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塚进入六月之后气候不佳,今天连续第三天下雨。覆盖天空的厚重云层,使得平常就不亮眼的地方都市笼罩着更沉重的气氛。鲜红的太阳与蓝天、在闪耀大海里嬉戏的美女、和浪涛共舞的冲浪手。这种制式的湘南光景,在这里踏破铁鞋都找不到。

不过这也在所难免。话说回来,平塚被称为“西湘”,刻意和“湘南”做区别,定位相当微妙。因此经常被揶揄是“微湘南”“湘南另一边”“湘南境外区”,完全隔绝在闻名全国的湘南品牌之外。

这样的平塚在下雨。在不景气大环境挣扎的平塚,如同屏息般寂静无声。

我在细雨纷飞的景色之中,转着红伞独自前往上班的地方。白色上衣加蓝色夏季外套,晃着短裙行走的迷人姐姐身影,吸引路上青少年的目光。才这么心想,就有一个非常适合穿窄裙的超性感姐姐,从我身边潇洒超越。青少年的视线全被吸走,我就这么抱着挫败的心情,好不容易抵达办公室。

我——二十七岁的川岛美伽,任职于侦探事务所。

平塚自行车赛车场旁边的综合大楼——“海猫楼”。侦探事务所在三楼,全天候低调营业中。事务所职员只有两人,我是宝贵的其中一人。以上个月的某个案件为契机,这间事务所雇用我担任侦探助手兼驯兽师。我这么说完,即使不是青少年也肯定会抱持疑问:“侦探事务所为什么需要一位年轻迷人的驯兽师?”但我的回答非常单纯:“因为侦探事务所有一只年轻凶暴的猛兽。”没有其他答案。

统治侦探事务所的这只美丽猛兽,别名“平塚母狮”的她,正是挂着侦探事务所所长头衔的女侦探,她叫做生野艾莎,因此事务所的正式名称是“生野艾莎侦探事务所”。

我打开上锁的入口大门,踏入熟悉的狮子笼。眼前是没什么变化的事务所风景。文件与杂志在桌上或柜子堆积如山,挡住访客的视线。深处屏风的另一头,是厨房与卫浴设备。整体杂乱的室内,或许是最适合拿玩具枪藏身玩生存游戏的环境。换句话说,就是最差的工作环境。

在这样的环境中,一个女人横躺在窗边会客区的沙发呼呼大睡。是熟睡的生野艾莎。任何猛兽都一样,睡眠时是最佳的观察机会。我没叫醒她,反倒是悄悄欣赏。

牛仔短裤加白T恤,之所以加穿一件红色运动服,不是用来御寒以免睡觉时感冒,而是她平常的服装品味。双脚是透气兼保暖的褐色短靴,大胆地放在沙发扶手上。之所以没脱鞋睡觉,应该是考量到睡觉时被其他肉食动物袭击的可能性。但如果是非洲大草原就算了,这里是神奈川县平塚市。好歹脱个鞋吧?我冒出这个理所当然的感想,将视线移向她的腿。

艾莎的腿修长又紧实,却不会太细,具有恰到好处的肉感。肌肤看起来光滑细致,连膝盖看起来都在发亮。“嘻嘻,要不要摸一把?”我看着在同性眼里也很迷人的这双腿,开玩笑地低语,最后还真的想性骚扰她的腿,或许我最近有点欲求不满。

不过,我恶作剧的指尖即将碰到艾莎美肌的瞬间,她的右膝突然往上抬,如同在责备乱来的我。这一脚漂亮命中我毫无防备的下颚,我整个人往后被震得老远。这恐怕是下意识的攻击,原来这就是野性的直觉!

被踢飞的我,在沙发远处按着下巴,无力地跪下。

艾莎惺忪起身,以不太高兴的表情与声音俯视我。

“咦,美伽,你跪在那里做什么?在模仿找隐形眼镜的达川光男?”

“不,错了,不是那样。”我下巴痛到好难讲话。“只是稍微跌倒。”

“只是稍微跌倒?是喔,只要你跌倒,我的膝盖就会痛?为什么?”

艾莎的嘴角浮现坏心眼的笑容,并拢膝盖离开沙发,边以右手搔抓褐色短发边走向我。近看会发现她的眼睛和头发一样是褐色,她以这对褐色双眼,像是要射穿般瞪向总算起身的我,突然毫不留情对我咆哮:

“喂,美伽,你这家伙!刚才想对我毛手毛脚吧?”

“我对小艾?不,我只是想叫你起来。”

“休想装傻!只是叫我起来,为什么要摸腿?我可不记得把你养育成这种女生!你该不会是想乱来吧?”

她想到什么就讲什么,我无法整理心情。我确实想乱来,也想摸腿,但我没真的摸,何况我不记得有被艾莎养育长大。她和我可是高中时代的好友。

“什么嘛,讲得这么嚣张。”我戳着好友的胸口。“说起来,你以为现在几点?错的人是直到开店都躺在沙发呼呼大睡的你,给我摸个腿有什么好抱怨的?”我居然下意识地招供。

“啊?”艾莎目光锐利,以额头抵住我的额头。“睡觉有什么关系?何况侦探事务所又不是小钢珠店,几乎不会一开店就有客人上门。”

艾莎如此放话的时候,正是事务所开店的上午十点。接着大门突然打开,一名年轻男性规矩地道声“早安”现身。这个人身穿西装,像是正要上班的白领族。他面对额头互抵的两名美女,以紧张的语气告知来意:

“请问这里是侦探事务所没错吧?我想拜托一件事。”

不用说,我与艾莎当然不由得转头。难得有客人在上午十点上门。

我邀委托人坐在侦探刚才睡的沙发上。不对,还不确定他是否会成为委托人。依照过去的经验,造访“生野艾莎侦探事务所”的客人,大多会在十分钟内踹门走人。我只能祈祷看似诚实正经的他,具备常人的度量与超乎常人的耐心。

不过,艾莎不可能知道我的想法。“美伽,端茶给客人。”她单方面对我下令,自己就这么穿着红色运动服,坐在客人正对面的沙发。

“我是生野艾莎。请多指教。”

女侦探突然隔着桌子伸出右手要握手,她这样打招呼还算正常。

大部分的客人,都会对这种平辈语气与装熟态度感到不悦,不过手拿名片的这个男性,大概是不晓得如何应付她无视于商业准则的行径,男性以右手握她的手,同时以左手递名片,举止相当奇特,两人的手臂在桌上交叉成为“X”的字样。“谢啦。”艾莎说完以左手指尖接下名片。

“唔……山脇敏雄先生啊。湘南食品工业股份有限公司,总公司业务部。喔……湘南食品啊。是制作高级和菓子的公司吧?我听过,不过没吃过。”

如果是沉不住气的客人,大概已经准备离开了。在厨房烧开水的我,一边祈祷水壶即将沸腾的水不会浪费,一边观察客人。他看起来还不会踹门走人。山脇这个人或许行事谨慎,或许度量很大,也可能两者皆是,艾莎将名片放在桌上。

“所以,食品公司的业务,要委托侦探事务所什么事?”

山脇没立刻回答她的问题,从西装口袋取出一个小小的银色物体。是录音笔。山脇将录音笔放在桌上。

“请问,我方便用这个录下对话吗?这个录音笔,我最近都随身携带当成记事本。没关系,不行的话请告诉我,我不会勉强。”

“我不在意。”艾莎大方许可。山脇道谢之后,立刻按下录音键。艾莎将脸凑过去,张大嘴再度询问刚才的问题:“啊……啊……所以,你要委托侦探事务所什么事?”

“不,那个,侦探小姐,这是最新型,不用凑这么近大声说话也收得到声音。可以用正常的方式说话吗?”

“什么嘛,这种事要早点说啦,搞得我好像笨蛋。”艾莎气冲冲离开录音笔。“所以要委托什么事?”

“是这样的,其实我想委托找一个人。是女性,她突然从我面前消失,至今大约一个月都连络不上。我很担心她会不会卷入什么事件,但警察不肯认真受理,所以我打算自己找她。可是我每天要工作,又没有找人的经验与技术,才想请职业侦探帮忙找。如何,您愿意接吗?”

“这个嘛,找人是侦探业的基本服务,我当然会接。但你只讲这样,我不太清楚状况。话说这个失踪的女人是你的谁?难道是这个?”

我以放茶杯的托盘,挡住艾莎没礼貌竖起的小指。“请用茶。”

“啊,谢谢您这么贴心。”

千钧一发。我在内心擦汗,将三个茶杯摆在桌上,就这样坐在艾莎身旁。“我是侦探助手川岛。”我进行自我介绍之后,加入他们的话题。

“所以呢?”艾莎再度在山脇面前竖起小指。“那个女人是你的这个?”

恋人、女友、交往对象。明明有很多称呼方式,搞不懂她为何要伸出小指这样问。我好不容易克制自己别拗断她的小指。山脇虽然露出困惑神色,却没有气急败坏地离席。

“她叫做北村优菜。是的,如您所说,是我的女友。”

“还真的?”艾莎这句低语,只隐约传入我耳中。

“所以,北村优菜这个女生在做什么工作?”

“优菜在明石町的小酒店‘红’工作。我在‘红’办公司聚餐时认识优菜,和她意气相投,后来就亲密交往半年多……”

“但她一个月前突然失踪是吧?”

“是的。她突然不再到店里,也不接我的电话。当然也没主动打电话给我。我向酒店老板娘打听,她说优菜完全没告知就突然不再来店里。这一行经常发生这种事,所以老板娘也没有质疑什么。”

“老实说,我也这么认为。应该只是跳槽到别间店吧?”

“这就错了。我拜访优菜家,向她的母亲打听消息。”

“是喔,她妈妈怎么说?”

“这个嘛……”山脇突然看向下方。“她的母亲典子女士说,优菜离家出走了。”

“离家出走?”艾莎无法释怀般地询问。“优菜这女孩几岁?十四岁?”

“国中生怎么可能在酒店工作?优菜她二十一岁。”

“已经是大人了嘛,这年纪还能叫做离家出走?我是十七岁离家,那样也算离家出走?听说美伽的老爸六十岁之后就离家上山,那也算离家出走?”

“不是啦!那不是‘离家出走’,是‘出家’——呃,别害我乱讲话啦!”

我拍打艾莎的头,暗自担心山脇这次真的会大喊“开什么玩笑”起身离开事务所。但他以认真的眼神,注视我们堪称胡闹的互动。我不经意看向时钟,他造访事务所至今已二十分钟,足以证明他的耐心超乎常人。

“咳咳。”我如同要驱赶沉滞的空气,清清喉咙之后看向山脇。“关于优菜小姐离家出走时的状况,典子女士怎么说?”

“其实优菜的父母在几年前离婚了,现在只有典子女士和优菜住在一起。典子女士在五月十号左右外出旅行三天,回家就发现优菜不见了。”

“与其说是离家出走,这更像是失踪吧?”艾莎探出身子,似乎稍微感兴趣。“优菜的妈妈没去找失踪的女儿?”

“唔,这部分似乎有些难言之隐。因为优菜是独生女,现在和母亲住在一起,但是将来可能和典子女士再婚的年轻男性——也就是她的男友——至今在北村家和典子女士过着半同居生活。听说这名男性已经将优菜当成自己的女儿对待,他叫做高冈佑次。名片上的头衔姑且是‘不动产顾问’,却不知道他实际上在做什么工作,或许只是小白脸。”

“这是离家出走。”艾莎突然断言。“肯定是离家出走,换作我才不想待在这种家。”

没人在聊狮子窝的话题。

“那个家确实不是优菜的归宿吧?所以她才悄悄地离家出走,这是很有可能的事情。她母亲大概也是清楚这一点,才觉得她想离开就不要强留。顺带一提,我刚才提到优菜是在母亲旅行时失踪,我想您应该猜到了,高冈佑次也陪同一起旅行。”

“母亲和年轻男性出游打得火热的时候,女儿万念俱灰离家出走是吧,听起来很有可能嘛。”

艾莎说完拿起茶杯喝茶,山脇摇了摇头。

“既然这样,她为什么不和我连络?一个多月音讯全无耶?真的只是离家出走吗?假设是离家出走,那她现在在哪里做什么?”

山脇诉说内心的不安,艾莎却当面说出意想不到的推论。

“在哪里做什么?当然是在你不知道的地方,跟你不认识的男人打得火热吧?老实说,我就是这么认为的。”

“笨蛋,小艾,太直接了啦!”

我连忙想捣住她的嘴,但一切当然为时已晚。艾莎神经过于大条的言行,这次肯定让客人勃然大怒,害得生意泡汤。

事实上,山脇像是坏了心情般地沉静下来,我抱着愧疚心情低下头。

“不过啊,山脇先生。”此时,艾莎正经看着他,第一次以姓氏称呼他。

“如果你不在意是这种荒唐的结果,还是决心想找出失踪的她,我可以接受这个委托。山脇先生,你的决定是?”

艾莎的褐色双眼注视着山脇,像是在试探,也像是在打某

种主意。山脇以严肃表情看着她妖艳的双眼,回答“拜托您了”后低头致意。

艾莎轻快打响细长的手指,清脆的声音响遍事务所。

“好,说定了。我们一定会找出北村优菜,交给我跟美伽吧!绝对不会让山脇先生失望的。”

就这样,山脇敏雄顺利成为侦探事务所的委托人。他数度承受屈辱与不讲理的言语暴力,最终下定决心委托,我对他的这份精神力甘拜下风。

我们要求山脇提供照片,做为寻找北村优菜的必备物品。山脇预先就准备照片给侦探。

“这是我拍的,拍得不是很好就是了。”

艾莎与我从两侧检视山脇难为情地递出的照片,我发出赞叹声,艾莎则吹起口哨。

照片里的她留短发,拥有小麦色的肌肤,给人活泼的印象,比想像中还可爱。洋溢腼腆笑容的双眼笔直注视这里。既然是山脇拍的照片,北村优菜与山脇肯定是情侣,这张出色的照片令我有这种感觉。

“喔,这妹很正嘛!”艾莎消遣般地说。

“是的,我也这么认为。”山脇由衷开心的眯细眼睛,搔了搔脑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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