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女人看起来也是苍白没有血色的。

——《天路历程》

本特先生星期三早上将帕克的信拿给躺在床上的温西勋爵。房子里十分安静,所有人都去参加正在北爱林顿进行的治安法庭审讯了。这次审讯完全是形式上的,但是似乎所有的家庭成员都出席才算合适。当然,老公爵夫人也出席了——她快速来到她儿子的身边,并且积极地要为大家提供住宿,但是年轻的公爵夫人似乎认为她婆婆显得过于精力充沛而不够尊贵。没人知道如果这件事交给她,她会打算怎么做。她或许会接受报纸记者的采访吧。在这样的关键时刻,一位妻子的正确做法就是站在她丈夫的旁边支持他。玛丽小姐病倒了,对这个没什么可说的。如果彼得选择穿着睡衣继续抽烟,而他唯一的哥哥正承受着舆论羞辱的压力,那么这是唯一可以料想到的事情。彼得很像他的母亲。那些古怪的血统是如何融入这个家族的,老公爵夫人无从想象,她出生于汉普郡一家望族,他们家肯定有些外族血统。她对自己的本分很清楚,而且正在这样做。

温西勋爵已经完全清醒了,但是看起来相当疲累,似乎睡觉的时候也在侦查案情。本特先生仔细地帮他穿上一件鲜亮的东方长袍,然后把盘子放在他的膝头。

“本特,”温西勋爵有点儿烦躁地说,“你的咖啡是这个让人不快的地方唯一我能忍受的东西。”

“谢谢,大人。今天早上天气又变冷了,但是没有下雨。”

温西勋爵皱着眉头看着那封信。

“信里说了什么事情吗,本特?”

“没什么紧急的事,大人。下周诺斯伯里大厅——弗利特怀特先生的图书馆——有一场拍卖会,一本卡克斯顿版的《恋人的忏悔》——”

“说这些有什么用,天知道我们会被困在这个地方多长时间。但愿我只埋头于书本而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犯罪事实。你把那些样本寄给卢伯克了吗?”

“是的,大人。”本特轻轻地说。卢伯克医生就是那位“善于分析的先生”。

“必须要有事实证据,”温西勋爵说,“事实。当我还是个小男孩时,就总是讨厌事实,觉得它们令人厌恶、难以理解、顽固。”

“是的,大人,我母亲——”

“你母亲,本特?我都不知道你有母亲。我总是想象你就是设定好了的,可以这么说。请原谅我,本特。我太无礼了。请继续。”

“没关系,大人。我母亲现在住在肯特郡——靠近梅德斯通。已经七十五岁了,先生,而且在她这个年纪看来相当有精神。我是七个孩子当中的一个。”

“这是一项伟大的发明,本特,我再清楚不过了,你很特别。请原谅我打断你,你正在告诉我关于你母亲的事情。”

“大人,她总是说,事实就像母牛,如果你总是以一副苦大仇深的面孔看着它们,它们就会跑远。她是一位非常勇敢的妇人,大人。”

温西勋爵兴奋地张开双臂,但是本特先生因为太训练有素了,没有理解他的意思,事实上,他正准备去磨剃须刀。温西勋爵忽然跳下床,快速冲进浴室。

这时他激昂地提高声音:“来到这片金黄的沙滩上,”然后感觉有点儿普塞尔的味道了,他继续唱,“我希望借着爱情的力量飞翔。”凭着这股振奋的精神,他打破常规,在浴缸里加了几加仑凉水,精神饱满地给自己洗了个澡;匆忙擦拭之后,又一阵风似的从浴室里冲出来。过于毛躁的结果就是砰的一声,胫骨撞在楼梯旁一个大橡木箱子上——事实上,箱盖因为撞击砰地打开又关上了。

温西勋爵停下来,嘀咕着咒骂了两句,用手掌轻揉着自己的小腿。然后他忽然想到了什么,放下毛巾、肥皂、海绵、洗澡用的丝瓜筋、浴刷和其他洗浴用具,轻轻地抬起箱盖。

就像《诺桑觉寺》中的女主人公一样手稿,在白天明亮的阳光下却发现那不过是洗衣店的单据。">,他希望在里面找到真正可怕,而不单单是外表看起来很神秘的东西。像她一样,确实找到了,不过是一些床单和被罩整齐地叠放在箱子底部。这些发现可不能让人满足,他小心地抖开最上面的床单,对着从走廊窗户射进来的光线仔细检查了几分钟。就在他刚刚物归原处的时候,一声微弱的喘息声传进耳朵里,他吓得几乎要跳起来。

他妹妹悄无声息地站在近旁,他完全没有听到她到来的声音。她穿着晨衣站在那里,双手紧握于胸前,蓝色的眼睛慢慢睁大直到看起来似乎是黑色的,肤色看起来跟她金灰色的头发接近。温西越过手里抓着的床单盯着她,她脸上的恐慌像感染一样袭上他的脸。恐慌源于神秘的血缘相像,在两张脸上蔓延。

彼得感觉自己像傻子一样呆呆地盯着妹妹,但是他知道,事实上他瞬间就恢复正常了。他将床单扔进箱子里,站起来。

“早上好,波莉,可怜的孩子,”他说,“你这些日子都躲在哪儿啊?这是我回来之后第一次看到你。看看你,都瘦了。”

他用胳膊环住她,感到她瑟缩了一下。

“出了什么事?”他问,“你过得好吗?可怜的孩子。听我说,玛丽,我们从来都没有好好互相看看,但是你是我妹妹。你有麻烦了吗?我能不能——”

“麻烦?”她说,“哦,笨蛋彼得,我当然有麻烦。难道你不知道他们杀了我的未婚夫,然后又把我哥哥抓起来了吗?这些麻烦还不够吗?”她笑了,这时彼得忽然觉得她说起话来像一本凶杀小说里的人物。接下来她的语气变得自然一些了,“是的,彼得,事实上——我头疼死了,我都不知道我在做什么。你在找什么?弄出这么大的声响,我出来看看。我还以为是门发出的巨响。”

“你最好再回床上躺躺,”温西勋爵说,“你会感冒的。不明白为什么你们女孩子在这该死的冻死人的天气里要穿得这么单薄?你不要担心,一会儿我就去看你,我们俩好好聊聊。”

“别在今天——别在今天,彼得。我想我快要疯了。”——这一次是情感小说中的人物,彼得想——“他们今天要审问杰拉尔德吗?”

“不是严格的审判,”彼得说,一边温柔地强迫她回房间,“只是形式上的,你知道。只是地方法官聆听指控,然后老莫伯斯站出来说他只需要正式的证据,因为他得将这些告诉辩护律师。辩护律师是比格斯,你认识的。接着他们听取逮捕证据,莫伯斯说杰拉尔德会保留辩护权。然后要等到大陪审团的审讯令下来,很多废话!我想最早也要到下个月。你要振作起来,那时候要出席的。”

玛丽开始发抖:“不——不!我就不能不再管这件事吗?我根本不能再出席了。我会病倒的。我觉得太可怕了。不,不要进来。我不想让你进来。摇铃叫艾伦进来。不,走开,走开!我不想让你进来,彼得。”

彼得犹豫了,有点儿惊慌。

“如果您愿意我插嘴,最好不要,大人,”本特的声音在彼得耳边响起,“那只会引起歇斯底里,”他加了一句,然后将他的主人轻轻扯离房门口,“这会给双方都带来痛苦,而且会带来负面的结果。最好等老公爵夫人回来再说。”

“对极了。”彼得说。他转回来要捡起他的洗浴用品,但是已经被收拾好了。他再一次打开箱子的盖子。

“你说你在那条裙子上发现了什么,本特?”

“沙砾和细沙,先生。”

“细沙。”

里德斯戴尔小公馆后面的沼泽地无限寂寥地向远处延伸,遍地的石南花色泽灰暗,湿漉漉的,小小的花蕊也是暗淡的。现在是下午六点,但是在这里看不到璀璨的落日景象,只有一片灰白色在厚重的天幕下由东向西移动。温西勋爵在沼泽地搜寻了很久,希望能找出骑摩托车的人的踪迹,但是一无所获。“真希望帕克在这里。”他咕哝着,恨恨地沿着一条羊肠小路走下去。

他现在前往的地方不是小公馆,而是距离它两英里半的一处农舍,名叫格里德山谷。它位于里德斯戴尔的正北方,那是沼泽地边缘一个荒僻的地方。农舍就坐落在土地肥沃的山谷间,两边长满了茂盛的石南花。小路从威麦灵高地蜿蜒而下,绕过一片小沼泽地,横过里德河,再延伸大约半英里就会直接到达农场。彼得并没抱多大希望从格里德山谷获悉什么信息,但是又觉得闷闷不乐,想要不遗余力地踏遍这个地方。他私下觉得,摩托车肯定是沿着高速路行驶的,虽然帕克的调查显示的情况不是这样。或许摩托车直接驶过芬顿,根本未作停留,也没引起人们注意。而且,他说过会搜查附近地区,而格里德山谷在此范围之内。他停下来,重新点燃烟斗,然后继续平缓地前行。每隔一定的路程,小路上就会出现结实的白色标杆,周围围以篱笆。沿着标杆似乎可以走到谷底,因为往左边几码的地方地面凹凸不平,杂草丛生,中间是一片黑色的沼泽,任何比鹡鸰重的东西掉到里面都会只余下一连串的小气泡。温西的脚下躺着一个已经被踩扁了的空沙丁鱼罐头盒,他弯腰捡起来,甩手使劲扔进沼泽地。罐头盒落地时发出湿吻般的声音,随后消失在远处。这种本能的反应立即刺激了正处于沮丧和犹豫中的人,彼得忧伤地斜倚在篱笆上开始放任自己浮想联翩:(一)希望破灭之后的空虚寂寥;(二)人类的性情不定;(三)初恋情人;(四)理想主义的衰退;(五)第一次世界大战的后果;(六)婴儿潮之后的生育控制;还有(七)自由意志论的荒谬。不管怎样,现在是他的情绪低落期。想完这些,彼得觉得自己的脚都冻得发麻了,胃里空落落的,而他还有几英里的路要走。他踩着滑溜的小石头越过那条小河,来到农场门口。大门不是那种普通的五道木栅栏的门,但看起来坚硬、结实。一个男人斜靠在大门上,嘴里叼着一根稻草。温西走近的时候,他也没有要打招呼的意思。“晚上好,”最后这位贵族只好扬起轻快的声调,一边将手放在门闩上,“这鬼天气实在太冷了,你说是不是?”

男人没有回答,更慵懒地靠在大门上,深吸一口气。他穿着粗糙的外套和马裤,裹腿上沾满了肥料。

“当然,到季节了,是不是?”彼得说,“我敢说,这对羊儿来说可是个好天气,它们有厚厚的羊毛保暖。”

那人将稻草移开,朝彼得右脚的方向吐了口痰。

“你在沼泽地里丢过很多家畜吗?”彼得再接再厉,漫不经心地将门闩拔掉,斜靠在那人的对面,“你这房子的围墙砌得很不错。呃,如果你晚上想跟朋友在这附近逛逛,黑糊糊的会不会有点儿危险啊?”

那人又吐了口唾沫,将帽子拉低,盖住整个前额,然后简短地回答:“你想干什么?”

“哦,”彼得说,“我想拜访一下——拜访这座农场的主人。我是附近的邻居。这可真是一个荒凉的小乡村啊,你不觉得吗?他现在在家吗?”

那人嘟哝了一句。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彼得说,“发现你们约克郡人都这样友善和好客,真是令人快慰至极。什么?不管对方是谁,会请人在火炉边一起烤火,诸如此类。对不起,你知道吗,你斜靠在门上,我没法打开。我相信,你纯粹是疏忽了,你只是没意识到你站的位置扼住了门。这座房子太有吸引力了,不是吗?如此荒凉、阴暗,没有爬着藤蔓植物、种有小朵蔷薇的门廊。是谁住在这里呢?”

那人上上下下仔细打量了温西一会儿,回答道:“格兰姆索普老爷。”

“哦,是他吗?”温西勋爵说,“我正这么想。就是我想见的人,农场主的典范。不管走出多远,只要还呼吸着约克郡北部的空气,就会听闻格兰姆索普先生的大名,‘格兰姆索普老爷的黄油是最好的’,‘格兰姆索普老爷的羊毛从来不会结成团’,‘格兰姆索普老爷的猪肉入口即化’,‘爱尔兰的炖肉来自格兰姆索普老爷农场的母羊’,‘肚子里有格兰姆索普先生的牛肉,永远——永远不会忧伤’。能与格兰姆索普老爷见上一面是我毕生的心愿。毫无疑问,你肯定是他的忠实追随者和得力助手。你肯定是清晨从床上一跃而起,在干草的芬芳中给母牛挤奶;当夜幕降临,赶着眼神温柔的羊群从山上归来;而当壁炉中的红焰熊熊燃起的时候,会趴在床头给你可爱的孩子讲述古老的传说。多么美好的生活啊,尽管在冬天显得有点儿琐碎和单调。让我们握握手吧。”

不知道那人是被这诗歌般的语言打动,还是因为正在消退的光线还不是太昏暗,他还能够看清彼得手中硬币的金属光泽,总之,他总算是从大门那里挪开了一点点。

“十分感谢,老兄,”彼得说着快速从他身边走过,“我在这屋子里就能找到格兰姆索普先生吗?”

那人没回答他,直到温西沿着石板路走了大约十二码,才喊出一声,但并没有转过来。

“老爷!”

“老兄,什么事?”彼得转过身来,和蔼可亲地问道。

“或许他会对你放狗的。”

“是吗?”彼得说,“忠实的猎狗欢迎浪子归来。一家人其乐融融,‘好久不见了我的儿子’。喜极而泣,哽咽难言,成堆的啤酒提供给高兴的佃农们,人们围炉狂欢,直到房椽上的铃铛和烤火腿都滚落到地上一起欢乐。晚安,可爱的王子,直到牛群回圈,直到野狗在耶斯列吃掉耶洗别的尸体,每一个雪白冬日离去的时候,都会迎来一个新的春天。我猜想,”他自言自语地加了一句,“他们刚刚喝完茶。”

当温西勋爵快要到达农场门口的时候,他的情绪开始高涨。他喜欢这样的拜访。他喜欢侦探工作,这种喜欢就像有时生活显得穷极无聊,他有可能以另一种心态或身份沉溺于吸食印度大麻一样——因为它的刺激性特征——但他还是缺乏侦探的基本气质。来拜访格里德山谷,他并没抱多大的期望,否则,他很有可能盘查出所有他需要的信息,方法就是向门口那个郁郁不乐的男人精心地展示一下自己的财气。帕克很有可能这样做,他做侦查工作是有报酬的,而不管是他的自然天赋还是后天——在巴罗因弗内斯文法学校——所受的教育,都不会促使他迷失于不合理想象的细枝末节中。而对于彼得来说,这个世界在他眼中就是一个由枝节问题组成的有趣的迷宫。他是一位精通五六种语言的让人尊敬的学者、懂得欣赏并且还有些表演技巧的音乐家、毒理学专家、善本收藏者,还经常出入各种社交场合,是一个感觉论者。他可以在星期日中午十二点半戴着大礼帽、穿着双排扣礼服在海德公园边散步边阅读《世界新闻》。他对于未解事物有着强烈的激情,会到大英博物馆寻找晦涩的小册子来研究所得税收税员的情感史,以此来对比自己的情感走向。照此看来,约克郡的农场主习惯性地对偶然出现的路人放狗,这种问题对他来说也是迷人的,需要他亲自深入调查。当然,结果是未知的。

第一次敲门没有得到回应,温西勋爵再接再厉又敲了一次。这一次里面有了动静,一个粗暴的男人的声音大声说:“啊,进来,该死的,你可以进来——该死的。”伴随着东西掉落或者被扔掉的砰砰声。

门被打开了,开门的却意外是一个大约七岁的小女孩,虽然长得黑黑的,但很机灵可爱,扔过来的投掷物擦着她的胳膊飞过。小女孩戒备地堵在门口,直到同样的声音再次不耐烦地咆哮:

“是谁在外面?”

“晚上好,”温西摘下帽子,出声招呼,“请原谅贸然来访。我住在里德斯戴尔。”

“什么?”那个声音蛮横地说。温西越过小女孩的头顶,看到一个又高又胖的坐在巨大的壁炉旁边抽烟的男人轮廓。屋里没有开灯,但是有炉火,因为窗户很小,所以整个屋子显得很昏暗。看起来似乎是一间很大的屋子,但是烟囱对面一条高高的有背长凳阻隔了空间,使得整个屋子后面看起来似乎是一个巨大的黑洞。

“我可以进来吗?”温西问。

“如果你一定要进来,那就进来吧。”那个男人无礼地说道,“关上门,该死的,你在看什么?到你妈那里去,让她教教你礼仪。”

这人看起来似乎是严于律人宽以待己的典型。小女孩迅速消失在长凳后面的黑暗中,然后彼得走了进来。

“你是格兰姆索普先生吗?”彼得有礼貌地问道。

“如果我是,怎么样?”这个农场主反驳道,“我没必要对我的名字感到羞愧。”

“当然,”彼得说,“还有您的农场。真是个让人愉快的地方,不是吗?我是温西,彼得·温西勋爵,事实上,是丹佛公爵的弟弟。很抱歉打扰你——你现在肯定忙于看管牧场的羊群或者其他的事情——但是我想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在这附近走走。这可真是一座偏僻的山村啊,我想认识一下新邻居,所以就走到这里了。你看,我习惯待在伦敦,那里到处都是人。我想这里肯定很少有陌生人经过,是吧?”

“没有。”格兰姆索普先生断然地说。

“哦,或许这样也好,”温西勋爵继续说,“会让一个人更加关注自己的家庭。我总是认为在伦敦你会看到太多的陌生人;做任何事或谈论任何话题,都不像在家里那样——舒适。你已经结婚了,是吗,格兰姆索普先生?”

“该死的,你到底想要干什么啊?”农场主再次咆哮,脸上凶狠的表情让温西看得十分紧张,忽然想起了前面那人提到的看门狗。

“哦,没什么事,”他回答,“我只是以为刚才看到的那个迷人的小姑娘可能是你女儿。”

“如果我认为她不是,”格兰姆索普先生说,“那么,我会掐死这个婊子和她妈。对此你还有什么想说的?”

事实上,这个话题只不过是用来打开话匣子的客套话,但是似乎完全偏题了,这让自诩很健谈的温西颇受打击。他采用了对付多数男人的手段,拿出一支雪茄递给格兰姆索普先生,暗自想道:“那个女人到底过的是什么样的日子啊。”

农场主很干脆地拒绝了雪茄,随后陷入沉默。温西给自己点燃一支,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的同伴。这人大约四十五岁,很显然又粗鲁又苛刻;饱经风霜,宽肩隆起,大腿又短又粗——像一条坏脾气的叭喇狗。看来微妙的暗示对这个人完全不起作用,温西决定采取更加直白的方式。

“说实话,格兰姆索普先生,”他说,“我突然来访,并不是毫无缘由的。拜访别人时要给自己找一个最好的借口,不是吗?我本人十分高兴能见到你——我的意思是即使没什么事情,我也十分愿意来拜访你。但是,事实上,我正在寻找一个年轻人——一个——我的一个朋友——他说他会来这一带逛逛,我想恐怕我们俩错过了。你看,我刚从科西嘉——一个有趣的城市,格兰姆索普先生,但是说这话题就离题了——归来。根据我朋友所说,我想他肯定一周之前就到达这里了,发现我不在,真倒霉。但是他没有留下名片,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不知道你是否碰巧遇到过他?一个高高的小伙子,有一双大脚,骑着一辆挎斗摩托车。我想他应该到这里来过,呃,你看到过他吗?”

农场主的脸开始扭曲,脸色因为激动变黑。

“你指的是星期几?”他粗声粗气地问道。

“我想应该是上周三晚上或者周四早上,”彼得说,手紧紧地握着自己的马六甲白藤手杖。

“我知道。”格兰姆索普先生大声咆哮,“——这个荡妇。这些该死的女人干的肮脏事。听着,先生,那个乡下佬是你的朋友?嗯,我周三周四在斯泰普利——你知道,是不是?你朋友也知道,是不是?如果那天我没去,他就倒霉了,该死的!如果他被我抓到,我就把他扔进彼得壶里,一分钟就足够了,该死的!再让我看到你们在这里鬼鬼祟祟的,我会拆了你们的每一根骨头,让你们去相互寻找。”

说出这些惊人之语的同时,他像一头牛头犬一样伸手去抓彼得的脖子。

“最好不要这样做,”彼得说着轻松地摆脱了他的钳制,这让对手大吃一惊;然后反过来紧紧地扭住了他的手腕,“这很不明智,你知道——像这样谋杀一个小伙子。可恶的勾当,谋杀。验尸,诸如此类事情。控方律师会盘根究底追问所有的细节,最后一个小伙子会将一根绳子套到你的脖子上。另外,你的这种方法太原始了。站好了,你这个笨蛋,要不我扭断你的胳膊。觉得好点儿了吗?好吧,坐下。别人向你打探些事情,你就以那种态度对付,在现在这个时代,总有一天会惹上麻烦的。”

“滚出我的屋子。”格兰姆索普先生恼羞成怒。

“当然,”彼得说,“我得感谢你让我度过了一个愉快的晚上,格兰姆索普先生。很遗憾,你这里没有我朋友的消息——”

格兰姆索普先生大喊一声,一跃而起,直冲向大门,并且大喊“杰贝兹”。温西勋爵盯着他看了一会儿,转而开始扫视整间屋子。

“这里有些可疑。”他说,“这个家伙太野蛮了,他肯定知道些什么,我想——”

他绕过那张长凳子,发现自己正与一个女人面对面相向——一大片阴影中一团模糊的白影。

“你?”她用低沉而沙哑的声音喘息着说,“你?你是疯了才会到这里来。快,快!他马上就会带狗回来的。”

她将双手放在他的胸部,急切地猛推他。然后,当他的脸在火光中露出来时,她发出一声压抑的尖叫,瞬间僵住了——类似于看到美杜莎的恐怖效果。

传说中,美杜莎十分美丽,这个女人也很美,黝黑浓密的长发,饱满洁白的额头,整齐的眉毛下乌黑的眼睛闪闪发亮,大而丰满的嘴唇——身段如此美妙,彼得即使在面对六世世仇的紧张时刻,也会觉得自己的血液在沸腾。他的双手本能地握住她的,但是她立刻挣脱了,开始往后退。

“夫人,”温西说,努力让自己恢复平静,“我不是十分——”

他的脑海中现在翻腾着上千个问题,但是他还来不及想好怎么开口,就听到房子后面传来一声长嗷,接着,一声又一声。

“快跑,快跑!”她急切地说,“狗!天啊,天啊。快走!我该怎么办?快走,如果你不想看到我被杀死的话。走吧,走吧,求你了!”

“听我说,”彼得说,“难道我不能留在这里保护——”

“你只会害我丧命。”女人说,“快走!”

彼得将在学校受到的传统教育抛开,抓起手杖就跑。当他撒开腿的时候,那些牲畜已经近在身旁。他抡开手杖击向最前面的一条狗,那条狗往后倒退,疯狂咆哮。彼得之前遇到的那个人仍倚在门口,格兰姆索普用嘶哑的声音命令他抓住逃窜者。彼得正向那人靠近,人狗混战即将开始,这时他忽然摔倒在门口。他爬起来继续跑,同时听到农场主大声咒骂门口的人,而门口那人反驳自己无能为力,然后他又听到女人极度惊慌的喊叫声。他扭头看过去,门口那人和那个女人,还有另外刚加入进来的一个男人,正在把那些牲畜赶回去,而且似乎正在劝说格兰姆索普不要让它们过去。看起来他们的劝慰取得了成效,农场主的脸色稍微好一点儿了,后加入的那人正在把狗赶回去,夹杂着鞭子的噼啪声和狗吠声,闹成一团。女人不知道说了些什么,惹怒了她丈夫,随即遭到殴打,倒在地上。

彼得移动脚步准备往回走,同时又清楚地意识到他回去只会让事情变得更糟。他停下脚步看着她,直到她自己爬起来,用披巾擦掉脸上的血迹和脏污,走进屋子。农场主扫视四周,朝彼得晃了晃拳头,跟着她进了屋子。杰贝兹将狗赶到一起往回走,彼得的新朋友又倚回到大门上。

直到格兰姆索普夫妇关上房门,彼得才掏出手帕,在暮色四合中小心地向那个人招招手,后者终于离开了大门,慢慢向他走过来。

“非常感谢,”温西诚恳地说,塞了一些钱给他,“我恐怕无意中制造了麻烦。”

这个男人看看钱,又看看他。

“这是老爷对待前来拜访夫人的人的方式,”他说,“如果你不想对她的死负责,最好离这个地方远点儿。”

“我说,”彼得说,“你有没有注意到一个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在附近闲逛过,时间大概是上星期三左右。”

“星期三?没有。那大概是主人去斯泰普利的时候,然后他去了买机器。哈,没有看到。”

“好吧。如果你发现了这样的人,请及时通知我。这是我的名字,我住在里德斯戴尔。再见。再次感谢。”

那人从他手里拿走了名片,转身懒懒地走开了,连声再见都没说。

温西勋爵慢慢往回走,大衣领子竖了起来,帽子盖到了眼睛处。这电影般戏剧性的一幕让他的逻辑思维完全陷入混乱,他试图将思路理清。

“首先,”他自言自语道,“格兰姆索普先生。一个做任何事情都毫不犹豫的人,强壮魁梧,好攻击,不友好,冷淡,专制——因为妻子极其漂亮,所以妒忌心强。上星期三在斯泰普利,上星期四买了机器——门口的那个人已经证实这一点,另外,这是个强有力的不在场证明——因此,就算骑挎斗摩托车的神秘朋友在那里,他也遇不到。假设他来过这里,那么他的目的很明显。这儿还有一个有趣的问题。他为什么要骑着挎斗摩托?这可不是个很好的旅行工具。好极了。如果我们的朋友是来追求格兰姆索普夫人的,那么很明显他没有得手。这也好极了。

“第二,格兰姆索普夫人。天啊,独一无二的人。”他暂停思索,回想了一下那令人颤抖的一幕,“现在让我们假设‘十号’是为此目的而来的。哦,格兰姆索普夫人非常惧怕她的丈夫,他只要有一点儿生疑就会打她。我真想去——但我只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糕。你能为这可怜的夫人所做的唯一的事情就是离她远点儿。希望那里不会发生谋杀案,一次一桩就足够了。哦,我想到哪儿了?

“对——呃

,格兰姆索普夫人肯定知道一些事情——而且认识某个人。她把我误认为某个人,对她而言此人绝对不应来格里德山谷。那么,我跟格兰姆索普说话的时候,她躲在哪里?她不在屋里。或许是那个小孩跑去通知她的。不,应该不是,我告诉过那个小孩我是谁。啊哈,等一下。我弄明白了吗?她看向窗外,看到了一个穿着旧的柏帛丽大衣的家伙。‘十号’就是那个穿着旧的柏帛丽大衣的家伙。现在假设她把我当成了‘十号’,那么她想干什么呢?她聪明地选择避开——不明白为什么这个傻子会再次出现。然后,当格兰姆索普跑出去喊养狗场管理员的时候,她捏着自己的小命出来警告她的——她的——我们可以大胆地假设那是她的情人吗?——让他快点儿走。她发现来的不是她的情人,只不过是个不请自来的笨蛋——恐怕我是的——一个危及她生命安全的新的危险。她告诉这个笨蛋要保住自己和她的性命的最好办法就是快点儿走。笨蛋走了——当然有点儿狼狈。这出迷人的戏剧的下一幕即将开始——什么时候呢?我十分期待。”

他在原地跺了一会儿脚:“但是,”他又开始自我反驳,“这仍然不能解释‘十号’在里德斯戴尔的行为。”

直到这次徒步旅行结束,彼得依然没有得出什么实质性的结论。

“不管怎样,”他对自己说,“只要不危及她的生命,我一定要设法再见格兰姆索普夫人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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