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来如此
京郊暑气炎炎。
三个粗瓷碗装了三碗淡茶,被三个人捧着,喝得有滋有味。
谢蕴昭端着碗,眯眼去看天边堆积的白云,好似下一秒就会从云中蹦出个修士来。
“没有回信?奇怪了……”师门难道觉得这件事无关紧要?她有些疑惑。
荀自在懒懒回道:“也可能是给谢师妹回了信,却被大阵阻拦在外,烧掉了。”
这个说法似乎有点道理。平京大阵既然能实现精准打击,大约兼任一下防火墙也不难。
谢蕴昭想了想,无奈:“这就没法子了。荀师兄可有收到回信?”
“我当然收到了……大概再过十天,就会有人来查探情况。”荀自在被晒蔫了似地,慢吞吞地抱怨,“躲懒的日子过得真快,更气人的是谢师妹还给我分派任务……”
“荀师叔!”小川嚼着酥糖,鼓着一边脸颊振振有词,“荀师叔作为前辈,当然应该帮谢师叔才对。”
荀自在看看小姑娘,无可奈何:“唉,连抱怨都不行了。好我知道了,那三人的气息我记下了,到时候若有变故,我就将他们转移到安全的地方去。”
这是类似“乾坤挪移”的高深法术,可以只凭借他人的名字、气息,就将人转移到其他地方,最低也需要神游境的修为才能施展。
谢蕴昭其实还想让他发个道心誓,但道心誓在修士是极为郑重的誓言,若轻易逼迫他人发誓,说不定会适得其反,让人摞挑子不干了。
因此她看看无忧无虑的小川,还是决定相信荀自在。
“那便拜托荀师兄了。”谢蕴昭站起身。
荀自在看她一眼,忽然说:“你小心郭真人。”
谢蕴昭一怔:“荀师兄也知道……”
“我不知道,但我知道你上次让我测了一个‘衍’字。”
荀自在道:“谢师妹,修士的灵觉并非空穴来风,天灵根修士的灵觉则几乎就是未来的征兆……如果你认为他有问题,那他必然有问题。”
说完,他打个呵欠,却又话锋一转:“不过郭真人修为比你我都高明太多,担心也没用。算了,还是当不知道的好。”
谢蕴昭:……
“比起郭衍,谢师妹不如多留心爱看话本的人,特别是那种怪里怪气喜欢在你面前说故事的……”
荀自在话说到一半,微微一顿。他默不作声地攥紧手,眉心出现一丝细微的纹路。这个神情让他一下子显得严肃起来。
“爱看话本的人?谁?”谢蕴昭狐疑,“荀师兄,你没事吧?你看上去似乎不大舒服。”
“……唔,我突然忘记自己想说什么了。”
他重新瘫倒在椅子上,将书扣在脸上,遮挡了一切表情:“好了好了,得过且过,船到桥头自然直。”
谢蕴昭见他一副惫懒不愿多说的模样,只得摇摇头:“荀师兄,小川,告辞。”
她离开了暑气蒸腾的郊外。
待她完全消失,荀自在才扯下书册,直起身,捂住心口。他右手紧紧攥住衣襟,手背青筋暴起,脸色苍白至极。
“小川……”
他刚一开口,却是直接吐了口发黑的鲜血出来。
“荀师叔?!”
小川霍然站起,急道:“怎么回事?”
青年垂着头,细碎的、发梢微枯的头发遮住了他文秀的侧脸。他抬起衣袖,擦拭一下唇边血痕。
“无事……心法运转忽然出了些问题,已经好了。”他低声说着,弹了弹手指。地上那点血迹便转眼不见。
在他衣襟掩藏之下,白莲虚影缓缓消失。
然而,在他背后的阴影里,一只模糊的眼睛始终望着平京城的方向,流露出极为纯粹的恶意。
小妖修看不见这些细节。她只是担心这位待她亲近的师叔,毕竟他看着就挺瘦弱、身体不大好的模样。
“荀师叔……”
荀自在摆摆手,忽问:“小川,今天是几月几日?”
小川愣了一下:“嗯,是……五月二十七。荀师叔你的伤……”
“五月……我记得今年群仙会也是五月中旬召开。”
荀自在喃喃道:“虽然修士日行千里,不过单单跨越虚海,最快就要一个月。这么算来,卫师弟最快也要六月中旬才会抵达平京。”
“洛园花会七月初召开,按照惯例,各门派差不多也会在六月中旬陆续到来……”
“荀师叔?”佘小川越发觉得不解,“你在算什么?”
“在算……”荀自在微微摇头,“今年平京的夏天,真是过得十分漫长。”
佘小川听不明白。
荀自在看着小川不解的神情,忽然失笑。他伸出手,像是忍不住想拂开她的鬓发。但终究他缩回了手。
“这个夏天很漫长,却还没有漫长到足够让你长大。”他笑说,“好好读书,小姑娘。”
佘小川心情有些低落。荀师叔总是这样,会说她还小、什么都不需要管。不错,她是才十五,可谢师叔在她这个年纪的时候,不是已经很厉害了么?
她知道自己再问也问不出结果,只能长叹一声。
又不免嘀咕:“我都十五了。要是人类,我也及笄了呢。荀师叔还总是‘小姑娘’啊‘小娘子’的。”
她一边抱怨,一边又老老实实捧回书册。
荀自在懒洋洋地睁着眼,笑意更温柔了些。他拿出一张信纸,提笔在上面写了几个字。纸上已经有蜿蜒的磨痕;像是一封未完的信。
佘小川偷眼想去看他写什么,未果。
她只能心不在焉地翻着自己的书。没翻几页,她想起什么,随口问:“荀师叔,上次我在书上看见‘柯流霜’这个名字,那是谁?”
荀自在写字的动作顿住。
“荀师叔?”
“……没什么。”他回过神,有些恍惚地一笑,“那只是一个……远不如‘佘小川’这个名字好听的名字。它被一个酸腐的、咬文嚼字的蠢货写下来,后来再用不上了。”
“忘了它吧。”
*
盛夏里,满城蝉鸣。
由于封城令迟迟未解除,街道上一派清净,只有几个水池子边挤满了乘凉的人。
中京区的商铺更是蔫巴巴一片,唯独肯花钱堆冰盆的酒楼里坐满了人,叫老板笑得满脸开花。
谁不抱怨封城呢?生意都没得做。以往多少外地人,还有郊区供应的新鲜菜蔬。现如今城里物价飞涨,官府却只用“拖”字诀,天天都说“快了快了”,真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
但这抱怨也就悄悄说几句。
平京城的居民大都爱惜自己得很。若非犯到他们面前,好比上回搜城要轻薄女眷,他们是决计不会和官府硬碰硬的。
既然他们都不肯在这酷暑天里走在外头受罪,又为何要自讨苦吃?
顶多在酒楼议论几句罢了。
若说有谁觉得这封城令还算不错……
卫六郎或许算得上一个。
他有个当廷尉的父亲,家住豪华却也守备森严的上东京廷尉府,最近还知道,原来自己竟有个自幼定亲的未婚妻,而他还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领着女扮男装的未婚妻到处乱跑。
这么一出足以写进戏文里的荒诞之事,他自然想找人分说清楚。
可惜,他被廷尉大人禁足了。
守备森严,卫六郎跑不出去。但他天天都在琢磨怎么跑出去。
最近他发现府中人员减少,父亲也天天早出晚归、甚至来不及回府,就知道外头多半出了大事。
找准机会,卫六郎就跑了。
一跑出来,他才知道——王家的王留竟然死了!
要知道,他始终在追查七年前兄长身故的悬案,之前好不容易和赵冰婵一起,查出了“王留”这个名字。可现在他竟然死了?
满心茫然的卫六郎走在街上,本能地就想去找赵冰婵。
他们一同查案,不找他……不找她,该找谁呢?
除了商业繁华的街道,烈阳下的平京城中京区,街道上几乎只有房影和树影。
卫六郎得了这个方便,一路找到了赵冰婵的家。
他看着紧闭的房门,犹豫半晌,大约是底气不足、做贼心虚,竟然鬼使神差地放弃敲门,而去选择爬墙。
可惜卫六郎运气不佳,院中一个人都没有。连鸭子和狗都被冬槿带着去城里水池子洗澡消暑,只留下一片有些寂寞的安静。
他心中莫名失落,自嘲地想:大概这就是无缘。
但他又想和人家有什么缘?他自己也说不大清。
怀着这点幽微的心思,卫六郎低声叹口气,就想从墙头爬下来。
然而……
他想下,有人不想他下。
因为这时,谢蕴昭刚好从城外回来。
秉持着“出都出来了”的精神,她决定来赵冰婵这里溜一圈,正好也看看自家的鸭子和狗,以及可疑的郭真人。
远远地,她就发觉院中没有人,自己扑了个空。可再定睛一看,就见赵家小院的墙上,有个鬼鬼祟祟的人趴在那儿。
虽然是个凡人,却是个会武艺的。
背影陌生——她不认识。
鬼鬼祟祟——不是好人。
白日翻墙——是为贼也!
这一刹那,谢蕴昭完全忘记了自己也是爬墙的一把好手。
当然……说是“选择性忘记”也未尝不可。
总之,谢某人顺手抄起边上的麦秸大扫帚,虎视眈眈指向墙头上的卫六郎。
“这位郎君,你白日翻墙,所为何事?”
卫六郎还跟只大蜘蛛一样攀在墙上。他为了避免被人看见,特意选了个偏僻的角落,这下被人叫破,一下心头一跳,忙回过头。
并对上了一张陌生的、平凡的、笑眯眯看似很友善的脸。
这么笑眯眯……应当很好说话吧?
卫六郎决定好好解释。
“误会误会,我其实……”和院中的主人认识。
后半截话没来得及说完。
盖因谢某人面色一变,一挥扫把,对准他的屁股就是精准一戳——
“贼人休要狡辩。偷盗的不要,越货的别想!”
正气凛然的呵斥声中,卫六郎的屁股正正中中挨了一戳。大好美青年晃了几晃,重心不稳,一头从墙头倒栽下去,“噗通”一下摔在地上。
隔壁有午睡的人迷迷瞪瞪:谁啊?哦,我在做梦呢……
这边厢,卫六郎却是扎扎实实地跌了一跤,灰头土脸地坐在地上。
他毕竟练过武,这点阵仗还是能接住。而谢蕴昭出手到底有分寸、留了力,只是试探一二,并不曾真的要他怎么样。
是以他摔得看似狼狈,其实连皮都没破。
谢蕴昭大摇大摆从门口走进来。
“你谁啊?”她痞里痞气地问。
看着活脱脱一个平京市井小流氓。
卫六郎虽然和父亲关系冷冰冰,却也是被娇生惯养长大的,哪里受得了这等委屈?他双目冒火,跳起来说:“你又是谁?我不知赵蝉认识你!你必定……”
“啊,你就是那个谁……对了,那个为了找什么香而到处撒钱的阔少。”谢蕴昭若有所思。
她想起来了。有个拉着赵冰婵到处找引魂香、一心想给自家兄长报仇的小少爷,还是多亏了他,她才知道了“王留”这个名字,也才有了后续的进展。
这么算来,她应当感谢这位林少爷才对,怎么能拿大扫把戳人家屁股呢?太不对了。
谢蕴昭恍然大悟,立即道歉:“对不住对不住,你是个好人,我不该戳你屁股。”
卫六郎干瞪眼:“你到底是谁?”
“我其实是赵蝉的表兄,前些日子来投靠他。好啦,我们别说闲话了。”谢蕴昭睁眼说瞎话,却总能说得活灵活现,“林少爷,我听说你在查什么案……具体的情况,你能不能和我说说?”
当时她心急钱恒的事,并未太多关注这位林少爷的私事。但仔细想来,他身上或许也有一些线索。
虽然蝴蝶玉简已经找到,但不知道为什么,谢蕴昭心中仍有一抹挥之不去的、微妙的不安。她甚至几年来头一次希望见到系统出现,发布些傻不愣登的任务,多少也是一种提示。
可自从进入平京,系统就变得悄无声息,连一个提示都没有出现。
正如荀师兄所说,天灵根修士的灵觉不应被忽视。谢蕴昭试图抓住每一个线索。
说不定,她心血来潮回到小院,又碰见林少爷……这本身就是一种冥冥的指引。
她心里千头万绪、思虑绵密,林少爷却想得简单很多:既然这人知道他查案的事,多半就是赵氏女郎十分信任的人了。赵蝉……赵冰婵可不是会嘴碎的人,必然是信得过这表兄,才透露一二他的私事。
他略略放松下来,但还是保持了足够的矜持和警惕:“原来是赵蝉的表兄。承蒙关心,但这是我的私事……”
“我会占卜。”
卫六郎怔住:“什么?”
“我会占卜。”谢蕴昭微微一笑,“你听说过城外的‘小神仙’么?那便是我。神机妙算,心诚则灵。若你有多年疑惑悬而未决,何妨让我算上一算?”
她也不算说谎。小神仙是荀师兄,自然就是她——的同门。她只是省略了三个字而已。
卫六郎犹豫起来。他听人说起过京郊小神仙这个人,说是占卜极准。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求神卜卦,但都失败了。而名满平京的谢九郎生性孤僻、深居简出,又不是他能随便恳求的对象。
“京郊的小神仙是你?”
卫六郎迟疑片刻:“那……好吧。”
日影缓慢地推移着。
暑气肆虐,风微弱得近似于无。
呼——
谢蕴昭吹了吹墨,凝视着纸上那个“女”字。
“你说你兄长文采斐然,曾言对方伶俐可爱,尤其爱说故事?”
她轻声问:“当年在沉璧江畔观看舟赛的,是不是有谢家的女郎?”
卫六郎眼瞳猛地一缩,浑身如同过电,竟颤了几颤。他本能分辩:“你说……不可能,七年前,谢氏嫡女要么已经出嫁、要么年纪尚幼,而年纪合适的几名庶女都未曾前往沉璧江。”
“加冠之日,众目睽睽,强盗偷袭,官府掩盖……这一切还真是和戏文里说的一样‘精彩’。”
谢蕴昭看着手里的纸张,忽然将它揉成一团。
卫六郎来不及阻止,只能问:“足下看出什么了?”
“看出来了。”谢蕴昭斩钉截铁,“你要找的仇人已经死了。”
卫六郎一愣,面色不虞:“何必用兄长之事来耍弄我……”
“我说真的。”谢蕴昭将揉成一团的纸塞到卫六郎手里,诚恳道,“卦象告诉我,你的仇人已经死了。如果现在没死,那她很快就要死了。”
这神情不似作伪。
“真……真的?”他难以置信,茫然地愣在原地,“不,你没有证据……怎么会,我追查了这么久……”
谢蕴昭拍了拍他的肩,说:“而且……”
“而且?”
在卫六郎眼中,这名自称是“小神仙”的年轻人微微一笑,笑得他忽地打了个寒颤。
“而且,你为什么不回家问问你的父母亲人呢,林少爷?”
小神仙慢条斯理地拍着他的肩,一下下地。
“我算得,那王留身死的缘由,和他家人脱不了干系。而林少爷你的兄长……说穿了,只不过是区区一个世家家仆。除了你,谁会在意他?既然没人在意,谁又是为了什么要杀他,还大费周章掩盖线索?”
兄长不是“区区家仆”,不许这么说兄长——这句本该被愤怒说出的斥责,消失在了他的喉咙深处。
卫六郎的心跳开始“怦怦”地加速跳动。他喉头发干,大脑也有些晕眩。
“你,你是说……”他不由自主地呢喃问出。
“回去问问你的家人,比如你可以问……‘你们当年拿阿兄的性命,交换了什么利益回来’?也或许可以问,‘假如有人要收回这笔债,你们能不能承受后果’?”
小神仙的笑容变得有些可恶了。但他眼中有一种冰冷的、熟悉的愤怒,却又如此吸引卫六郎——他曾在倒影中见过那怒火,就在他自己的双眼之中。
忽然,对方又弯唇一笑。
这是一个普通的笑容,乍然抵销了刚才充满压迫感的冰冷。
“反正,卦象就是这么说的啦。”
小神仙站起身,朝门外走去,背影一派轻松。
“林少爷,回家记得好好问问林老爷、林夫人,如果你真的在意你可怜的兄长……”
那人回过头,笑容淡了一些:“或者,如果你真的是‘林少爷’的话。”
卫六郎怔怔在原地,手里被揉成一团的纸硌在他掌心。
他很想说:怎么可能。
却又想起这七年之中,父亲那异常快速和顺利的晋升,还有他和谢家的密切联系,以及他日益陌生的、冷酷的眼神……
他忽然就有些胆怯起来。
这件事牵涉太深,连想一想都令人心惊胆战。
他有一种预感,也许不久后,他过往的认知会全部崩塌。也许,他自己的固执将会给家族带来覆灭之灾,而起因只不过是一个仆人的死……
只不过?仆人?
卫六郎垂下头。
片刻后,他扬起手,狠狠给了自己一个巴掌。
而后他抬起头,带着脸上的红印,昂首走出小院,坚定地跑向了上京区的方向。
……
黄昏。
夕阳凄艳。
谢蕴昭推开远门,迎面射来一粒小石子。
她闪开过后,看见一个从被子里探出的脑袋,还有一双拿着弹弓的手。
“偏了。”
阴郁苍白的青年揩了揩汗,有些无趣地放下手,孩子气地抱怨:“你躲什么?”
谢蕴昭打起精神,弯腰捡起石子,毫不客气地丢了回去。
嗖——!
石子砸上青年的脑门。
“哎哟……”
青年揉着头,露出几分恼色。
谢蕴昭挑眉:“你还想不想传承‘如何得到阿兄喜爱’这一秘籍了?”
王和这才不情不愿地闭嘴,又催促:“许云留,我做到了,一下午都没有移动!”
这个有些恶毒、叫人讨厌的青年露出骄傲的神色,忽地就又显得有点天真了。
“知道了,让我想想从哪里开始哩……”比如,从哪里开始编?
谢蕴昭拖长了声音,走过去扯开他身上的被子,看着他浑身湿透的模样,“啧啧”几声:“你还真的是很想得到你阿兄的喜爱哩。”
王和已经迫不及待地跑去翻出羽扇,拼命给自己摇着。
他坐在铺满夕霞的长廊上,歪头看来:“你快教我。”
谢蕴昭从善如流,开始编造:
“嗯……首先,要培养共同爱好。王离喜欢下棋哩,你喜欢干什么?”
“我棋力太差,被阿兄嫌弃呢。”王和沮丧地垂下肩,声音变得纤细,有些女性化地嗔道,“其他爱好……我喜欢看话本,这算么?”
谢蕴昭漫不经心的神情……忽然凝固了。
她抬起眼,几乎是以一种全新的目光审视着王和。她审视着这个年轻人的五官、他的身形,前所未有地仔细审视着。
然后,她慢慢站直了身体。
“话本……挺好的。”她轻声说,“你会不会碰巧还……喜欢讲故事呢?”
那个恶毒又有些天真的青年摇着扇子,笑了起来:“是啊,你怎么知道?你也喜欢看么?”
话音才落。
“许云留。”
身后的院门被人推开。
“阿兄!”
王和惊喜地站起来。
谢蕴昭慢慢地、慢慢地回过头。
白绸蒙眼的青年站在那里,站在满墙的常春藤边,雾灰色的道袍涂满血色的夕阳。
他看似很近,只不过是这段时日以来天天见面的邻居,又有了一些共同的秘密和默契的友情。
又离得很远。远到谢蕴昭才发现,她其实从来没有真正将他本人和那个遥远的幻影重叠在一起。
“许云留?一日不见,你变得不会说话了吗。”
王离走过来,“看”了“看”王和,淡漠的脸上似有不虞。
“你,”他平静地对弟弟说,“离许云留远一点。”
谢蕴昭缓缓眨了一下眼。
她看向“王和”,也没有错过他脸上的错愕、受伤,以及怨毒——针对她的怨毒。
她沉默片刻,露出一个笑:“你们兄弟闹别扭也不要把我扯上哩。王离,你去哪儿晃了?”
“家中有事。”
他简单回了一句,抬手递给她一个什么东西。
昼夜交替之际多有风起。这缕清风乘着夕晖而来,吹动了他手上风车的叶片。
“蔡记的风车,给你。”他说,“你还欠我一个,记住了。”
谢蕴昭看着那个纤巧的风车。
她伸出手,接了过来。
“你几岁了,这么喜欢风车。”她懒洋洋地说一句,顺手将风车递给一旁满脸妒色的“王和”,“送你弟啦。哦……该吃晚饭了,你们好好聊聊,别吵架哩。”
说罢,她照例轻巧地翻过围墙,消失在那两人面前。
盲眼的青年静静站在院中,眉头一点点皱了起来。
“阿兄。”
王和……谢怀倍加珍惜地捧着风车,怯怯开口:“你还要在这里待到什么时候?三个月也快要到了……”
“很快。”
谢九侧头,淡淡问:“你对许云留说了什么?”
“我没有……”
“不论你说了什么,不准再接近他。”
谢怀落寞地低下头。
在他黑黝黝的眼睛里,一点点淬出最恶毒的汁液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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