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昊坐在转椅上,瞪着呼延云,斜歪着身子像被抓到考试作弊的学生,然而片刻之后,他也正如被抓到考试作弊的学生一般,脸上强撑起特别肆无忌惮的笑容。

“呼延先生的话,我听不懂。”

呼延云说:“那我不怕麻烦,再讲一遍:你刚才说的那番话里,充斥了太多太多的谎言。”

“呼延先生,我是一位律师。”张昊板起面孔,仿佛是第一次告知对方这个重要信息,“如果你涉嫌诬陷和诽谤,那么可能有我们双方都不愿意看到的后果。”

“张昊律师,我既然说你的话里充斥了谎言,就一定有足够的证据。”呼延云道,“我知道,你这个职业就是靠撒谎吃饭的,坦白地说我并不反感谎言,很多时候,谎言里流露出的真相往往比真话还要多,我只是不喜欢那些过于愚蠢、一下子就可以拆穿的谎言,从这个意义上讲,也许我真正反感的只是愚蠢,愚蠢是一种传染病,会拉低方圆九平方米直至九百万平方公里的智商,不过在我这个小房间里,我还是希望任何人走进来之前,把脑袋泡在水里洗洗——除非您自信您的逻辑推理能力真的比我强。”

张昊脖子根的血管有点微微发胀,但还是压抑住了自己的情绪,低声说:“我绝对不敢和呼延先生比逻辑推理的能力,只是希望您指点我一下,让我这个蠢人明白,我撒了什么谎,又是在哪里露出了破绽。”

“你的谎言从进门那一刻就开始了。”呼延云坐回铺着白色茉莉花布单的沙发,神态怡然,“你说那个叫于跃的,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商人,好吧,我的确没听过这个名字,不过我知道于文洋参加的几个大赛的最近一届举办地点,国际奥林匹克数学竞赛是在卢森堡举办的,国际数独大赛是在哥本哈根举办的,爱迪生发明奖是在蒙特利尔举办的,‘自由飞’的大中华赛区是在中国台湾基隆举办的……其中也有些复赛是在迪拜或奥斯陆这种烧金窝子举办,更加重要的是,虽然参赛者是组成中国代表团前往上述赛区的,但国家并不出一分钱,所有参赛者的报名费和差旅费全都是自付。我保守的估计,单单这四个大赛,参与费用全拿下来至少要50万,一个梦寐以求把大众汽车升级的家庭,居然能拿出这么多钱来支援儿子参加这么多高大上的比赛,还能供他去苏黎世联邦理工学院留学,甚至在支付我的劳务费用方面让我随意开价,那么,要么这个于文洋根本没有参加上述大赛,要么就是于跃通过轻车简从,刻意掩盖自己绝不平常绝不普通的身份,请张大律师做一下这道选择题如何——答案是A,还是B?”

张昊慢慢抬起左手,咬住拇指的指甲,狠狠地咬了起来,咬了一会儿,似乎觉得这终究是一道无法回避的选择题,只好放下已经被咬得犬牙交错的指甲,抬起头说:“好吧,呼延先生,这个问题我承认我是想故意淡化……于跃先生有着非同寻常的身份,但是由于当事人的要求,我必须保护他不想为外人所知的东西,如果他想说,我相信他终有一天会当面告诉您的。请您谅解。”

呼延云点点头:“你这么说,我能接受。”

“我还有其他的谎言吗?”张昊问道,犹如一条刚刚被放出笼子就龇出牙齿的豪猪。

呼延云饶有兴致地看着他:“当然。”

“愿闻其详。”张昊的脸上浮现出挑衅的表情。

“刚才你说,当年小女孩出事那天,于文洋和高震曾经带着遥控车去了地下车库,想试验一下,在信号不佳的地方能否通过遥控器操纵遥控车,是这样吗?”

张昊点点头。

“张律师,请别见怪,我问得直接一点,你玩过遥控玩具没有?”呼延云把身子往前探了探。

张昊摇摇头。

“那我给你科普一下,所有的遥控玩具,说白了都是两部分构成:发射机和接收机。发射机是通过遥控器外部的控制开关和按钮,经过内部电路的调制、编码,再通过高频信号放大电路由天线将电磁波发射出去;接收机是安装在车模或船模上用来接收无线电信号的。它会处理来自发射机的无线电信号,将所接收的信号进行放大、整形、解码,并把接收来的控制信号转换成执行电路可以识别的音频信号或是数字脉冲信号,传输给车模上或船模上的其他电子部件,如舵机电路和电子调速器电路,从而完成我们发出的动作指令。”呼延云摊开手,“所以,信号好不好取决于遥控器与遥控车之间的距离以及它们之间是否有障碍物存在。跟第三方的信号无关——也就是说根本不存在什么地下车库信号不好的问题,这跟手机接听或者Wi-Fi信号根本是两码事!”

张昊有点发呆:“这……这个我不懂啊,这可不能说我撒谎啊。”

“中国人具备科学素养的比例只有3%,你不知道我不怪你,难道警方也不知道这么简单的常识吗?”

“警方在调查这一案件的过程中,好像也质疑过于文洋和高震的说法,但是他俩说他们都不是很懂遥控玩具的原理,所以才想到去地下车库试信号的。”张昊突然发现呼延云的目光有一点出神,“呼延先生,您在想什么?”

“我在想……”呼延云从椅子上站起,望着外面瓦蓝色的天空,用右手食指轻轻扣着写字台,“如果照你所言,那事情可就有意思了。”

张昊皱起眉头:“呼延先生,请说得明白一点好吗?”

呼延云拿出手机,划拉了两下,递给张昊。

张昊一看,是国际最重要的航模赛事“自由飞”大赛即将在莫斯科举办的新闻。

“这是昨天的新闻。”呼延云说,“也许你不知道,‘自由飞’是每三年举办一届的,换言之,你说的那起小女孩命案的发生时间,恰好是上一届举办的年份,如果你的消息不错,于文洋获得‘自由飞’中国赛区亚军应该就是该年的事情。一个航模亚军,连遥控器的基本原理都不知道,这不是胡说八道吗!”

张昊哑口无言。

“还有你的第三个谎言——”

张昊抬起头,眼睛里流露出有点畏惧的光芒。

“你的第三个谎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呼延云刚刚说出这一句,张昊就立刻大声地抗议:“呼延先生,有些事情我在讲述中可能隐瞒甚至……略微改动了细节,但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我可是半个字的谎话也没有,全程你可以查证!”

从张昊进门到现在,呼延云和他的对话,堪称典型的见招拆招,而且战无不胜,然而当张昊这一次出招之后,呼延云却沉默了下来,这倒让张昊有点惊讶,甚至不适。

半晌,呼延云慢慢地说:“好吧,这个我可能说得有点唐突了,大概不是你撒谎,而是有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上午的阳光将房间照得一片明亮,因而那些阳光照射不到的死角也就越发阴暗。

张昊完全听不懂呼延云话里的意思,然而呼延云也不想继续这个话题了:“这第三个‘谎言’——请原谅我姑且将之称为谎言,还是等我仔细调查之后再下结论吧!”

张昊却一下子就听到弦外之音:“这么说,呼延先生是准备接手这个案子喽?”

“不要高兴得太早。”呼延云说,“来之前,你和于跃应该调查过我的背景,知道我的习惯,一旦我接过案子,那么等于启动了一辆没有停止键的挖掘机,我只会追求真相与正义,即便结果对我的当事人不利,我也会一查到底。所以,我建议你回去再和于跃先生商量一下。”

“可是,我们只想委托您找出段新迎的犯罪证据,遏制他的犯罪行为,没有让您介入其他事情。”张昊的口吻也变得有些冰冷。

“您要我做的是拦截一个罪犯——”呼延云徐徐说道,“但我甚至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有罪。”

“我可以断定——”

张昊的话被呼延云打断了。

“您如果真能断定,就不用找我而是找刑警了。”呼延云盯着他的眼睛,“您什么也断定不了,您唯一能断定的就是该给于跃先生打电话征求意见,看看他对我的聘请是中止还是继续。没有其他选择。”

张昊叹息着走到外屋,拿出手机打电话,回来说道:“于先生想见见您,当面说这个事情,请呼延先生移步到他家里,车就停在楼下。”

呼延云看了看他:“上个月,市长的秘书打电话说,有个对外保密的案子,希望我协助调查,我的回答是:如果是我有事情找市长,那么我去市政府接待处登记排队耐心等候,如果是市长有事情找我,那么请市长到我家里来。”

“结果呢?”张昊不无讽刺地问。

“尊臀坐的椅子,就是市长坐过的位置。”呼延云平静地说。

张昊吓得欠起了屁股,赶紧走出屋子,又在手机里嘀咕一番,回来说道:“于跃先生说他正在忙一件特别要紧的公事,暂时不能过来,让我向您致歉,案子的事情他全部委托您,怎么调查都行,只要能保证于公子的安全,经费方面,还是那话,呼延先生随意开价,他绝不还价。”

狂妄自大惯了的家伙,一旦满足了自尊心,就像吸饱了鸦片的大烟鬼一样满脸怡然,现在呼延云的脸上就浮现出这样的表情。

张昊见事情定了,也放松许多,打开自己的皮包拿出一个透明夹,递给呼延云:“这里面有三年前段新迎女儿意外身亡事件的一些媒体报道、警方在现场的勘查笔记、审讯笔录、法医尸检报告、结案报告、段新迎砍伤高震的刑侦记录,以及段新迎个人的一些资料,也许呼延先生用得上,具体呼延先生从何处入手侦办此案,我们绝不干涉,其间遇到任何问题,需要任何帮助,都可以直接打我的电话。我就不在这里叨扰您了,先行告辞。”

呼延云并无慰留之意,起身送他到门口。即将跨出门口的一刻,张昊突然转身,眯缝起小眼睛说道:“临走前,想向您请教一个问题。”

呼延云点点头。

“您能告诉我,您一开始是怎么发现我的身份的吗?”张昊说。

“哦,这个啊,其实是你的目光告诉我的。”呼延云说。

“目光?”张昊显得十分惊讶。

呼延云说:“首先,你的西服革履十分职业化,但是领带打得很随意,西服一看就很久没有熨过了,衬衫的扣子掉了一个都无所谓,皮鞋也没有擦,这表明你的工作是那种需要某种‘制式包装’,但又没那么硬性要求,个性化很强,可以自由发挥,甚至可以说,是表里不一的,是某种装腔作势又以钻规则的空子而成就事业的。这一类职业,我的脑海中除了房地产中介就是律师了。”

似乎对于把律师和房地产中介码成一堆明显不满,张昊的脸色有点难看。

“当然,我刚才说了,暴露你身份的,主要还是你的目光。”呼延云说,“我打开门之后,你的种种表现无不虚张声势,充满表演性,可你的目光却始终在搜索东西——不是观察环境,而是对屋子里的每个位置做一确认:有,还是无。假如你找的是大件物品,一望可知,但是你搜索得很费劲,所以不是很明显的物什,最重要的一点,你在没有全部走进屋子里时,搜索就停止了,你找到了你要寻找的东西,所以这样东西显然不在位于你视觉死角的书架上,那么我能想到的就是书桌上的那个快递了,而快递上又写着递件人为‘昊天律师事务所’的字样——”

“可是——”张昊露出一种诡异的、仿佛下棋的人突然将军的笑容,“你怎么知道拥有几十名律师的事务所,来的一定是我本人呢?”

呼延云轻轻一昂下巴:“有事找推理界的老大,你敢派老二过来?”

“哈哈哈!哈哈哈哈……”

张昊大笑起来,笑声中不无对眼前这个张狂的娃娃脸的欣赏。

张昊的脚步声顺着楼梯一路向下。

呼延云关门回屋,坐在转椅上,打开张昊给他的那个透明夹,开始仔细阅读起相关的资料来。

资料分成三种,一种是媒体报道,大部分是打印出来的网页,第二种是警方的侦缉记录或相关档案,基本都是复印件,还有一些当事人的照片,附在资料上。

媒体对段新迎女儿身亡的报道大都很简单,就连一向以各类案件为主要题材的《法制时报》也只是把事情经过大致一说,和张昊介绍的一般无二,而且出于保护未成年人的目的,既没有透露死者的姓名,也没有写于文洋和高震的名字,一律以“于某某”、“高某”这样的称呼代替。看上去,这就是一个普通到连媒体都认为可以忽略的案件。

警方在现场的勘查笔记中,第一次出现了死者的名字:段明媚,这是一个读起来春风拂面的名字,呼延云一下子就记住了。

段明媚的死亡地点是地下自行车库的南二库,具体位置是一个墙角下面,死亡姿态呈

侧卧,脸色发青,神情十分痛苦。

“附近墙上发现死者的掌印和抓痕……疑似死者在临死前,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

这段话的结尾缀着一个问号,显示出记录的刑警对此十分困惑。

对着面前的白墙反复做着推扒的动作?

呼延云不由得伸出右手,竖起掌心,做了一个“推”的动作,顿时感到很可笑,假如面前是一堵墙,何必反复做这个动作呢?

难道……难道那里有一扇门?

呼延云看了看附着的照片,那就是一堵墙,一堵没有门的墙。

在地下自行车库铅灰色的整体氛围下,那面被闪光灯照出的墙上,有许多掌印和指痕,可以想见小女孩在临死前是在用尽最后的力气,给自己开辟出一条生路……

要不然,就是看到了什么恐惧的东西,或者发生了什么恐怖的事情,让她慌不择路,妄图推开面前的砖壁?

看看刑警拍摄的段明媚尸体的照片:瘦弱的、小小的身躯像被烫了一下的青蚕,佝偻在墙角,青色的小脸上,眼睛瞪得很大很大,仿佛在惊诧死神怎么这么突然就把自己剥离了人世,微张的嘴巴形成了一个橄榄形的黑洞,两个嘴角机械地向上扭曲,似笑非笑,整个神情与其说是痛苦不如说是……悲苦。

虽然见多了各种各样离奇诡异、血腥恐怖的尸体,但是面对这只有四五岁的小女孩的尸身,呼延云还是只看了一眼就不忍地扭过头。

铺在写字台的玻璃板上,左边摆着护目台灯和炮弹形笔筒,右边是装有各种资料的深蓝色文件筐,上面蒙着一块白色镂空台布。也许是用脑过多和在犯罪现场受了太多非常人所能想象的刺激的缘故,呼延云力图让居住环境简洁而朴素,仿佛这样才能忘却和逃避那些足以让很多人噩梦一生的场景。

好一会儿,翻涌的情绪才渐渐平复,他继续看审讯笔录。

审讯笔录包括对于文洋、高震以及红都郡的门卫和保安的问讯内容,还有一部分是段新迎口述事情经过的记录——断断续续的,至少分成三次才算完成,基本情况也和张昊介绍的差不多,唯一给呼延云留下强烈印象的,是纸背上都可以透露出的段新迎悲痛欲绝的情绪,两三句话就可以见到记录人标注的受访者情绪的括弧,里面写着“哭”“大哭”“痛哭”“昏厥”等等……笔迹显示,记录的刑警本人也深受段新迎情绪的感染,在这样的括弧附近,出现很多的缺字、漏字或笔画不全。在最后请受访者签字的地方,一个浅浅而潦草的“段”字旁边,布满了即便是复印稿都可以清晰辨认出的泪滴。

对于文洋的审讯比较简短。于文洋正如他那个年龄的少年一样,少不更事,又突然遇到大事,紧张,慌乱,但良好的教育使得他在面对警方的提问时,勉强还能做到清晰、条理地回答。

他说出事那天下午,他和高震正在小区外面玩儿遥控车模型,那个小女孩过来看着他们玩儿,还追着遥控车跑,他和高震觉得街道上来来往往汽车太多,不安全,就把遥控车带进了小区,小女孩也跟了进来,一直跟他们走到地下自行车库,继续玩儿遥控车,可是突然间,小女孩说自己喘不上气来,吓得他和高震不知所措,愣了半天才想起上楼去打急救电话,留下高震守着小女孩,可是当急救车赶到的时候,为时已晚。

“无论如何,我觉得我和高震是有责任的,假如我们没有把那小妹妹带进小区,假如在她发病的第一时间我们可以给她找到药,也许小妹妹就不会死了……”

在审讯的结尾,他提出当面向小女孩的父亲道歉,并愿意接受他的任何惩罚,警方当然阻止了他。

高震的审讯笔录,处处体现出这个中学生极度的愚蠢,起先他坚持说自己没有错,“我就是没有任何责任”,然后在审讯人明显施加了压力的情况下,又害怕得不行,说本来想试试遥控器的信号在地下自行车库里管不管用,谁知竟闹出人命来,他甚至央求警方不要把这件事告诉家长和学校,不然会影响他的学习成绩。

警方在犯罪现场拍摄的照片之中,有一张应该是站在梯子上居高临下拍摄的,卤素灯的灯光很好,将地下自行车库南二库的地面照得活像好奇号传回的火星图片。画面上可以看出,地面上交错着各种各样的足迹、自行车轮胎印,但是最为清晰的是一圈圈遥控玩具车的痕迹,周围还有经过对照确认的段明媚奔跑的足迹,这无疑佐证了于文洋和高震带着她在地下车库玩儿遥控车的话。

出事那天,红都郡的值班门卫巩柱,在审讯笔录中的态度就显得耐人寻味了。从审讯笔录的时间上看,对他的审讯共有两次,第一次是在案发当晚,第二次则是在案发的第二天。在第一次审讯中,他有问必答,显得坦荡磊落,在审讯人提及十分关键的“你是否看到于文洋和高震带着段明媚走进红都郡时”,他的回答是:“看到了,那小女孩跟着他俩,后面还有一辆遥控车突突地跑,一起进的小区。”

而在第二次审讯中,他的态度大变,显得寡言寡语,沉闷异常,只以非常简单的一两个字回答警方的问题——不过对所有问题的答案和前一天没有什么两样。

好比参加两场考试,题目一样,答卷一样,何以前勤后慵至此?难道是对考试本身厌倦了?呼延云一时琢磨不明白。

然后是尸检报告。尸检报告是案发后的第二天做出的,将段明媚的死亡原因写得很明确:“剧烈运动导致儿童哮喘急性发作后,没有得到及时的治疗,导致患儿死亡。”还有一行特别备注:“死者内外衣服完整,尸体上没有发现任何性侵害现象。”

结合有关记录可知,警方在犯罪现场甚至红都郡内部及周边区域都进行了仔细搜索,却未发现段明媚治疗哮喘的药物吸入器,但是在段新迎的口述中,不止一次地提到女儿“从来都不会忘记带药的”。

尸检报告结尾签署的验尸官名字让呼延云眼前一亮——蕾蓉。

蕾蓉是和呼延云从小一起长大的好朋友,也是国内首屈一指的女法医,和呼延云一向以姐弟相称,她做的尸检结果就算是末日审判那一天也依旧有效,所以可以认定小女孩的死亡肯定不是谋杀。

结案报告也下了这样的判语:“这是一起因疾病突发而导致的意外死亡事件。”

既然是一场意外,段新迎后来为什么会做出那么狂暴的事呢?

思考之中,停滞的眼球突然感到一阵刺痛,呼延云闭上眼,脑海最深处是一片黑暗得发亮的光芒,他慢慢地睁开眼,在一阵短暂的失明之后,视觉渐渐得到了恢复,这才发现,是高挂天空的太阳将光线射在玻璃板上形成的反光,给他造成的麻烦。

呼延云抬起头,望望窗外,对面的楼顶、随风翻卷的杨树叶、甚至偶尔飞过的一群鸽子,都披着白花花的光泽……书架上那台老旧的、镌刻着阿波罗金像的长方形钟表,时针和分针显示居然已经到了中午了,可是肚子却一点也不饿。

他翻开了段新迎砍伤高震一案的刑侦记录。

从刑侦记录中可以了解到这一事件的详细经过:案发当天,下午五点半,高震和于文洋所在的中学放学了,他们俩和其他同学一起走出校门,校门外有一些小商贩,卖烧烤的、卖饮料的、散发各种补课机构的小广告的,都是司空见惯的景象,所以任何人都没有注意到迎面走来的段新迎。

“突然就听见一声惨叫!”一个在现场接受警方盘问的女生口述道,“然后就见人群一下子散开,有叫声、有骂声、有哭声,有一个声音特别特别大,不停地喊——呃,请原谅,他说的都是脏话,我不能复述……您说可以模仿是吗?好吧,那个声音就在喊‘操你妈的’‘王八蛋’‘砍死你丫的’之类,吓得我撒腿就跑,以为发生恐怖袭击了呢。”

与之相比,目睹了案发全过程的一个卖炸豆腐串的小贩描绘得要具体和生动得多:“我看见,我亲眼看见,那个坏人冲了上去,大吼一声就把菜刀迎面砍向了那个胖胖的学生,正好砍在他的脸蛋上,胖学生一声惨叫,好多鲜血一下子喷了出来,可吓人了,旁边的学生呼啦啦一下子都闪开了,胖子一开始还没倒下,一边嚎叫一边用手挡刀,那个坏人不停地砍,砍在他手上和肩上,边砍边骂,都是脏话,胖子浑身是血,倒在了地上,坏人还要继续砍,一开始闪开的一个有点瘦的学生,冲上来用书包砸在那个坏人的后背上——那个坏人其实个头挺小的,看上去三四十岁的嘴脸,可是个头连大多高中生都不如,不知是不是吃了熊心豹子胆,敢来砍人——所以被书包‘哐’一下砸得直接摔倒在了地上,菜刀也脱了手,这时其他的学生才扑了上去,一边压住他,一边打他,还有人用鞋踢他,踢得他满脸都是血,趴在地上呜呜呜地叫……不过这也活该,谁让他先下手砍人不是?”

小贩提到的见义勇为的“有点瘦”的学生,后来被证明是于文洋。

于文洋本人讲述的事情经过,则显得非常实在:“我和高震正在边走边聊,聊的是黄蜂队和马刺队的一场比赛,那个人突然冲上来拿刀砍高震,我吓得撒腿就跑,听见高震惨叫,喊救命,回头一看高震已经躺在了地上,满脸是血,那个人背对着我正在挥刀行凶,我也不知道当时脑子里怎么想的,挥起书包就砸了过去,您也知道高中生的书包都比下水道的铁篦子还要沉……”

不过媒体可不这么看,对这一“见义勇为”的报道力度要远远高于一个下岗职工的女儿意外身亡。

但是,媒体对此事的报道远远没有想象中那么扎实,很多内容都是出自旁观者的讲述,甚至纯属记者们的想象力发挥,主要的三个当事人,段新迎被捕了,高震送进医院了,不知是惊恐过度还是伤在喉管,暂时失去了语言能力,而于文洋则对媒体采访表现出了明显的冷漠和排斥,所以对这一事件发生的根本原因,每篇报道都没有提及,仿佛段新迎就是一条随意咬人的疯狗,而高震则是不幸“中奖”,根本没有任何媒体谈及一周前的段明媚之死。

在这部分文件的后面,呼延云看到了附着的于文洋和高震的照片——他们三年前的影像。

照片上的高震和他在审讯笔录中表现出的高度一致,虽然才是个中学生,但长得膘肥体壮,胸部和肚皮有如孕妇一般隆起老高,满脸的肥肉像两瓣紧紧挤压在一起的屁股,而厚得发肿的嘴唇和一双呆滞无神的小眼,让人想起农贸市场上作为招牌高高吊起的“猪头”——照片很明显是出事前拍照的,否则这个经过段新迎一番砍剁的“猪头”不可能如此完美无缺。

于文洋的相貌和气质则与高震形成巨大反差。

呼延云看他的照片,第一印象就是他很不快乐。他穿着具有学校特色的、比环保公厕还要难看的蓝白色校服,但是校服非常整洁,而他的头发又明显梳理过,脸上也很干净,玉面红唇,绝无大多数国产初中生耳根子处黑得像车轴般的肮脏。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很重,鼻梁挺拔,更像是一个高加索女孩,唯一具有男性特征的,是他粗重的眉毛和有点大的喉结。他的四肢和躯干都绷得过于僵硬,有一种像在罐头里装了太久之后,无论到哪里也不能放松的拘谨,而神情流露出的厌倦和忧郁,被嘴角上挂出的微笑淡化了不少,这固然可以说他家教甚好,也可以说他有太多的无奈。

到底是什么样的家庭,才能教育出这么奇怪的男孩?

好吧,先不去想他了,看看最后一份材料——警方对砍人后的段新迎的审讯笔录。这也是整个资料夹中的最后一份资料。

审讯笔录很短,一来由于事件经过太明确,二来估计段新迎被捕后一直怒骂不止,所以警方没有记下什么有用的东西,三来——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段新迎对自己所犯的罪行供认不讳,对为什么要砍杀高震的动机更是一言蔽之:“因为他害死了我的女儿,他该死!”

审讯人问他:“你有什么证据说高震害死了你的女儿?法医和警方都已经证明你女儿的死亡纯属意外。”

笔录显示,段新迎没有再说下去。

“你的第三个谎言,就是段新迎用菜刀砍高震这件事——”

刚才,自己指斥张昊的话音,再一次划过耳际。

世人都揣测不到的险恶……

两起案件看上去都是那么简单,可如果仔细推敲,又都是那么古怪和不可思议。

不管怎样,这么多资料总算是看完了,呼延云从椅子上站起身,揉了揉酸痛的睛明穴,伸了个长长的懒腰,看看钟表,已经是下午三点半了,他从抽屉里拿出那台用了很多年的Iriver随身听,一边听着音乐,一边在屋子里踱步,这是他非常喜欢的放松方式。

不知不觉,一个小时过去了,他决定下楼去走走。不过,摆了满满一桌子的各种资料和照片,让屋子显得凌乱不堪。要知道呼延云是一个非常喜欢环境整洁的人,他始终认为日本推理小说的发

达和那个国家环境的整洁、有序、条理清晰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所以他的卧室兼书房也总是干净整齐的。“当我的大脑需要做逻辑严密的推理时,我可忍受不了眼前的杂乱无章。”他经常这样说。

简单地把资料收拾一下,装回到那个夹子里吧。

他这么想着,动手收拾起来,等桌面上重新恢复了整洁、资料夹又像50岁男人的肚皮一样撑起的时候,他突然觉得,好像缺少了点什么。

好像缺少了点什么……他皱紧眉头思考着,很久很久,猛地,他突然意识到问题之所在了。

怎么一直没有看到段新迎的照片呢?

要知道,他可是两个案件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

呼延云把资料从夹子里拿出来,重新翻了一遍,依然没有找到段新迎的照片。

怪事。就在他沮丧并困惑之时,目光突然触摸到了写字台与沙发之间的角落,那里正躺着一张彩色照片。

原来你在这里。

想必是看其他资料时,夹在里面的照片滑落到这个视线难及的地方了。

呼延云弯腰把照片捡起,甚至腰还来不及直起,就已经呆若木鸡。

照片上那个个子矮小,有点驼背,一头短短的自来卷,小眼睛塌鼻子,下颌骨异常外凸,而手臂长得过膝的家伙,无疑就是段新迎。

虽然已经十多年不见,虽然你的面容显得那样苍老和憔悴,但照片上的就是你,我不会认错的。

可是,怎么会是你呢?!

“好,今天我们这堂课不讲别的,就请每位同学都说说,你们见过的猩猩是什么样子的,从左边第一竖排开始,大家轮着来!”

呼延云慢慢地站直了身体,忧郁的目光投向窗外那辽远的天空。他将照片放在写字台上,右手的拇指、食指和中指按住照片,指尖微微颤抖,仿佛是在用力将它埋透玻璃板,埋过绿绒布,埋进写字台以下有限而无垠的深渊,正如一个胃病患者用手狠狠地压向小腹那疼痛的最深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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