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在莱特小镇的西墙外停下,车灯熄灭后,久久地,没有任何动静。

倒塌的一段墙体,在黑暗中像被打断的门牙,碎裂的砖头乱七八糟摊了一地,仿佛从张着的嘴巴里流淌出的一摊乌油油的血。

血已经凝固了。

车里的人们也凝固着,确认没有人会打扰后,车门开了。

林香茗和蕾蓉走在最前面,刘思缈和郭小芬居中,踉跄着跟在最后面的,是那个叫呼延云的醉鬼。

尽管大家都蹑手蹑脚,不愿意惊扰到驻守在这里的保安,但是穿过断墙的豁口时,呼延云一个趔趄,稀里哗啦地踩翻了一片碎砖头,惹得众人都不免心惊肉跳。

还好,整个莱特小镇依然死一样寂静。

“温斯洛克”。

奇怪。林香茗的脑海中突然浮现出了这个词汇,就像一颗钉子突如其来地扎在了他的脑门上,而且就此开始,粗暴而残忍地一点点深入他的脑髓,直至每一根神经。这颗钉子来自哪里?何处是它锥刺的终点?一时都无迹可寻,但是有一点是清晰和分明的:他感到很痛。

“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莫斯郊外……”

钉子很长。

但是他把美国留学时的记忆搜刮净尽,也没想起自己什么时候到过新墨西哥州那个叫罗斯阿拉莫斯的地方,更别提“温斯洛克”了。

且不管它,先往前走吧。

陈丹被囚禁的24号别墅,离西墙不远,加之林香茗亲自指挥了对她的解救行动,所以路很熟。站在这栋灰色的,冰冷的,一切尚属毛坯状态的别墅面前,林香茗忽然觉得,墙壁上的一道道刀疤似的裂痕,早就预言了后来的宰割。

林香茗掀起尚未撤除的黄白相间的隔离线,推开24号别墅的大门走了进去。

非常黑,黑得像深深地埋在土里一样。

“啪”地打开手电筒,孱弱的光柱照射着刷了耐水腻子的墙壁和水泥地面,墙角的预留插孔里裸露出的电线活像是老鼠尾巴,令人怀疑墙里面是不是塞满了死耗子。

“这栋别墅地上两层,地下一层,房顶有一个很大的阳光露台。”林香茗向大家介绍,“6月19日傍晚,我们来到这里时,立刻展开搜索,在地下室里发现陈丹。”说着,他打开客厅北边的一道已经被打碎的玻璃门,沿着楼梯往下走:“这里通向地下室,大家跟着我走。呼延,你扶着墙,别摔着。”

地下室,迎面一股呛人的土腥气。四面墙上没有窗,仅仅在南和北的楼梯上方各装了一扇玻璃门——南边那道门通向别墅的后花园。

噼里啪啦,噼里啪啦……

突然,林香茗的每一步都发出奇怪的声响。

“我踩到了玻璃碴子。”他解释道,“很可能是罪犯挟持陈丹到了这栋别墅,想把她带到地下室,发现玻璃门是上了锁的,所以才打碎之,再从里面拧开。”

林香茗手中的电筒一转,光柱投射到了西墙。

一个长、宽和高在六十厘米左右的正方形石洞,展现在了众人的面前,里面矿井一般黑暗,用手电筒一照,洞壁也像矿道一样嶙峋而斑驳。如果把打开的石门合上,严丝合缝,几乎看不出墙上会有这么个密室。不过门上有呈圆形分布的一堆气孔,否则,陈丹被关在里面早就闷死了。

“陈丹……就是被封闭在这里的?”郭小芬站在石洞前问。

声音有点颤抖。

林香茗什么都没有说,用无声表达了肯定。

这个洞的深度其实也就一米五左右,但郭小芬站在洞口,却清晰地感到有一股阴风扑面袭来,吹得她浑身发抖,骨髓都凉了。她突然想起在故乡上小学时,校园里的那口井,井水清凉沁人。有一年同班一位女同学不知是失足还是被人推下去的,总之尸体浮在井里了。而她是第一发现人,当时她看着那具在井水上漂啊漂的尸体,也是觉得一股阴风从井底不断地向上涌,仿佛一只冰凉的手,一面抚摩着她的脊背,一面轻轻地把她往井口里按下去,按下去……

陈丹,当她被囚禁在这个逼仄的密室中,等待着被宰割,那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如果换成是我……

这个念头刚一冒出来,郭小芬就想起,不久前夜半到陈丹家去,受到惊吓之后,回家做的那个噩梦。梦中,自己被牢牢卡在天花板和地板的狭小缝隙之间,仰面朝上,血水漫过了耳际……

然后是什么来着?然后是……对了,然后是一把雪亮的尖刀。

一只手,兀地搭在了她的肩膀上!

“啊!”

她发出了一声尖叫!把地下室里的几个朋友,除了醉鬼,都吓了一大跳,包括她身后的林香茗,苦笑着说:“我看你太紧张了,拍了拍你想问问有没有事,没别的意思。”

“没什么。”郭小芬很勉强地笑了笑,“可能是太累了。”

林香茗用手电筒的光指着地上一处用白线勾勒出人形的地方:“我们冲进地下室后,发现陈丹就躺在这里,血流了一地。我们马上叫了救护车,同时也提取了证物,最重要的就是放在石洞里的一根人的大腿骨,还有那个火柴盒……”

“火柴盒”三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心头一凛!可以说,这是整个案件中最古怪、最令人匪夷所思的地方。

只有呼延云烂泥一样瘫坐在地下室的一角,耷拉着脑袋,似乎又睡着了。

请这么个笨蛋,到底有什么用?刘思缈想。

但是林香茗走到呼延云面前,慢慢地说:“呼延,关于火柴盒的情况,我想要向你特别说明一下。火柴盒就放在陈丹的身边,上面的字迹已经被罪犯磨蚀得看不清楚了,所以一时无法确定其来源。里面总共有五根比较粗的火柴,其中三根是没有燃烧过的。剩下的两根,一根从头燃烧到尾,另外一根只燃烧到一半……”

停了停,林香茗接着说:“一开始,我们只是觉得极其古怪,因为犯罪现场没有需要燃烧的东西,也没有燃烧过的痕迹,对于犯罪而言,火柴盒属于‘不必要证物’,它被留下的更大意义,很可能在于向警方挑战。我之所以把这起案件定义为变态杀人案,原因也就在于此,因为只有变态杀手才会把一些有提示意义的物品留在现场,而当警方依旧束手无策时,他就会获得胜利的快感,并成功地将犯罪压力转嫁到警方身上——‘我留下线索了,你们却不能破案,那么你们才是真正要对死者负责的人’。在美国加州首府萨克拉门托市犯下多起命案的约翰尼·乔斯就是这么干的。”

“让我一直困惑的是,犯罪分子究竟想用火柴盒提示我们什么。直到6月29日,通汇河北岸的分尸案中,在现场发现凶手留下的另外一个火柴盒。”林香茗说,“那个火柴盒里面,也有五根火柴,但是四根是没有燃烧过的,只有一根是从头烧到尾的。所以,凶手是在用火柴告诉我们,他已经做的和还要做的。通汇河分尸案应该是第一起,杀死一个人,所以烧尽一根火柴;陈丹案件应该是连续命案的第二起,这回的火柴盒里,除了用烧尽的那根火柴提示我们第一起命案之外,由于他对陈丹只是割乳,没有杀死,所以第二根只烧了一半,剩下的那三根,提示我们他还要杀死或者杀伤三条生命!”

“但是到目前为止,这个家伙杀死杀伤的,可不止两条人命。”蕾蓉说,“而且他并不是在每个现场都留下火柴盒啊?”

林香茗点点头:“我对此有个不成熟的想法……回头再说吧!”

从始至终,呼延云连动都没有动一下。

刘思缈感到非常的不耐烦,皱着眉头说:“陈丹被囚禁、遭到割乳,都可以确认是在这里发生的,但她是在其他地方失去人身自由后运到这里的?还是被骗到这里之后才失去人身自由的?”

“这个不太清楚。”林香茗说。

刘思缈四下里看了看,“除了这一地玻璃碴子,我也看不出什么新鲜的东西了。”

“那咱们走吧。”蕾蓉说,“这儿太黑了……”

语气中,她掩饰不住自己的失望,很明显,这失望是对着那个没有起到任何作用的呼延云来的。

“等一等……”

声音很低,呓语一般,所有人都以为是呼延云,但其实是郭小芬。

这么半天了,郭小芬一直盯着那个石洞,两眼发直,似乎在发呆,又像是思考着什么。她说等,大家就陪着她站在黑暗里等,可是等到什么时候,等待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可就没人知道了。

大约等了一分钟,或者更长时间,郭小芬打了个寒战,像从梦里醒过来一样,一把从林香茗的手中抢过手电筒,蹲在地上一寸寸地查看,对那堆玻璃看得尤其仔细,简直可以说是一片片地摸索,手指头被划出了口子,也毫不在意,查看完毕,就蹲在地上发呆,蕾蓉走过来想问她怎么回事,她却像脚底下安了个弹簧似的“砰”地蹦了起来,顺着北边的楼梯冲到了别墅一层,脚步声窸窸窣窣的,显然是在一点点地查看地板,没多久,又是一阵脚步声向二层冲了上去……

“她到底在干什么呀?”蕾蓉莫名其妙。

“谁知道。”刘思缈冷冷地说,“当记者的都神经兮兮的。”

“得了,咱们也别在这里等着她了,都上去吧。”林香茗说。

几个人刚刚上了一层,正好赶上郭小芬从二层下来,只见她满面喜色,双目放光,跟刚才的呆滞判若两人。

“哟,发现新大陆啦?”刘思缈揶揄道。

“嗯!”郭小芬响亮而调皮地答道,“我锁定凶手的大致方位啦!”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在刑侦工作中,锁定犯罪嫌疑人的居住地或者犯罪的第一现场,其意义丝毫不亚于逮住罪犯本人,捕鼠先摸耗子洞——从古代的公差到今天的刑警,没有不知道这道理的。

林香茗往别墅外走着,问道:“凶手的大致方位在哪里啊?”

“这个嘛,我暂时要保密……”郭小芬狡猾地眨着眼睛,然后故意把脸撇向刘思缈说,“这么简单的一件事情,难道你们都没发现?”

刘思缈一向心高气傲,怎么能容忍郭小芬占上风:“你知道什么就直说,少在这里故弄玄虚!”

郭小芬笑了。

林香茗知道,像郭小芬这种人,你不能催问她,越催问她越来劲,还不如不搭理她,没准过一会儿她忍不住自己就说出来了。

现在他走出了24号别墅,在地下室的黑暗中沉浸了那么久,来到地面依然感到无比的压抑。眼前这一切算什么呢?除了24号别墅之外,其他的别墅也一样,虽然门窗已经一应俱全,但是还没有装修完工,乍一看像是一大群裸体的侏儒,匍匐在寸草不生的土黄色地面上,已经失明的眼睛瞪得老大,绝望地张着嘴巴,向路人乞求着什么。

的确,所有建筑在毛坯阶段,尤其是立在一片残破、荒凉的工地上,都很难分清它是将要被修缮还是损毁。

钉子,猝然,敲击得凶狠而急促!

甚至远从几百米外就可以确定这里是一座废墟……

剧烈的疼痛中,林香茗一下子想起“温斯洛克”的出处了!

那是日本著名作家铃木光司在“午夜凶铃”系列小说第三部《永生不死》中,描述主人公阿馨为了找到战胜“转移性人类癌病毒”的方法,赶赴位于美国新墨西哥州罗斯阿拉莫斯郊外的“温斯洛克”,因为这个沙漠中的,久已荒废和被人遗忘的小镇,据说埋藏着人类永生不死的谜底。很久以前,林香茗读过这部小说,被其中那些描写小镇的死寂和荒凉的句子深深震撼,没想到触景生情,竟回忆了起来。不过他印象最深刻的,还是小说在一连串的景物描写之后,阿馨脑海中浮现出的那句话——

这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只留下人类曾经居住过的遗迹,静静等待着腐朽,然后化为鬼蜮……

鬼蜮。

几近鬼蜮。

还有就是,真实的,有形的,从墨汁一样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的许多鬼……

鬼!

那么多!

林香茗定了定神,才发现那灰黢黢的渐渐逼近的一群,前面一排是驻守在莱特小镇的保安,后面是拎着铁棍的一大群民工。

神情全都紧张得像见了鬼似的。

林香茗、刘思缈和蕾蓉站好了等着他们,郭小芬胆子小,缩到林香茗的身后。呼延云贴着墙根蹲下了。

距离大约有五六米远的地方,那群像鬼又怕鬼的人不约而同地站住了。

“你们是干什么的?”领头的一个保安问,小小的眼睛里放射出警惕、狡黠而凶狠的光芒。

林香茗一看,认识。这个保安叫潘大海,是驻守在莱特小镇的保安队队长,上次来这里解救陈丹时,他还接受过林香茗的问询。

“潘大海,是我。”林香茗说。

声音不大,

但非常有力量。

但是,潘大海把右手中的电筒一抬,刺眼的光芒直直地激射到林香茗的脸上。

刹那间,林香茗觉得不对头了。

尽管这里漆黑一片,但是林香茗毕竟在美国做过FBI探员,自有一股威严和英气,往那里一站,仅凭身形和说话的声音就与众不同,潘大海这号人就指着察言观色混日子,以他的胆量绝对不敢直接拿手电筒跟林香茗“照眼”!

所以这道光绝不是为了照人,而是为了用强光造成对方短暂性失明,意图——

意图明确,潘大海已经蹿上来,抡起手中裹着橡胶的铁棍冲林香茗的面门狠狠地砸下!

“咔嚓——嗷!”

一声凄厉的惨叫,像是黑夜被生生地撕裂成了两半!

林香茗的衣角似乎只是轻轻飘了一下,潘大海却已经口鼻喷血,捂着脸在地上打滚。

那一大群保安和民工都惊呆了,他们根本就没有看明白林香茗是怎样把潘大海打倒在地的。

静了五秒钟左右。

“上啊!往死里打啊!”

在保安和民工身后,传来一个凶残的怂恿声——凶残得简直有点儿绝望。

这回对了,林香茗想,如果后面没有一只操纵的手,潘大海这样的傀儡绝对干不出袭警的“壮举”。

怂恿者的命令生效了,保安们抽出腰里的棍子,呼啸着扑了上来。

林香茗神情平静,犹如波澜不兴的湖水。在他面前一米远的地方,上帝仿佛是铸了一道铜墙,所有冲到近前的保安,都是“砰”的一声被崩飞出数米远,顷刻间尘埃落定,地上歪七扭八地躺倒了一群,都痛苦地呻吟着。

谁都知道是林香茗出手了,但是谁也不知道林香茗是怎么出手的,他那俊美的眉宇间,浮着一丝淡淡的无奈和忧伤,似乎在怜悯着对手们。不过从这群保安的伤势可以看出,林香茗对他们已经是手下留情,没有像对潘大海那样一击见血。

一直观战的民工们,原本是作为“预备队”使用的,但是现在,一个个都呆若木鸡。

躲在他们后面的那只“黑手”,知道大事不妙,把身一转,想要遁形在茫茫的黑暗中。

晚了。

“黑手”感觉到太阳穴上一凉,不用多想,是枪管,冰冷的枪管顶在了他的太阳穴上。

持枪的就是那个冷艳的女警。“她怎么来得这么快?而且没有一点点声音?!”他把牙一咬,狠狠甩了一下头,想摆脱枪管以及从枪管里往外不断发出冷笑的死神,但是枪管向前一顶,像种在太阳穴上一样坚实,生疼生疼的。

刘思缈没有任何表情,显然,她连“不许动”三个字都懒得说。

“黑手”不敢再动了,他心里明白,这个女警绝对是那种开枪的时候眼皮都不眨的人。

刘思缈把目光投向林香茗,略带挑衅,仿佛是说:“我的身手,未必比你差。”

这时,从不远处急匆匆地跑来一个小个子,尖嘴猴腮的像只耗子,一看眼前的情景,瞪圆了眼睛,咝咝咝地直嘬牙,然后来到林香茗跟前,点头哈腰地问:“敢问您是?”

林香茗还没说话,刘思缈掏出警官证,在他眼前一晃,小个子立刻满脸堆笑:“自己人,自己人,市局里有我很多朋友……”

“那个——”林香茗打断他,一指被刘思缈用枪顶住太阳穴的那个家伙,“是什么人?居然指挥手下的人袭警!”

小个子上前一看那“黑手”,愣了一下,本来就有点佝偻,腰弯得更低了,回来低声细气地说:“我认识,他叫王军。”

“我问他是什么人。”林香茗说。

“他……”小个子有些犹豫,“他是我们21世纪房地产公司的。”

“看来是我没说明白。”林香茗说,“我问他是什么人?!”

最后三个字带有不容分说的沉重,像手指扣在了扳机上。

小个子咬了咬嘴唇:“他是……是我们老总的司机。”

“原来是徐大老板的司机。”林香茗说,“那你又是干什么的?”

小个子满脸堆笑:“我叫侯林立,也是徐总的手下,直接负责‘莱特小镇’这个项目的开发……”

“那就烦劳你告诉徐总,他的司机袭警,所以我把他带走了,想领人就亲自到市局来一趟。”林香茗对侯林立说,“我叫林香茗。”

然后他走到躺在地上痛苦呻吟着的潘大海身边,抓住他的后脖领子,把这个看起来无比壮实的家伙,像拎小鸡一样拎起,然后冲刘思缈点了点头,刘思缈把枪口在王军的太阳穴上轻轻一划,意思是“走”,但就在这一刹那,王军突然把头一低,胳膊肘在刘思缈的小腹上狠狠一撞,疼得思缈“啊”地叫了一声,向后趔趄了几步,险些坐倒在地。

王军撒腿就跑,他早就瞄准了前面那个墙角,只要拐过那个墙角,子弹也拿他没有办法,然后他就可以迅速地融化在深浓的夜色里……

但是,他听到了一声冷笑。

究竟是谁在冷笑,他冷笑什么?去他妈的,反正我距离那个墙角,只剩一步了!现在,半步!只剩半步了!

林香茗,很随意地,将脚边一块石头向上勾起。

石子在半空,

流星似的飞起一脚——

“啪!”

子弹出膛一般!银白色的石子划过一道直线,又准又狠地击打在王军左腿腘窝的委中穴上,王军“哎哟”一声,跪倒在了地上,刘思缈飞身上前,右手在他肩膀上,看似无力地一按,王军像杀猪一样大叫起来——他的肩膀已经被卸了。

铐上,带走,经过林香茗身边时,刘思缈只说了一个词:“两次。”

郭小芬和蕾蓉都有点莫名其妙,只有林香茗明白什么意思,刘思缈是说,在枪管顶在太阳穴上的时候,王军有两次试图逃脱。如果不是背负极其严重的罪行,他一定不会先是教唆袭警,然后又在枪口下行此亡命徒的疯狂举动——

他一定有问题。

先是黑色的一个点,渐渐地,黑色的点不断地扩大扩大扩大扩大,日全食一般,逐渐逼近,突然裂解成乌鸦似的一群,密密麻麻地盘旋着,仿佛在寻觅腐尸。当发现躺着的他已经奄奄一息,丧失任何反抗能力时,就扑到他的身上,用它们尖利的嘴开始了疯狂的咬噬。

肉,一寸一寸地被撕下,活剐一般。

没有血,只有疼。

剧烈的疼痛。他醒了,拼命睁开胶住似的眼睛,呆呆地瞪着天花板。雪白的天花板在他看来却是灰色,这种情况已经有好几个月了。

意识是混乱的,思维不能进行,只有痛楚,才那么真实,且不得解脱。

动了一动,动不了。

不让我死,留我一口气,让我活着,因为要吃鲜肉,要喝鲜血……

“呼延……呼延!”

一个声音不停地叫他,并轻轻摇着他的肩膀。

有人要救我!要帮我脱离苦海!呼延云用尽全力,终于翻了一个身,却差点摔落在了沙发下面,如果不是旁边的林香茗扶了他一把,非把他摔坏了不可。

“你……”林香茗忧伤地看着他,半天才说,“少喝点酒吧。”

呼延云像鸟一样,眯起眼睛看着林香茗,从来不认识他似的:“我……我这是在哪里啊?”

“你在市局的休息室里。”林香茗说,“昨天晚上把那几个袭警的家伙带回来,我看你已经醉得一塌糊涂,因为要连夜突审,不便把你送回家,就让你在这里的沙发上忍了一晚上。现在怎么样,你感觉好一点了吗?”

呼延云木然地坐在沙发上,一动不动。

林香茗叹道:“你接着休息吧,我还要继续审讯王军。桌上那杯茶是我刚刚沏的,你喝。”然后走出了休息室。在楼道里,他靠在墙上,嘎吱嘎吱地揉搓着眼眶和太阳穴,整整一夜没睡,他实在是太疲惫了。

连夜审讯,基本可以认定的一点是,潘大海的袭警行动纯粹是受王军指使。

“他给我一大把钱,让我将你们往死里打,出了什么事情有他担待,所以我才敢……”潘大海在预审室里是这么说的,身子抖得像筛糠一般,脸上的血污虽然洗净了,但鼻骨骨折的缘故,说话声音像从塌方的井里发出的。

而王军,从进预审室那一刻开始,就“表现不俗”。

初次接受审讯的人,无论是否作案,多少会产生神经系统上的紧张,生理上表现为脸色发白、腿部打战、说话结巴、出虚汗等等,但是王军显得非常镇定,坐在椅子上,腰部挺直,两手很自然地搭放在腿上,神情中充满了倨傲和不屑,与在莱特小镇时的殊死反抗,判若两人。

“知道为什么把你带过来吗?”

“不知道。”

“你有没有指使潘大海袭警?”

“我指使潘大海抓贼,我不知道来的人里有警察。”

审讯员把笔往桌子上“啪”的一拍:“王军,你放老实点!潘大海已经交代了,你明知道是警察还指使保安队往死里打,说出了事有你担待。这是怎么回事?”

王军看了看手表,冷笑一声,从这一刻起,任审讯员怎么审问,他始终是徐庶进曹营——一言不发。

林凤冲建议,可以在审问中,突然插入陈丹案件的内容,打破王军的心理防线。但被林香茗否定了,目前王军仅仅是涉嫌人,而不是罪犯,因此在审讯上必须把握住火候,不可操之过急。否则轻易暴露底牌,让王军发现警方并没有掌握他犯罪的任何直接证据,那对下一步刑侦工作将是非常不利的。

“更何况我们必须冷静。”林香茗深沉地说,“尽管这个混蛋唆使人想把我们的脑袋砸烂,但是我们不能因此就认为,任何试图把警察脑袋砸烂的家伙,都在陈丹的胸口上割了一刀。”

“但是时间拖得越长,对我们越不利。”林凤冲有些焦躁。任何审讯都不是无休止进行的,刚开始主动权掌握在警方手里,但是几个回合下来,涉嫌人就会适应压力,反而将主动权把握在自己的手里。更何况从某种程度上说,袭警事件的起因,还是警方趁着夜色“暗访”,如果王军一口咬定是抓贼导致的误会,那么警方反而有点理亏。当然可以拿出潘大海的供词,质证王军纯粹是故意袭警,但是假如王军死不认账,只凭潘大海的一面之词,还真拿他没有办法。

“时间不会拖太长了。”林香茗说,“王军不是一直在看表吗?他在等待,等待幕后人物来救他……”

林香茗在楼道里踱来踱去,思索着什么。冷不丁一看表,发现已经九点整了,按照计划,新组建的专案组要开会分析案情,给每个人布置具体工作,他连忙向会议室走去。刚到门口,突然听见响雷似的一声吼:“不行!”

他吃了一惊,往里面看去,只见李三多和许瑞龙两人坐在椅子上,对面站着一脸铁青的杜建平。刘思缈、郭小芬和蕾蓉三个人不知所措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杜建平愤怒地说,“我昨天上午已经在会议上表态,案件到现在都没有侦破,我负主要责任!撤职、查办,我都认!哪怕回派出所当片儿警,我也不给他林香茗当什么狗屁副手!”

“这是命令!”许瑞龙声色俱厉地说,“你服从也得服从,不服从也得服从!”

杜建平气得满脸的麻子都涨了起来,湍流中的石头一样颤抖着,他哆哆嗦嗦地把手伸到了头顶上,眼看就要掼警帽了。

掼警帽在公安系统是不得了的事情,一掼之下,等于是自动退出警队,连片儿警都做不成了。

“杜处,请等一等!”

身后传来一个略显沙哑的声音,是林香茗。他走到杜建平面前,站定,凝视着他那双气得像斗牛一样发红的眼睛,慢慢地说:“杜处,案子至今破不了,责任并不在您,越是大案,侦破的时间越长,工作越需要细密,即便我带的专案组将来把案子破了,也是您先前的巨大努力铺好了路。”他停了一停,接着说:“而且昨天您虽然提出辞职,但许局长和李书记认为这个案子必须有一位经验丰富的警官坐镇,但是又不便朝令夕改,所以才让我当专案组组长,您表面上给我当副手,实际上整个专案组的指挥权还是在您手中,不信您可以问问二位领导。”

林香茗这一番话,虽然半真半假,但入情入理,不仅给足了杜建平面子,于许瑞龙和李三多也是妥为周照,蕾蓉不由得暗暗叹息,难怪许局长这么欣赏他,他确实在做人上很有一套。

杜建平的手慢慢放了下来,真让他掼警帽,他也舍不得,当下虎着脸一言不发。

一波刚平,一波又起,局长秘书周瑾晨匆匆走进了会议室,低下头跟许瑞龙耳语了几句,许瑞龙惊讶地瞪圆了眼睛,然后皱紧眉头对林香茗说:“香茗,高秘书来了,要把王军带走,你看怎么办?”

“哟,拔秧起萝卜,出来大家伙。”李三多笑嘻嘻地说,“怎么样,用不用我出面让那姓高的滚蛋?”

林香茗摇摇头:“哪里用得着麻烦您。我去见一见高秘书。”

高秘书坐在接待室里,斜吊着眼睛,对那些来端茶倒水的服务人员连正眼都不看。那个叫侯林立的小个子就站在他身边。林香茗进来,谦和地报上了自己的名字。

一听“林香茗”三字,高秘书愣了一下,慢慢站起,虽然依旧端着架子,但言语间很客气:“久仰林教授的大名,没想到这么年轻。”

“听说您百忙之中专程赶过来,是要把王军带走?”林香茗说。

高秘书尴尬地嘿嘿一笑,说:“这个王军是21世纪房地产公司徐总的司机。徐总和我的私交一向非常好,听说他和警方闹了点误会,就托付我来把人带回去,严加管束。就是不知道老弟肯不肯给我这个面子?”

“言重了。”林香茗忽然微笑起来,“您可以把王军带走了,并代我告诉徐总,改日我一定登门致歉。”言罢一转身,翩然而去。

本来以为要大费周章,没想到寥寥数语,就把问题解决了。高秘书望着林香茗的背影,发起呆来。

“昨天夜里,就是他带着人进到‘莱特小镇’24号别墅的。”侯林立低声说,“这是个非常厉害的角色。”

回到会议室,把情况向李三多和许瑞龙汇报完毕,一直负责审讯王军的林凤冲很诧异:“就这么容易地把他放掉了?”

林香茗笑着说:“留着他也问不出什么新鲜东西了。既然我们用这个鱼饵已经把幕后的大鱼钓出来了,为了防止断线或脱钩,不妨遛遛鱼,看准时机再绷竿起鱼吧。现在,我来谈谈专案组每位成员下一步的具体工作……”

“等一下。”杜建平打断了林香茗的话,“既然我承蒙林组长的大恩大德,被召回了专案组,是不是有权说两句话?”

大家都看着他,不知道他要说什么。

林香茗点了点头。

“好,那我就照直说了。凤冲、蕾蓉和思缈都是局里的精英,郭小芬,那也是咱市局的老熟人了,这些人加入专案组,我什么意见都没有。”接着,杜建平的手一指墙角,严厉地说,“我不知道平白无故的,干嘛把这么个醉鬼召进专案组里来,请问林组长有什么特别的用意?”

墙角,呼延云畏缩在一张很矮的木头椅子上,闭着眼,身子微微颤抖着,像一只发了瘟的鸡。

“杜处,他是我的朋友呼延云。”林香茗平静地说,“他有非常强的推理能力,所以我才请他来助一臂之力。”

杜建平一愣之下,捂着肚皮放声大笑:“哈哈哈哈!就他?就他这个样子?推理能力?还非常强?哈哈哈哈哈!”

刹那间,那个乞丐一样颓唐潦倒的呼延云,抬了一抬眼皮,将一道悲愤的目光投射在杜建平那张笑得变了形的脸上。

蕾蓉感到无比的辛酸。

“杜处!”林香茗突然提高了声音,“他是我的朋友!”

杜建平笑声倏然而止,干警察的最重视朋友义、兄弟情。一向儒雅的林香茗,两次强调呼延云是他的朋友,不由得杜建平不收敛。

林香茗说:“那么好,现在我来对连环变态杀人案做一个初步的剖绘,我要提出一个很重要的观点……”

“等一等。”杜建平觉得胸中一股鸟气还没有出够,所以再次打断了林香茗的话,“我始终不明白,林组长凭什么从一开始就把这件案子定性为变态杀人案,而不是仇杀或者情杀呢?”

林香茗苦笑了一下说:“目前并没有发现几个受害人之间存在着任何关联,所以不太可能是出于同一动机的连续杀人。另外很重要的一点是,凶手在两个犯罪现场都留下了火柴盒,这是典型的变态杀人凶手的特征,通过里面的火柴来提示警方,他还要……”

“他还要再杀几个人,对不对?”杜建平大笑起来,“林组长还真的拿那火柴盒当个宝贝了,您怎么能肯定那是凶手刻意留给我们的‘线索’呢?您怎么就知道那不是凶手顺手一划,然后吹灭了,装进盒子里逗弄您的呢?”

林香茗愣住了。犯罪现场的火柴盒,从一开始就显得不同寻常,按照他在匡蒂科联邦调查局学院研修多年的经验,马上认定这是凶手有意遗留的“犯罪提示物”。但是,他有经验,别人没有,他可以“马上认定”,别人却需要一个推理来证明这一“认定”。

出于会议需要,证物袋已经放在了桌子上,杜建平从里面取出火柴盒——是在陈丹案件现场发现的那个。打开,里面有五根火柴,其中三根是没有燃烧过的。剩下的两根,一根从头烧到尾,另外一根只烧到一半:“林组长,您能马上把凶手的‘刻意’证明给我看吗?”

会议室里所有人都看着林香茗。

“刻意”——谁能证明“刻意”?

杜建平得意地笑了起来:“如果不能,那么您关于整个案件是变态杀人案的推断,也是靠不住的……”

话音未落,一只手,伸过来,把他手上的那只火柴盒拿了过去。

李三多愣住了,许瑞龙愣住了,林香茗愣住了,杜建平愣住了,蕾蓉愣住了,林凤冲愣住了,刘思缈愣住了,郭小芬愣住了……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是呼延云。

醉鬼靠在桌沿上,手指颤抖着,半天才从火柴盒里摸出一根没有燃烧过的火柴。然后——

“嚓——哗!”

火柴头在黑色磨边上一擦,火苗像金黄色的精灵一样蹿起。

他究竟要干什么?

仿佛金鱼的嘴巴,火苗一点点地向下,吞噬着火柴杆。

呼延云呆呆地看着火苗逼近自己的手指,像无家可归的人在街头烤火,用眼睛汲取着温暖。

直到火苗烧到指尖,他才猛然把火柴甩掉,可笑地抖着手,显然是被烫疼了。

火柴在空中翻着滚儿……

刹那间,刘思缈反应过来,冲上前当胸一把推开呼延云,愤怒地大喊:“你这个疯子!你居然毁坏证物!”

呼延云后背“哐”地撞在墙上,痛苦地慢慢蹲了下去。

火柴轻轻地落在地上,最后的光焰挣扎了一下,熄灭了。

“等一等!”郭小芬一声惊呼,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

郭小芬盯着地上那根火柴的余烬,整整十秒,抬起头来,注视着呼延云,满眼都是震惊!

紧接着,刘思缈也明白过来,她看了看呼延云,又看了看蕾蓉和林香茗。

只见林香茗脸上绽开了欣慰的一笑。

而蕾蓉的笑容中,带着酸楚。

剩下的人依旧莫名其妙,杜建平勃然大怒:“这个家伙居然毁坏证物,林组长,你推荐进来的人……”

“杜处,你还不明白吗?”郭小芬用一种略带讥讽的口吻,“呼延云已经证明了你想要的‘刻意’。”

“什么?”杜建平瞪圆了眼睛,“我怎么不知道?”

郭小芬指着火柴盒里那根从头烧到尾的火柴:“如果凶手只是顺手一划,那么他的手拿在哪里?”

“啊!”李三多和许瑞龙也恍然大悟。

无论火柴杆怎么燃烧,绝对不会从头烧到尾,总要留下一个地方是烧不到的——那就是手指捻着的底部。

“这样的火柴,绝对是凶手刻意制作的,比如整体放在炉灶上,然后点燃炉灶;或者将两根火柴杆的底部用胶水粘在一起,直立起来点燃一头,才能既从头烧到尾,又保持火柴碳化后的整体性。”郭小芬说,“凶手正是在用这种方式告诉我们:他已经夺取了一条完整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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