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玑峰在辰极岛正西方,恰巧与摇光相对。

如果在辰极岛评选一座“最不受欢迎峰属”,那么第一名非天玑峰莫属。

这不是因为他们太霸道,或者有别的什么卑劣品质,而单纯是因为……

铮铮铮——

铛铛铛——

咚咚咚——

琮琮琮——

……因为,他们实在太吵了。

谢蕴昭坐在她的雪橇形飞行器上,和阿拉斯减抱成一团,互相给对方捂耳朵。

一人一狗,表情都皱成一团。

四面八方都是乐器之声,每一种单独听来都十分美妙,然而若混杂在一处……

那就是另一种意义上的“美妙”了。

天玑峰是一座以玄修为主的峰属,修士们大多将道基寄托于一门技法。近五百年来,由于峰主是乐修,天玑峰上的乐修也就越来越多。

乐修多了,乐器也就多了。而乐修既然以音乐为道基,平时修炼当然就要多抚抚琴、弹弹琵琶、敲敲锣、吹吹唢呐。

曾经有人抗议,说你们天玑峰的各自关在洞府里“哐啷哐啷”不就好了,为什么一定要在外面演奏?

天玑峰的修士纷纷表示:修道追求天人合一,当然要让天地都听见我的声音!

人家就问:那你们自己不会被其他人干扰吗?

天玑峰的修士们便矜持而暗藏得意地一笑,优雅地指了指玉衡峰的修士,表示:我们专门请玉衡峰炼器师开发了一款耳塞,带上之后只听得见自己乐器的声音,听不见别人的吵闹。

完美。

天才。

恰到好处。

其他峰属的修士无可奈何,暗中抱怨玉衡峰的修士,说他们多管闲事,这下没有借口让天玑峰的关洞府里折腾了。

玉衡峰的炼器师们觉得自己很无辜:我们也不想的,可是谁让他们给的钱太多了?天晓得那群乐修为什么一个个都那么有钱。

后来,与天玑峰相邻的天璇、天权二峰,实在受不了魔音穿耳的折磨,又去找玉衡峰的定制了一座“不言屏障”,专门把天玑峰围了个严严实实。

“不言屏障”没有别的作用,就一个:能防止天玑峰的音乐声泄露出来。

天玑峰的修士其实还挺委屈:你们搞什么屏障,不就让天地也听不见我们的音乐声了吗?

其他两峰呵呵一笑:音乐穿堂过,天地心中坐。这是最高境界,你们好好努力哦。

天玑峰的一听,觉得还挺有道理,总算安分了。

从此,辰极岛才又得回了安宁。而其他峰属的修士,轻易也不愿踏入天玑峰;实在要去,也会先去玉衡买好耳塞。

但谢蕴昭事先没打听清楚情况。

所以她现在和阿拉斯减坐在飞行器上,一人一狗面目狰狞。

最后她忍不可忍,直接拆了一件很久不用的下品灵器,撕下上面防水用的九色缎,给自己和阿拉斯减一人做了副耳塞,才勉强让世界安静一些。

“丹霞府的鹤小郎,丹霞府的鹤小郎……这匿名还挺可爱的。”

谢蕴昭操纵着飞行器,按照玉简中给出的地图,飞向天玑峰的山腰。

天玑峰景色秀丽,虽然多有瀑布垂落,但每一条都十足细巧,在翠色中温柔地蜿蜒出一道银练,静静地妆点绵延花木、亭台楼阁。

山腰横伸出一道平台,恰好承接住这样一道瀑布;上午的阳光洒在娟秀的水流上,化为浅浅的彩虹。

悬崖边,有人抚琴。

铮——

白衣出尘、冠带当风;云气淡淡,有白鹤舞动……

并一翅膀扇在了抚琴人的后脑勺上。

抚琴人的脸当即砸在古琴面上,砸出沉闷的声响。

白鹤收回翅膀,威风凛凛立于一侧,不屑地“叽”了一声。

“……老爹你打得也太狠了,我是在讨你欢心哎……”

“叽叽叽叽!”

“什么?我弹得太烂?那不废话,我也是第一天弹,随便装个样子……唔呃!”

白衣人的脸再度砸在了琴面上。

谢蕴昭:……

阿拉斯减:……欧呜。

白鹤淡然收翅,眼神瞥向天空。它动作顿了顿,伸出翅尖指了指谢蕴昭:“叽。”

“啊?有客人?一定是我的受托人来救我于水火之中……”白衣人捂着脸坐直了身体,脸上明明白白七根红印。

眼神对上的一刻,他愣了愣,挠头:“咦,怎么是阿昭?”

“颜师兄,多日不见。‘鹤小郎’原来就是你啊。”

悬崖上的抚琴人和白鹤,就是负责主持金玉会的颜崇正和他的白鹤老爹。他今天没披那件淡黄披风,抹额仍勒在额头上,衬得他眼眸如山泉清澈。

谢蕴昭落在悬崖平台上,手中抱着阿拉斯减这只小肥狗。她郑重地看向那一人多高的巨大白鹤,恭恭敬敬说:“鹤前辈好。”

白鹤动了动细长的脖颈,挺满意:“叽。”

谢蕴昭又握着阿拉斯减的爪子,给白鹤做了个招手的动作,说:“阿拉斯减,跟鹤前辈问好。”

阿拉斯减傻乎乎的,也不害怕,响亮地“欧呜”一声。

白鹤用探究的目光瞅了一会儿阿拉斯减,才淡定地点点头,并伸出羽翅尖尖,轻轻碰了碰阿拉斯减的小肉爪子。

很有一种纡尊降贵的感觉。

颜崇正没心没肺地哈哈笑:“老爹你很喜欢阿昭的灵兽嘛!我就知道,这几天老爹你一定是倍感寂寞缺少灵兽陪伴才拿我撒气……”

白鹤拿羽翅尖尖怼了一下他的头,将他戳得晃了晃,但是并不用力,只透露出满满的嫌弃气息。

谢蕴昭放下阿拉斯减,掏出玉简,公事公办道:“不管怎么样,这个任务都是我接下的。颜师兄具体有什么要求,就跟我详细说说吧。”

颜崇正连连点头,笑眯眯道:“那就请阿昭先去府中坐坐吧。”

丹霞府实则是一座三层高的小楼,以鹅黄、柔白二色为主,依偎在瀑布旁,整体风格简单却秀美。三楼上垂下茂盛的藤蔓,小小的红色叶片挤在一起,开着星星点点的淡黄花朵。

白鹤不想进屋,就在外面散步;阿拉斯减在空地上追着自己的尾巴玩,一不小心就趴在了地上。白鹤用翅膀轻轻戳一下这团黑白毛球,把它扶起来。

过一会儿,阿拉斯减又跑去扑蝴蝶,白鹤就亦步亦趋地跟着。

谢蕴昭坐在一楼大厅中,看着那阳光下的一幕,说:“鹤前辈很会带孩子。”

颜崇正往茶杯中注入热水,闻言笑道:“是啊,我就是老爹带大的。”

茶壶搁在木桌中,模糊地折射出他衣袖上的鹤纹。

“带大?”谢蕴昭不禁问。

“嗯,我出生后被遗弃在江边,是老爹叼着我的襁褓布,把我带回了北斗仙宗。”颜崇正笑眯眯的,眼神依旧清澈,没有丝毫阴影,“据说最开始,老爹不肯让其他同门碰我,非要自己照顾一个婴儿。它会用喙叼着瓶子给我喂羊奶,睡觉的时候会把羽翅盖在我身上给我取暖……所以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就是跟着老爹一起生活的。”

谢蕴昭有些意外,问:“难道……鹤前辈是天枢的修士?”

颜崇正摇头:“老爹以前是师父的坐骑,后来受了伤,就在门内清修。”

“颜师兄的师父是……”

“你不知道?我和你那亲亲师兄是同一个师父。只不过我是记名弟子,他是亲传——可了不得。不过我比他早那么几十年入门,他还是得乖乖叫我师兄。”颜崇正说得促狭,轻快的语调像阳光般开朗。

“后山那位?”

“对,后山那位。”

谢蕴昭若有所思:“难怪是颜师兄主持金玉会,而其他师兄师姐也十分信服的模样。”

“别,”他连连摆手,额头中心的白玉也跟着他脑袋一起来回晃,“我就是凑个热闹。一次还行,多了可麻烦。”他才不说,他是故意想招惹一下卫师弟,才赶着和阿昭搭档呢。

“况且他们哪儿是信服我,是害怕我捉弄他们才对。”颜崇正很痛快地说,还很得意洋洋,“我入门百年,没被我捉弄过的真传屈指可数。”

他还很引以为豪的样子。

谢蕴昭不禁问:“既然颜师兄是天枢真传,为什么洞府却在天玑峰?”

“这个啊,”颜崇正眨眨眼,有些神秘地一笑,“因为老爹喜欢。反正我师父是个大人物,还是全岛最大的大人物,我要来天玑峰开府,谁也不敢说什么不是?”

谢蕴昭被他的表情逗笑了:“是,完全正确。”

门外,阿拉斯减不小心在灌木丛里招惹了一只刺猬,被扎了鼻子,“欧呜”不停;白鹤用翅膀给它扇风,“叽叽”的像是在无奈叹气。

“颜师兄,”谢蕴昭看着白鹤,心思换到了她的任务上,“鹤前辈神完气足、身体安康,似乎并非是任务所描述的……身体有恙。”

“老爹是没病。”颜崇正干脆地回答,“但他最近心情不好……老揍我。你也看见了,我好心好意给他弹琴,他还是揍我。”

他露出心有余悸的神情。

谢蕴昭抽抽嘴角:“颜师兄……你那不是弹琴。”

“啊?”

“是拆房子。”

刚才“铮铮铮”地差点把她听得一头栽下飞行器。

颜崇正讪讪地摸摸鼻子:“哈哈,是吗……”

他轻咳一声,说:“总之,多谢阿昭,看起来老爹很喜欢你的灵兽……它叫什么?”

“阿拉斯减,就是鼓励它多多运动、减去赘肉的意思。”

“好名字。”颜崇正肃然起敬,又说,“不过阿昭你接这任务做什么?你不是法修?三年期限已满,你完全可以接一些师门外的任务,一来可以增广见闻,二来也能多见识些修仙界其他同道的风采。”

“是有这个打算。但我得先把师长布置的抄写任务做完。”谢蕴昭指的是那一千卷《丹药基础》,真是想想都头皮发麻。她叹了口气,又笑道:“而且我还得再多攒攒灵石。”

颜崇正瞪大眼,很惊奇:“你会缺灵石?卫师弟那么小气么?他身家可丰厚了,比我都厚。你要是说一句缺灵石,他肯定恨不得把全部身家都予你。”

谢蕴昭郑重道:“坐吃山空是不行的,还是要想办法多多挣灵石才行。”

“好吧,反正你们开心就行。”颜崇正笑笑,目光转向门外的两只兽,“阿昭,今后如果你方便,能不能多带阿拉斯减过来坐坐?每次我都还按五百灵石给你。这些日子第一次见老爹这么开心。”

“轻轻松松赚灵石,我当然没意见。”谢蕴昭说,“不过,鹤前辈究竟是因为什么事而心情不畅?”

颜崇正皱着眉头,努力想了想,最后无奈摇头:“我真不知道。问老爹,老爹也不肯说。不信你问问他,老爹……老爹?!”

他豁然站了起来。

因为门外的白鹤忽然振翅飞起,而且背上还载着一团黑白毛球。

“阿拉斯减?!”

谢蕴昭也惊了。

两人匆匆跑出去,却见白鹤头也不回地往山上飞去,而它背上的毛团也被山风吹得皮毛飒飒抖动。

“老爹!老爹!”

“阿拉斯减!”

两个被甩下的人类面面相觑,而后齐齐拍出剑光,冲天而去。

但他们快,白鹤的速度竟然更快。

谢蕴昭被山风吹得微微眯眼;气流在她眼中化为无数可以预见的轨迹。

她看见白鹤每一次看似缓慢的振翅,都会掀起庞大的气流;那些气流让他飞快上升,也为追在他身后的两人平添了不少阻力。

……颜师兄说鹤前辈曾经是后山那位的坐骑,真是此言不虚。

而她家的傻狗用四只爪子紧紧扒住白鹤,竟然也稳稳当当,一点没有掉下来的迹象。谢蕴昭盯着他俩,心中升起一个荒谬的念头:难道……阿拉斯减并不是一般的凡犬?

真正的凡犬不可能这么稳稳当当啊?

不是多想的时候。

颜崇正一直在“老爹老爹”地叫,但白鹤不知道想去做什么,真是一点不理他。

很快,他们就接近了天玑峰山顶。周围那些乱七八糟的音乐交响在风声中远去,由寒冷和流云带来的清幽意蕴铺陈开来。

白鹤再一次振翅,竟然又加速几分。只见他冲上云端后,倏然调换方向、往山顶某处飞去,隐没在了崖壁投下的影子背后。

两人紧追不舍,跟着越过山崖。

天玑峰的山顶展现在他们面前。

如同被削掉了山尖部分一般,眼前展开的是一片开阔的平地。近处有一座玲珑的亭子,不远处散布着精巧的楼阁和小院;大片的野花沿着地面铺开,如同一匹层层叠叠、精细复杂的地毯。

白鹤的身影掠过其中一座楼阁,往更里边飞去了。

两人自然要紧追其上。

然而,当他们堪堪来到楼阁边时,一道剑光阻拦了他们的去路。

“二位留步。”

一抹浅蓝色的剑光落下。

出现在二人眼前的是一名外表约有二十七八的青年。他面容硬朗,神情中有一股严肃板正之气;白衣上的淡紫色镶边说明了他是天玑峰的弟子。

“前方是师父清修之所,二位还请回避。”

“阮师弟,”颜崇正似乎和他相识,一见他的脸,就露出头痛之色,“我老爹才冲了进去,你刚才不拦他,拦我们做什么?”

阮师弟一板一眼地回答:“鹤前辈是真君坐骑,辰极岛上哪里都去得。颜师兄和这位师妹还请遵守我天玑峰的规矩。”

谢蕴昭立即说:“阮师兄,我家灵兽也和鹤前辈在一起。它误入尊师清修之所,实在抱歉,还请阮师兄通报尊师,允许我进去找回灵兽。”

对方看了她一眼:“你是?”

“天枢真传谢蕴昭,家师冯延康。”

“你就是谢蕴昭谢师妹?我是天玑真传阮其朗。”他眼睛微微一亮,露出跃跃欲试之色,“这样吧,你若是能打败我,自可前行。如何,你可要一试?”

颜崇正不满道:“什么,你看不起我?来,我来打败你。”

“你让开。”阮其朗毫不客气,执著地盯着谢蕴昭,“我想领教领教谢师妹的日月剑法。”

颜崇正更不满,气势汹汹道:“你这个战斗狂合该去摇光!我警告你啊,要是你再不让开,我就……我就告诉卫枕流,说你欺负他师妹,让他来揍扁你!”

阮其朗眼神更亮:“能再见卫师弟的七星龙渊剑?求之不得!”

“你你你……”

颜崇正还试图阻挠,谢蕴昭却已经拔剑欺身而上。

“来!”

“哎——你们这算是私斗!我要去告戒律堂了啊我跟你们说!不对,阮其朗你神游境欺负阿昭和光境,我一定要跟卫师弟告状!!”

在颜崇正色厉内荏的声音中,淡蓝剑光与金红长剑碰撞在一起。

白昼中,光芒大亮。

这光落在阮其朗眼中,刺得他眯起眼,却也流露出快意而兴奋的笑容:“来得好!剑意光明刚猛,是堂堂正正的正道之剑!”

谢蕴昭反手下压,刺眼的光辉猛地散开,融入四周,化为丝丝灼热之意。

蓝剑长鸣,以无形波动阻碍了太阿剑的攻击。阮其朗赞赏道:“这一招虽未大成,但已有炎阳无所不融的一点滚烫之意在其中。谢师妹,你做什么不是个剑修呢!”

谢蕴昭面色微沉,变拳为掌;剑光一分为九,恍若九颗烈日环绕长空。

阮其朗却摇头叹道:“剑光分化却空有其形,下策!”

颜崇正在边上上蹿下跳:“你是神游境的!阮师弟,要点脸成么?你比人家高了两个大境界!我警告你啊,我已经跟卫师弟说了……”

铮——

阮其朗身后的某一处,传来一串柔和古雅的琴音。

他一愣过后,忽然收起剑光,并轻易闪过了谢蕴昭的攻势。

“师父?”他侧耳听了一会儿。

谢蕴昭唤回太阿,微微吐出一口气,飞快吞下一粒蕴灵灵丹。她刚才也是急了,明知不敌,却还是不管不顾地冲了上去,现在回过神,才觉出刚才交手中所感受到的深不可测之意。

这也让她心中提醒自己:天下修士英才辈出,她这几年顺风顺水,但实际境界也才和光中阶,实在不该生出骄矜之心。

转念之间,她的道心却又稳固了几分。

颜崇正似有所觉,看了她一眼,面露微笑朝她点头,又对阮其朗说:“阮师弟,你还是做了点好事。”

阮其朗也察觉了,有些惊奇地看看谢蕴昭,感叹道:“果然天姿灵秀。等你何时神游,我们再打。”

说罢,侧开身体,做了个“请”的手势,道:“师父有令,请阮师兄和谢师妹入正音阁一见。鹤前辈以及谢师妹的那位小友都平安无事,此刻也都在正音阁中。”

谢蕴昭和颜崇正互看一眼,彼此才放下心来。颜崇正更是不好意思道:“老爹平时很稳重的,今天不知道遇见了什么。”

跟着阮其朗,两人来到了正音阁中。说是“阁”,其实这里仍旧是一片散落在草地和树林中的建筑群;藤蔓上攀爬着无数花朵,透明的水晶兰藏在树干背后,妆点出一丝幽谧之美。

在树林中绕了两个弯,迎面忽然吹来一片润泽的风。原来在天玑峰山顶,还有个不大不小的湖。

颜崇正的鹤老爹,还有谢蕴昭的阿拉斯减,都在湖边。

而在他们面前,还有一只卧倒在地上的鹤。

那只陌生的鹤大约是鹤老爹二分之一大小,长得也不大一样。它头顶没有红色肉冠,反而生着孔雀一样的蓝色羽冠;在它的胸脯上,生有一道蓝绿色的缎面纹理,在阳光中流光溢彩,分外华美。

然而它已经奄奄一息,似乎随时都会死去。

鹤老爹站在它身边,头低落地垂下。阿拉斯减则“欧呜”地轻声叫唤,听着也很难过。

“那不是……你师父豢养的灵兽么?”颜崇正意外道,“发生了什么?”

谢蕴昭仔细端详了片刻,忽道:“那是蓝翎鹤?我记得书上说,蓝翎鹤成年后就会脱离族群,与伴侣双宿双栖,所以饲养蓝翎鹤的修士通常会饲养一对。这种灵兽聪明又忠诚,但一旦其中一只死去,另一只就会绝食九天而亡,追随另一半而去。因此,它们又被称为‘九日孤鹤’。”

她问阮其朗:“有冠羽的是雄性。雌鹤呢?”

阮其朗叹口气,道:“前些日子,师父遣彩凤去送信,路上遇到了白莲会的邪修,就……现在你们看到的这一只的确是雄鹤,叫灵犀。蓝翎鹤能感应到伴侣的死亡,从那一天起,灵犀就绝食了。”

“怪不得……老爹和彩凤、灵犀夫妇感情一直很好。”颜崇正有些自责,“我竟然没有想到这一点。老爹一定很难过,却又不想让我担心。”

谢蕴昭试着靠近。地上那只蓝翎鹤勉强探头看了她一眼,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微弱的鸣叫。

阿拉斯减的尾巴放在地上一动不动。它趴在地上,两只眼睛紧紧盯着即将逝去的蓝翎鹤,一动也不动。

直到谢蕴昭跪坐在一边,轻轻摸了摸它毛茸茸的头顶,它才恹恹地抬起头,舔了舔她的手。在它圆溜溜的黑眼睛里,隐隐有一点泪水打转。

谢蕴昭看向白鹤:“为什么带阿拉斯减来这里呢?”

鹤老爹神情低落,长长地“叽”了一声。

意外地,谢蕴昭觉得自己听懂了。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鹤老爹在说,因为阿拉斯减没有见过死亡,就不知道生命的可贵,和修道求长生的意义。

……那一声鹤鸣里真的包含了这么多内容吗?

她不知道是不是自己感觉错了。但当她看向半闭着眼睛的蓝翎鹤,的的确确也感受到了一丝至深的哀戚和对伴侣的追思。

鹤老爹看向她,又“叽”了一声。

谢蕴昭迟疑道:“我?”

虽然不明所以然,但她还是按照白鹤的要求——她理解的白鹤的要求——将手轻轻放在了蓝翎鹤的头顶。

“我希望,”她轻声说,“你们下一世也能在一起。”

无尽高院的星空中,有渺如微尘的轨迹轻轻碰撞在一起,宛如一个亲密的碰头。

那是没有人发觉的、细小的改变。这片大陆上,只有很少的几个人抬起了头,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蓝翎鹤看着她,带着一丝她不能明了的感激。

然后,它彻底闭上了眼。

“欧呜?”阿拉斯减紧张地竖起耳朵。

鹤老爹摇摇头,用巨大的鹤羽盖住了蓝翎鹤的身躯。

“——灵犀的灵魂已经离开了。”

一道略带沧桑,却很平和的声音响起。

“见过师父。”

“见过天玑真人。”

“见过杨师叔。”

天玑峰主名为杨庸,为第六境归真境修为,故而又称天玑真人。

他是一名留了三绺长须的中年男子,面容慈和,眼神平静深邃。

“谢谢你们来看望它。还有鹤前辈,谢谢你一直以来对灵犀和彩凤的照顾。”他走到蓝翎鹤身边,轻轻抚摸爱宠的脊背。

“它们追随我上百年,现在也该由我为它们送行。”

天玑真人站起身。他拿出一管翠萧,垂眸吹奏。

在第一个音符飞上天际时,整座天玑峰的乐声都停了下来。

片刻后,一曲来自四面八方的合奏响了起来。

琴声淡淡,箫声悠悠;哀而不伤的曲调中,无数白鹤飞了起来。

它们在空中盘旋不止,不断长鸣。

“这是……”

“安魂曲。”阮其朗的神色变得柔和安宁,“天玑修士惯来饲养白鹤。每当有同门或白鹤逝去,师父便会带领大家奏响安魂曲。”

天地永恒,生命有限;身为修士,总是一次又一次送别身边的人。

生、老、病、死、怨憎会、爱别离、求不得,在修士漫长的生涯中也仍然存在。

峰顶的几人都仰望着这一幕。

谢蕴昭怀中的阿拉斯减也望着这一幕,神情惆怅,最后又变得坚定起来,似乎下定了什么决心。

鹤老爹也仰望着白鹤们的舞姿。

它在这个世界上活了悠久的岁月,同样经历了无数次离别。

“叽——”

他回头对谢蕴昭啼了一声,伸出羽翅,示意她拿什么东西。

谢蕴昭低头寻找了一会儿,才意识到鹤老爹让她拿走的是一根羽毛。

那根羽毛隐藏在他无数羽毛中,只有尖端一点金色与众不同。

当谢蕴昭握住金色尖端的时候,不需要用力,那根羽毛就自行脱落,飘落在她手中。

颜崇正注意到这一幕,便笑笑,说:“老爹说谢谢你,所以送你一根羽毛作为纪念。别看老爹这么暴躁,他的羽毛也有些道行在……哎哟……”

他揉着被鹤羽击打的脑袋,重又望向天空。

谢蕴昭握住羽毛。

[受托人获得【白鹤金羽】]

[检测到受托人拥有【白鹤金羽】,是否现在与【五火七禽扇】(缺失9)融合?]

她摇摇头,收起白鹤金羽,重新望向天空中的无数鹤影。

其他的事,等回去再说吧。

现在最重要的……

是道别。

“师兄。”

“嗯。”

“如果有一天……我先离开这个世界的话,你会怎么样?”

他面上的微笑忽然僵硬了。

本来在执笔画一幅丹青,手一顿,墨迹便晕染得到处都是;画中的墨梅彻底毁了。

她探头看看,十分惋惜:“真可惜,这幅画神韵上佳……”

“师妹。”

她抬起头。

他眼中的墨色比画更浓,也远比梅花更冷。

他搁下笔,随手丢了画卷,握住她的肩,神色极为郑重。

“如果师妹不在了,”他的声音还是非常柔和,就像冰雪化开时最冷一样的柔和,“这个世界还有什么意义呢?”

她顿时紧张,苦口婆心:“不要吧,活着多么美好,你千万要想开点……”

他淡淡地笑着,任她的声音飞满洞府。他知道她理解错了,却并不反驳。

只笑道:“我知道了。师妹,你千万要好好地活下去。”

不然……

她以为说服他了,笑眯眯答应:“当然,我可惜命了。”

他再次微微一笑,重新拿起画笔:“下一幅想要什么?”

丹青妙笔,众生芸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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