦’一声,好像是玻璃杯打碎了似的,但是比那个声音闷一些,我困得不行,懒得起来看,想睡醒了再收拾,谁知很快就闻到一股呛人的烟味儿,起来一看,整个书柜都烧起了熊熊大火!我拿被子扑打,怎么都灭不了火,可是书柜里有好多重要的东西,我不能就这么一走了之啊……火势越来越大,眼看就烧到门口了,留在我家里那个保镖死命把我往外拽,才没让我被活活烧死在屋子里头。”

“啪啦”一声!

好像是玻璃杯打碎了似的。

呼延云有点困惑,火起得这么突然,火势又这么大,难道是有人往屋子里发射了燃烧弹?可是,假如是这样,不是应该是两声么?第一声是燃烧弹打碎玻璃的声音,第二声是燃烧弹冲进屋子里在书柜或地板上炸碎的声音……为什么只有一声就烧起来了呢?

“你睡觉的时候,窗户关上了吗?”呼延云问。

于文洋点点头:“只是没拉窗帘而已。”

那么,就是有人用金属箭头的强弓硬弩,从外往里射了一箭?箭上带着燃烧物,射破玻璃窗之后,引燃了大火?

他这么想着,问痤疮:“起火时你在什么地方?于文洋家的窗户下面和正对着窗户的那棵大树,都在你的视线控制范围以内吗?”

痤疮无精打采地说:“在啊,树下和树上都绝对没有人!”

那么,段新迎是怎样往于文洋的屋子里投掷燃烧弹的呢?

不好!

呼延云狠狠地咬了一下嘴唇,他意识到自己犯了作为推理者无论如何不该犯的一个致命的错误,也是他从来没有犯过的错误,那就是在根本没有搞清案情之前就锁定了嫌疑人,这往往是冤假错案的开始。

可是,该死的,这难道不是因为段新迎是唯一的嫌疑人么?!

“你听好。”呼延云定了定神,问痤疮道,“你的印象中,着火前,有没有什么遥控飞机、飞艇之类的飞过于家的窗户外面呢?”

刚才在路过于文洋家的窗户下面时,他仔细观察过,隔着马路是一个军队家属大院的门口,根本没有可以用来架设射击位置的建筑,更何况,于文洋家的窗前正好有一棵茂密的大树阻挡,就是选择了射击位置,架起了类似榴弹发射器之类的装置,也不可能瞄准后把燃烧弹发射进于文洋的房间。所以呼延云想的是,袭击者是利用遥控飞机,接近于文洋家的窗户,然后发射——比如火箭筒之类的东西,这听起来很像是塔利班才能做到的事情,或者《碟中谍》里面的情节,可是除此之外,他实在是想不出来外面的人怎么能远距离把燃烧弹发射进一个窗户紧闭的房间里。

然而痤疮斩钉截铁的回答,让他的心凉了半截:“没有,呼延先生,我们受过训练的,在执行保镖任务时,是做到360度无死角的,眼睛看不到的,用耳朵听,耳朵听不到的,用鼻子闻,鼻子闻不到的,用每根汗毛去感受周围环境的变化,出事前,别说什么遥控飞机了,连鸟儿都没有飞过于家窗户附近一只!”

呼延云呆呆地站着,眼前是各种红红绿绿的男男女女跑来跑去,他们因为火灾而发出的呻吟、怪叫、叹息、哀号,在耳鼓里交汇成一组用钢丝球刷干锅般的怪声音,嘶啦嘶啦、嚓啦嚓啦、哗啦哗啦,这声音没有节奏、没有章法、没有逻辑,除了让听着它的人心烦意乱、手足无措、恼羞成怒之外,什么意义都没有。

一股从未体验过的挫败感,让他那一向以理性和冷静著称的头脑,也为无名之火胀满。

不行,我不能这样下去!

不能让心神为对手所乱——这是推理者要恪守的基本原则。

可恨的家伙,我一直认为你根本不配做我的对手的!

对了,当实在找不到作案方法时,搞清嫌疑人在案发时间的行动,发现可疑之处,也是突破的办法。

他拍了拍汗津津的脑门,拿出手机,拨通了刘新宇的手机号码。

好半天才有人接,电话里面乱糟糟的。呼延云暂时也没想那么多,直接说道:“老刘,于文洋家着火了!”

“啊?”刘新宇一惊,“怎么搞的啊?”

呼延云说:“暂时还没搞清楚着火的原因,我想问问你,过去半小时左右,段新迎出没出家门?”

刘新宇说:“出家门了啊。”

“去哪儿了?”呼延云火急火燎地问。

刘新宇下面一句话,差点把呼延云的鼻子气歪了:“他就坐我旁边,跟我一起在饭馆里吃饭呢。”

呼延云喘了半天粗气,才压低了嗓子说:“你肯定,过去半个小时他没到于家附近来?”

“啊?”刘新宇大声说,“我听不见,这里面人多,乱着呢,你稍等哈……好了你再说一遍,我到门外面来了。”

呼延云强压住胸头一口恶气,把问题重复了一遍。

刘新宇说:“岂止半个小时啊,早晨8点半他上门来找我,到现在,我俩一直在一起呢,我先陪他去区人才招聘市场看了看,快到饭点了,才带他来一起吃个饭。”

区人才招聘市场离这里非常远,如果刘新宇说的是真的,那么段新迎别说亲自来施放燃烧弹了,就连遥控无人机轰炸都不赶趟!

“那么……”呼延云的问题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这一上午,段新迎的神情、语态有什么不正常的地方么?”

“一点都没有,就是个老老实实找工作的求职者,我可以肯定他和于文洋家的火灾一点儿关系没有,他到现在还不知道这档子事儿呢。”

挂断电话,呼延云思忖:难道一切是那个疑似段新迎“助手”的巩柱做的?可是他刚才明明是和自己“背道而驰”的……要不,他就是故意让自己和夏祝辉看见他的“去向”相反的?不对,如果按照这个逻辑,必须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巩柱不仅事先知道自己和夏祝辉要来红都郡勘查,还要知道他们一定会走那条斜街小路,这怎么可能呢?

夏祝辉似乎看懂了他的疑惑,主动说:“这样,等会儿火灭了,你看看火场到底啥情况,我现在去调查段新迎和巩柱在着火前的行踪。”

呼延云点点头:“你下楼后顺便去一下物业,问问地下自行车库的那个梯子,在三年前案发之后,还有谁用过,我看那梯子脏得厉害,用过的人不多,应该很容易查出来。”

夏祝辉一愣:“问这个做什么?”

呼延云说:“刚才我踩着梯子爬上去找东西的时候,发现墙上有好几道压痕,显示那个梯子曾经多次被搭在那面墙上,也就是说,有人曾经和我一样,想攀登梯子在上面寻找些重要的东西。”

夏祝辉答应了,他前脚刚刚离开,姚代鹏和孙康就带着一队警察,火急火燎地赶到了,一见面,姚代鹏就恶狠狠地说:“这他妈肯定是段新迎那个混蛋干的!”

呼延云叹了口气,把和刘新宇刚才的通话内容说了一下,没想到姚代鹏一根筋:“就算是这样,也是段新迎干的!”

“老姚,那你说说,段新迎是怎么往窗户里投掷燃烧物的?”呼延云皱起了眉头。

姚代鹏愣了半晌,一翘鹰钩鼻子说:“这有啥难的?比如,在树上挂一面凸透镜啥的,然后阳光照下来,聚光成热,把书柜点燃……”

呼延云皱了皱眉头:“老姚,那棵树下面一直有人看着,段新迎什么时候挂的凸透镜?更何况,每个透镜的焦距是不一样的,对焦的距离也就不一样,那棵树离着于家的窗户和书柜虽然不算很远,但是如果想实施透镜点火,就得用长焦距透镜,还必须满足一个条件,那就是太阳必须在光轴上……这一切都需要经过对透镜和书柜的距离、太阳方位角的精密测量和计算,在一定的时间把透镜挂在位置正好的树杈上,并根据阳光的移动进行调试……哪儿是你说的那么简单的?”

“照你这么说,完全不可能喽?”姚代鹏依然不服气,“我偏偏要到那棵树上去看看。”

呼延云一辈子惹不起这种不讲逻辑的人,只好由他去了。

这时,三三两两的消防员走出楼门,虽然个个精疲力竭、灰头土脸的,但是神情都很放松,一个领头的主动找到孙康介绍了几句情况,孙康点点头,走过来对呼延云说:“火已经灭了,火场可以进了,呼延先生需不需要先进去看看呢?”

呼延云说:“我先看看没问题,但你还是请刑警队专门处理火灾现场的刑技(刑事技术人员)和消防局的火调专家赶紧过来吧。”

说完,他走进单元门,迈步从楼梯往上走(着火时电梯已经被自动关闭),来到三楼,才发现这小区的豪宅名字真不是白来的,居然是一梯一户,每层只有一套房子。

此时此刻,于文洋家的门大敞着,呼延云在门口穿上鞋套,小心翼翼地往里屋走去,客厅的地板好像是一片沼泽地,包括湿淋淋的地方在内,都是青黑色的,火已经彻底扑灭了,但呛人的灰色烟尘依然从不知什么地方汩汩地冒着,偶尔还有红色火星倏地飞过,好像吃多了辣椒的嗓子。放眼可见打烂的器皿、倒塌的家具和熏黑的墙壁,烧焦的纸张像一团团烂泥一样,被不知什么力量抛掷得到处都是,原本装修得无比奢华的吊顶、文化墙、瓷砖、百宝阁都像从乐高大装盒里倒出来一般不成个样子……

如果怎么都找不到放火的办法,岂不是成

了不可能犯罪了么?

不对,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

身后,一个人突然冲进了左手一间屋子,呼延云连忙跟了过去,那人在一个烧成炭堆似的书柜面前扒拉了半天纸灰,用哭腔嘶吼着:“我的留学审批材料啊!这下可完了,这下可全完了!”

是于文洋。

呼延云的心又提了起来,刚才他想还有一种可能,就是火源不是从外面点燃后投掷进来的,而是于文洋自己在房间里放的,目的是让有人要谋杀他的“案件”看起来更加真实,以便让警方尽快把段新迎抓起来……或者出于更加不可告人的动因。可是现在,留学审批材料被烧,他短时间根本不可能去瑞士上学了——在段新迎货真价实的威胁面前,他怎么会干出这么自寻死路的事情?

呼延云端详着这个房间,看样子,这是于文洋的卧室,也是他的书房。果然和自己当初推理的一样,一体化写字台和卧床像张巨大的折尺,靠着远离窗口的西北墙放置。那个书柜面朝东边、背靠西墙,挨着窗口,已经被烧得分辨不出原状,从上到下萎缩变形,塌掉的柜板压着厚厚一层纸灰,被水一浇,跟洒了一摊黑芝麻糊似的,湿漉漉、黑腻腻的,此外还散落着几个估计是奖杯之类的有机玻璃,以及形状各异的摆件,此刻都跟烤煳了的玉米和香菇相似——从房间的损毁状况可以判断,最初的火舌就是从书柜这里燃烧并迅速蔓延开来的。

那么,于文洋说的“啪啦”一声,到底是怎么回事?

呼延云一边琢磨,一边慢慢走近窗口,脚下突然传来“咔嚓”一响,他低头一看,原来是落地大窗在救火时被从外面敲碎了,玻璃碴在窗户下面散碎得犹如暴雨时的水泊。透过窗户可以看见,下面,曲臂云梯正在缓缓收起。

正对面的树上还趴着一个姚代鹏。

“找到凸透镜没?”呼延云喊了一嗓子。他并没有调侃或嘲讽的意思,而是急于找到任何一个哪怕是有万分之一可能的燃火方式。

正是七月底八月初最热的时节,白花花的阳光透过枝叶的密隙,洒在姚代鹏的背上,像披了鱼鳞似的,他的腮帮子一鼓一鼓的,活像一条上钩的鲫鱼:“除了几根断了的风筝线,啥也没有!”

得!

呼延云转过身,在这烧炭翁宿舍般的屋子里转了一圈又一圈,还是什么都没有发现,这样看来,除了刑技找到更加确切的起火点和点火方式之外,暂时是毫无进展的可能了。

他看了看半蹲在地上发呆的于文洋,上前拍拍他的肩膀:“站起来,别一副孬种的样子!留学材料烧毁了,再去申报一遍不就得了。”

“别的还好办,那个参加公益活动的鉴定书,瑞士方面审核了好久才通过的啊!”于文洋依然带着哭腔,“出了这么大的事,就算我重新申报,走快速通道重新审核,也需要时间,好几个审核手续必须本人亲自到大使馆办理,本来我还想提前出国,这下泡汤了……还不知道这期间会出什么别的事,我的天啊,那个姓段的王八蛋,为什么就是不肯放过我啊?”

为什么不肯放过你,难道你自己不知道么?

呼延云冷冷地看了他一眼。

于文洋慢慢地从地上站了起来,弓着腰,抻长了两条胳膊,扒着垮塌的一段书柜柜板,好像一只晨起的猫,乍起的头发和哆嗦的身体,忽然生发出一种此前从未有过的气息——

这种气息有如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室里,突然闪过一道利刃的寒光,令人毛骨悚然,看得呼延云不由一颤。

但是当于文洋转过身的时候,他那张惨白的脸上依旧布满了紧张、拘谨、憔悴和令人可怜的不堪重负,仿佛是一只绷得太久马上就要断掉的弓弦。他就那么站在屋子里,发散的目光环顾着四周,神情好像被遗弃在井底的矿工望着黑黢黢的矿洞,那样绝望,那样忧伤,终于,他把一双眼睛转向了呼延云,双眸却空空荡荡毫无神采,他的嘴唇张了两张,正想说些什么,裤兜里突然响起了一阵音乐声,他拿出手机,木然地接听了,之后扒着窗棂向外面的街道看了看,眼中重新焕发了一点点神采,迅即冲出了房门,向楼下跑去。

呼延云好奇地往窗外望了一眼,只见一个蛮漂亮的女子正在楼下徘徊,紧皱的眉头显示出她焦虑的心情,不久,于文洋跑到她的身边,和她紧紧拥抱,然后两人低声私语着,可以想象那女子是表示担心,而于文洋在不停地宽慰她。直到这时,呼延云才想起,这个女子他见过,就是前不久差点和于文洋一起被溜车挤死的欣欣。

这时,他兜里的手机嗡嗡嗡地震动起来,由于一向不喜欢被刺耳的铃声打扰——他的手机永远是静音或震动状态。接听之后,是夏祝辉在说话:“呼延,我找到段新迎了,他和一个叫刘新宇的在一起,说是你的同学和好友。我打电话问过区人才招聘市场了,没错,段新迎上午基本上都在那里找工作,然后来这附近的饭馆吃饭,绝对没有时间去于家。巩柱上午去一家民办幼儿园应聘当保安,也没有作案时间。”

“段新迎知道于文洋家着火的事情了么?”呼延云问。

“知道了,我当面告诉他的,刘新宇一直跟他保密来着。”

“嗯,老刘做得对,段新迎知道之后是什么反应?”

“很沮丧,很失望,不停地念叨着‘怎么没烧死那个王八蛋’等等。”

接下来这个问题,呼延云问得很慢很慢:“老夏,你觉得,段新迎的沮丧和失望,是单纯因为可惜没有烧死于文洋呢?还是因为自己的谋杀计划被挫败了?”

听筒里一片寂静,很久才传来夏祝辉的嚅嗫:“我没感觉出……”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这个问题确实有点太难为他了。

夏祝辉说:“呼延,你让我问的那个梯子的事儿,我去物业问过了,他们说,梯子一直放在地下自行车库,只在维修管道的时候,工人会用,其他什么人用过,他们不知道,也没有登记过。”

“那么,能不能跟他们调一下自行车库的监控视频,我们自己查?”

“物业说了,红都郡是高档社区,没有偷自行车的小偷,所以自行车库没有安装监控视频——估计要是安装了,段明媚的死因也就不会成谜了。”

呼延云无奈地叹了口气。

“不过——”夏祝辉的这一个“不过”,让呼延云的精神像被线提了一下,猛地振奋了起来。

“不过——”夏祝辉说,“有个物业的老工作人员回忆,三年前那场事故后不久,于文洋曾经找过他,问了一个和你一样的问题。”

呼延云有点没听明白:“什么问题?”

“于文洋问物业那个人,出事后,有没有人用过那个梯子。”

好像“砰”地打着了炉火,刹那间,呼延云看到了被火光照亮的暗处,但也许是火势太大太猛,满脑子的脑浆又仿佛迅即在火上煮开了似的,沸腾成一锅混混沌沌的杂粮粥。

“老实说,呼延,我怎么觉得这个案子越来越乱啊?往哪儿走都是岔路口,都恨不得有108个方向,真的走下去又都是死胡同。”夏祝辉抱怨道。

“不,不是这样的。”呼延云低沉地说,“也许107个方向都是死胡同,但一定会有一个走得通……”

放下电话,他呆呆地站了一会儿,把混乱的思绪梳理了半天,却依然感到无比迷惘和困惑,他忽然想起了张昊,想起了他第一次来找自己时,对于文洋几次差点被谋杀,怀疑段新迎却又找不到任何证据的苦恼和困惑,当时自己接下这个案子时,信心满满,觉得无非是阻击段新迎这么一个笨蛋,应该不费吹灰之力,谁知事情发展到现在,跟最初的设想早已大相径庭,上次“爆炸案”等于被段新迎玩儿了一道,而这次的纵火案连一点儿眉目都摸不到……

极度凶险,出狱后极可能再次犯罪,并完全无法预知犯罪手段。

林香茗在那份鉴定书上的警告,正在一点点化为现实。三年前段明媚的死因,倒是越来越明朗了,这却也让他越来越怀疑自己当下做的一切,到底是对,还是错。

身后站着一个人。

呼延云的后脖子突然感到一股寒意,不是鬼魂袭来的凉风,也不是凭空落下的雪花,而是第六感这只黄蜂狠狠的一蜇!

他回过头,空无一人。

可是,我不是明明看见你了?你确实存在,你的体型,你的仪态,你的声音……就是你,藏身在地下自行车库,偷窥着我勘查现场的一举一动,当我准备放弃寻找段明媚死亡真相的时候,突然发声让我“等一等”,但是又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我见过你,我认识你,你才是躲在段新迎身后操纵他的傀儡师——可是我就是看不清你的面容!

你是谁?你到底是谁?!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走进来了两个人,一个是孙康,依旧松松垮垮、大大咧咧的样子,另外一个穿着警服,戴着口罩,手里提着一只现场勘查工具箱,孙康介绍说这是刑警队专门负责勘查火灾现场的刑技,呼延云点了点头,往外面走去。

下到楼下,正好遇上姚代鹏,他一边掸着刚才爬树时沾上的一身灰土,一边问呼延云:“怎么样?有没有什么发现啊?”

呼延云苦笑了一下,摇了摇头:“刚刚上去一个刑技,看来只能指望他找到起火原因,才能知道到底是不小心失火还是人为纵火了。”

“怎么可能有那么巧的事情,恰恰在这个时候不小心失火?肯定是人为纵火,而且一定是段新迎干的。”姚代鹏咬牙切齿地说,“我就不信他真的能不留任何痕迹地放一把没名没姓的大火,我就不信每一次都抓不到他的狐狸尾巴!”

“老姚!”身后传来一声招呼,是孙康晃晃荡荡地走了过来。

“你怎么下来了?”呼延云有点惊讶。

孙康耸耸肩膀:“勘查员在勘查火场,等会儿消防局的火调专家也要过来,我在旁边待着又帮不上什么忙,碍手碍脚的,干脆自觉点,下来得了……对了老姚,跟你说个事儿,刚刚林凤冲给我打电话,说他们对那几个捅流浪汉的人渣又审了几审,得到一个很重要的消息,说接红单的是一个叫‘地下魔兽’的流氓团伙,领头的叫张东生,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我们已经撒出人去找他,因为据说那个红单已经签收了,也就是说他们要害的人危在旦夕——”

红单——就是杀人的订单,黑道上也有黑话讲究,“拒签”就是未成年人流氓团伙不肯做,“挂单”是指团伙答应了,但是还没确定实施的方法和时间,先把事情晾一晾,“签收”就是团伙不仅答应了,而且已经进入实施阶段,“烧了”是指事已经办完了,连钱都收了。

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

呼延云立刻想起他在紫玉饭店对面小区遇到的那伙儿流氓,自己偷听他们对话时,恰好是被那么一个右眼眉骨上有刀疤的家伙发现了,还好他一时麻痹大意,让自己“滚”了,不然这条命没准儿就断送在自行车棚外面了。

“看清他的照片,记住他的长相,千万不要搞错……要让一切看起来像是一场意外……我会找准时机,给你们打电话,然后再下手……”

那个“下单”的人,自己还记得,是一个看上去病弱的男同学,虽然相貌没看得太清楚,但可以肯定的是:他是花园里中学的学生。

呼延云马上把这个情况讲了一遍,姚代鹏立刻给手下打电话,让他们赶紧去花园里中学查找和呼延云描述相似的学生,然后对孙康说:“糠大萝卜,如果找不到呼延说的那个学生,无法及时取消那个红单,于文洋就很危险了啊!”

“‘红单’的杀人模式比较一致,都是路上寻衅滋事,借故群殴,趁乱杀之,容易预防。只要于文洋待在一个地方不动,身边加以保护,‘红单’就要不了他的性命。”呼延云安慰姚代鹏道,“真正值得担心的,还是那个看不见摸不到的‘隐形杀手’,于家被烧成这个样子,短期内是没法住人了,如果是在宾馆或其他什么地方住下,会不会反而中了隐形杀手的调虎离山之计,利于他再出杀招?我建议,把他们一家人转移到安全屋去吧,在警方24小时的保护和监控之下,应该能确保人身安全。”

“我刚才给于跃打了个电话,他说没关系,在这个小区他们还有一套三居室,只是极少有人知道,房子一直空着,暂时搬到那里去住就可以了。”孙康说。

“话说,家里烧成这样,老婆孩子差点烧死,怎么于跃也不回来看看啊?”姚代鹏皱着眉头问。

“成功人士嘛,老婆孩子永远不是最重要的。”孙康用嘲讽的口吻说,然后拍拍姚代鹏的肩膀,“老姚你不就是担心于文洋出事,影响到你那个宝贝疙瘩的‘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么?火灾一出,九门安保公司肯定会加强安保力度,我再派几个警察,在于家新的住宅附近巡逻,限制于文洋

外出行动,这总行了吧?你家里天大的事情,赶紧回去照顾吧,咱们不是成功人士,就别干那六亲不认的事儿。”

姚代鹏咧开嘴笑了。

呼延云和姚代鹏一起走出了小区,呼延云觉得疲惫不堪,转眼一看,姚代鹏也在咯吱咯吱地揉着眼睛,便对他说:“老哥,你真的应该好好休息休息了。”

“于文洋一天没有平安出国,我一天都不得消停。”姚代鹏叹道。

“他出国的审批材料都烧了,估计得重走程序,不定什么日子呢。”

“我听说了,他爸于跃在找瑞士方面,托关系走快速通道了。”姚代鹏说,他眼睛一转,突然看见于文洋的妈妈抱着家里那只史宾格犬,匆匆地往这边走过来,就打了个招呼,“干吗去了啊?”

知道姚代鹏一直在为保障儿子的安全而努力,于文洋的妈妈还算客气:“我怕阿宾在火中受惊,带它去附近的那家宠物医院看看,没大事才带它回来。”

看着于文洋的妈妈走进红都郡,姚代鹏对呼延云说:“你不觉得,于文洋其实挺可怜的么?”

“为什么?”

“他差点被火烧死,他妈只顾着照看那条狗,他爸连回家来看看他的时间都没有,这还不够可怜吗?”

“可怜不是借口。”

“什么?”姚代鹏一愣,有点没听明白。

“在这个世界上,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可怜之处,因此,‘可怜’不是让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地伤害别人,并逃避责任的借口。”呼延云说。

姚代鹏望着他:“呼延,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呼延云神情阴郁,沉默不语。

“等我把段新迎抓起来,你就什么都不用愁了。”姚代鹏说,“那个家伙实在是太可恶了!”

“难道你就没有想过,也许段新迎比于文洋更加可怜?”

“你刚刚说的——‘可怜’不是让自己可以为所欲为地伤害别人,并逃避责任的借口。”

“也有一种例外……”

“哪种?”

“复仇——尤其是,父亲的复仇。”

“父亲的复仇?”姚代鹏越来越糊涂了,“你是说……你是说段新迎的女儿真的是被于文洋害死的?呼延,我不信案子过去三年了,你还能掌握什么于文洋有罪的铁证,如果没有足够的证据,就怀疑于文洋是杀人凶手,这可不应该是你这个大名鼎鼎的推理者的风格。”

“那么,我想问问你,假如我掌握了他有罪的铁证呢?”

“我不信!”姚代鹏说,“如果有,就请你拿出来!我在市局的未成年人犯罪调查组工作了这么多年,一个未成年人会不会干坏事儿,能干多大的坏事儿,我一眼就能看出来,以于文洋的家教和素养,根本就不可能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他一个小白脸加乖孩子,稍微重一点儿的话都吓得直哆嗦,怎么可能杀人?”

“人性本来就复杂,更何况现在的孩子都成熟得早,我们又不可能深入他的家庭去了解他真实的生存环境,你怎么能确认于文洋只是表面的模样,你怎么能确认他在和黑暗独处时,没有另外一副面孔?”呼延云说,“从刑法的角度讲,拘泥于‘未成年’三个字愚蠢透顶,谁说未成年人干不出令成年人都肝胆俱裂的罪恶?!”

“你这话,倒让我想起十年前的那个案子了。”姚代鹏冷笑道,“那时你可是斩钉截铁地告诉我们,林香茗不是杀害牛毅的凶手。”

话刚说出来,姚代鹏就后悔了。

他看到,呼延云的目光猛地黯然下来,闪烁着异常哀伤的光芒。

但是姚代鹏生来不会安慰别人,说出来的话,泼出去的水,后悔也来不及了,他转过身,把呼延云留在原地,径自走了。

姚代鹏整整一下午,都在花园里中学,和未成年人犯罪调查组的同事,会同管片儿派出所民警、校方、教育局一起筛查学生档案,寻找呼延云所说的那个“病弱的男学生”,最后筛出九个人,请该校“青少年绿色成长自助会”的负责人徐桐帮助辨析,徐桐倒也认真负责,闹着肺炎仍赶到学校协助警方工作,可惜的是直到晚上9点,学校里连上晚自习的学生都走光了,人去楼空,仍无法确认到底哪个是下红单的人。

姚代鹏只好无奈地回家去。

老婆见他到家,赶紧拿出热在锅里的菜。

这弄得他非常惭愧:“你看,本该是我照顾你的,谁知道今天忙一个案子,又回来晚了……”

“我没那么娇气。”老婆温柔地笑了,“赶紧吃饭,不然凉了再回一次锅就不好吃了。”

姚代鹏边吃边把今天的案子跟老婆念叨了一番。按理说,警队规矩,任何没有结案的案件,都必须严格保密,哪怕家人也不例外,可是毕竟老婆原来也是做警察的,虽说后来离开了警队,但思维方式依然保持着昔日的敏锐,所以姚代鹏经常和她说说,让她帮忙“活动活动脑子”,省得自己被自己那一根筋带到沟里去。

老婆盘着腿坐在沙发上,一边浏览着母婴网站,一边听他絮絮叨叨,等他说完了,直接给了他一句:“你当着呼延云说林香茗的事儿,就是不对,谁都知道他们俩是好朋友,十年前牛毅被杀的案子,没有证据是林香茗做的,你现在拿出来说,算什么,说不过人家就恶心人家?”

姚代鹏搓了搓脑门:“唉,其实我一说出来也觉得不合适了。”

“哪天叫呼延云来家里坐坐吧,早就听说过他的名字,又和你那么有渊源,一起敞敞亮亮地喝顿酒、吃顿饭,就没事啦。”老婆看了看笔记本电脑右下角的时间,“不早了,赶紧睡吧。”

“对对对,得赶紧睡,明早我还得起床到医院挂号去呢,上次晚去了十分钟,就没挂上专家号。”姚代鹏说。

夫妻俩熄了灯,躺在卧室的床上,姚代鹏用手轻轻抚摩着老婆隆起的小腹:“我儿子今天乖不?”

“儿子,儿子,你怎么就知道一定是儿子?”老婆嗔怪道,“你闺女今天挺乖的,就是刚才听你说案子,不知咋的,踢了我两脚。”

姚代鹏不好意思地“嘻嘻”笑了两声:“看来是想早点出来,像她妈妈一样当个陀枪师姐呢……你别说,呼延云那小子还真有点儿道道,上次我俩重逢,十年没见,他光看我戒烟戒酒又情绪不错,就猜出我要当爸爸了。”

“所以让你多听他一点儿,别自己钓不到鱼就把别人的鱼钩都往直了捋。”老婆说,“早点睡吧,孩子他爹,明早还要辛苦你呢。”

凌晨4点半,压在枕头下面的手机嗡嗡响了,这是姚代鹏设的闹钟,他揉着眼睛爬起来,蹑手蹑脚地走出卧室,把门轻轻带上,然后在客厅里穿了衣服,把挂号需要的各种证件和上次孕检的材料往帆布挎包里一塞,然后将挎包往肩上一挎,拎起折叠小马扎走出门去。

正是最黑暗的时分,姚代鹏深一脚浅一脚地走在没有路灯的街道上,不停地打着哈欠,夏夜的风像温吞水一样说凉不凉,说热不热的,吹在脑壳上,又麻又胀,好像是小火慢熬着脑浆子。老婆怀孕六个月了,每两周需要做一次产检,妇产科的专家号特别难挂,6点以后去的话,队伍七扭八歪能排到门诊楼外面去,可是每次去得再早,总有好几个马扎像营盘一样扎在挂号窗口的前面,排成一溜儿,他只能苦哈哈地下次再早一点起床……

走到一个岔路口,他犹豫起来,两边都可以去医院。右边是大路,稍微绕远;左边那条近,但是要翻过碧玉河沿岸的几座莽莽榛榛的丘陵,现在这个钟点,走后面那条路实在不安全(那几个可怜的流浪汉就是在河边的长椅上睡觉时丧了命),所以,还是老老实实走大路吧。

姚代鹏这么想着,拔腿就往右边走,可没走几步就忽然停下。

马路对面有个人,穿着个立领的黑色衬衫,缩着个脖子,两只手插在裤兜里,慢慢地往左边的那条路上走去。

十分眼熟,这个人是谁?这该死的没有路灯也没有月光的凌晨。

凭着老警察特有的直觉,姚代鹏嗅到了猎物的味道,他毅然决然地改变了路向,在马路的对面紧紧尾随着那个人,这时辰,路上不仅没有其他的行人,连车都没有一辆,所以目标明确,跟踪起来十分容易,而看起来那个人似乎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的跟踪,埋着头只管向前。

突然,那个人停下脚步,似乎是感觉到有人跟踪,飞快地转过头。

然而,富有跟踪经验的姚代鹏已经蹲在了一丛冬青的后面。

所以,那个人应该什么都没有发现。

可是,姚代鹏已经认出了他——段新迎!是段新迎!

一辆洒水车开来,在眼前经过时,挡住了视线大约有五六秒的时间吧,但是它开过之后,段新迎却消失了踪影。

去哪儿了?他跑到哪儿去了?

姚代鹏睁大了眼睛,盯着马路对面,可是依然找不见任何人的踪影,他只好穿过马路,这才发现,原来不知什么人,在一排铁栅栏上开了个口子,被跟踪的人应该就是从这个口子钻进里面去了。

里面……应该就是那几座丘陵,这两年市里加强了对公共绿地的建设,把这老大一片绿坟包子似的地方用栅栏圈了起来,安了几个健身器和座椅,算是一处市民活动场所,但其实过分荒僻,又缺少保养,野草和绿植长得跟要闹土匪似的,除了野狗和流浪汉,青天白日都很少有人问津,所以姚代鹏才宁愿绕远路,也不愿穿过这里去医院。

现在,不管怎样,都不能跟丢了嫌疑人,必须搞清楚段新迎到底来这里做什么!

对了,据说最近这一带闹疯狗,附近有人被咬了之后感染了狂犬病,要不是打疫苗及时,差点把命给送了,我可得小心点儿。

姚代鹏右手攥紧折叠小马扎,一猫腰,从栅栏的缺口处钻了进去。

扑面是一丛又一丛鱼刺般茂密而尖锐的黑暗,那是杂草、荆棘和灌木对夜色的裂解,一种混合着泥土和草根气味的苦香在鼻腔里窜来窜去的,好像每一步都把脚下的泥土犁过一遍似的。姚代鹏这么摸索着走了一会儿,发现了前面段新迎的背影——或者干脆说是轮廓,他的步速很慢,也很均匀,佝偻着背脊,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他在寻找什么?

姚代鹏远远地跟着他走,当他快要走出这个“公园”时,他转了个弯儿,又折了回来,不过这一次不是原路,而是下到丘陵的底部,沿着翠玉河的河边走,依然佝偻着背脊。

姚代鹏估摸了一下时间,现在赶到医院,估计挂号也晚了,咬咬牙,索性继续跟着段新迎,非要弄明白他的目的不可!

就在这时,姚代鹏突然瞪圆了眼睛。

当段新迎贴着翠玉河的护栏走到一盏居然还没有打碎的路灯下时,有六七个拎着啤酒瓶的高中生迎着他走了过来,摇摇晃晃地像喝多了似的,为首的一个,右眼的眉骨上有一道很深很深的刀疤……

原来段新迎是找他们!

果然!果然是段新迎给他们下了红单,让他们去刺杀于文洋的!

姚代鹏左手拿出手机,准备拍摄他们接头的证据。

可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事情发生了:那群高中生在接近段新迎的时候,并没有改变摇摇晃晃的姿态,依然个顶个如同醉鬼一般。

难道……难道他们的刺杀目标是段新迎?!

刹那间,姚代鹏的脑子乱成一团麻,那么,谁是下“红单”的人?他为什么要杀害段新迎?来不及想了,虽然段新迎刻意把后背贴着护栏,避让这伙人,但是那群流氓还是向他挤了过去。

接下来,就是故意撞上他,然后借口他挑衅,突然开始殴打,并在殴打中冲着他的要害下“黑手”,要结果了他的性命!

姚代鹏屏住了呼吸,但是——

又一个大大出乎他意料的场景。

流氓们擦着段新迎走了过去。既没有接头,也没有挑衅。

这是怎么回事啊?

姚代鹏终于有点转过味儿来,也许自己完全搞错了,段新迎不是来与他们接头的,他们也未必就是接“红单”的那伙儿流氓,也许只是一群聚众喝酒,然后又酒壮怂人胆,一起跑到这荒郊野地刷夜的普通学生,至于右眼眉骨上有道刀疤的学生……唉,不是说韩国人都把脸整成一个模子么,也许这个也是韩流,只是学的是韩国的流氓吧!

好吧,虚惊一场,我继续追踪段新迎,今晚要是搞不清他到底意欲何为,我把我这“姚”字倒过来写。

他这么想着,沿着段新迎走过的路,继续向前。

迎面就是那群醉醺醺的高中生,瞧他们一个个七倒八歪的样子,要是我的儿子,都得拿皮带抽醒了,教他们好好做人!

就在姚代鹏要与他们擦肩而过时,一不小心,那个眉骨上有刀疤的学生肩膀头撞上了姚代鹏,差点被撞一跟头。

他一下子火了,把破破烂烂露出肉的牛仔马甲往上抻了一抻,张口就骂:“你丫眼睛瞎啦,找死呢!”

姚代鹏没空跟他闲扯,急着追段新迎,说了句“对不住”就要继续往前走,但是,那几个高中生立刻围住了他,推推搡搡的,满嘴脏话:“你丫撞了人就想走啊”,“瞧你丫那傻逼样子”,“操你妈的弄死你丫的信不信”……

姚代鹏有点生气了,他长年跟未成年人罪犯打交道,听过比这更脏的话,见过比这更龌龊的群体,不过,他现在真的有正事。

没办法了,他只好伸手到衬衫口袋里拿警官证,谁知还没有掏出来,一个又胖又壮、满脸横肉的家伙照着他小腹就是一拳,这一拳又狠又重,疼得他“哎哟”一声惨叫,深深地弯下腰去,接着,他的后腰上又被重重地踢了一脚,登时倒在了地上,然后,更多十六七岁的拳脚又像凌厉并狞厉的闪电,一下下劈打在了他的身上,没到半分钟,他就口鼻出血,肋骨断裂,剧烈的疼痛差点让他昏死过去。

这群学生,怎么下这么重的手啊?

姚代鹏用尽力气,两条胳膊支起身体,咳嗽两声,一地鲜红的血沫子,他想好好跟孩子们说说,告诉他们要拿别人当人,不能把伤害他人当游戏,不然会犯法,走上犯罪道路。

那条道路是一条不归路,你们还没有成年,你们也许觉得自己不需要负太多的法律责任,你们也许觉得法律对你们总会宽大处理,可是最终有一天你们会发现,这个世界,对兽行最狠的惩罚,不是囚笼和子弹,而是再也没有重新做回人的权利……

他使劲昂起头,像一条嘴角被鱼钩撕裂了还要拼命挣扎的鱼。

他看到,那个眉骨上有刀疤的学生,高高地举起了一根粗木棍子,嘴角咧开了一抹残酷至极的狞笑。

巨大的恐惧,令他浑身的血液都凝固了!

难道——难道我才是“红单”的目标?!

他已经来不及想这是为什么了,那根粗木棍子狠狠地砸在了他的后脑勺上,他耳朵里听见了头骨碎裂时巨大得惊人的“咔嚓”声,他最后一个念头是:我多想看看我那未出生的孩子啊……

望着栽倒在地上,后枕汩汩地流出鲜血的姚代鹏,眉骨上有刀疤的学生冷冷地说了一句:“把他丢进河里去!”

几个人把姚代鹏抬了起来,向河的中央抛去。

挂在姚代鹏肩膀上的挎包里,散落出挂号用的资料,一阵夜风吹过,它们像被抛开的纸钱一样,飘洒出一片萧瑟而绝望的白色。

“扑通”!黑夜吞噬了什么,从此再无声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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